一
过了大堤,过了桥,站在小堤上。
放眼望去,一片苍莽。麦苗还紧贴着地面,黄中泛着绿,隐约可见一道道田埂把这莽原分割成小块儿。有些地方,多了果林,多了一排排红色的房子。
石头深深吸了一口气,顺着小堤往南走,几步路,就是他的村庄。
大堤和小堤之间,是渠河。渠河与小堤之间,是一些小水泡,水泡的周围,长着一些奇形怪状的树,这是属于石家洼独有的风景。
一棵柳树,根系绝大部分露在外面,有荡漾的水从根须的间隙穿过,将根须洗得发白,树干半躺,枝条披覆在水面上。
一棵白杨,不知道被什么力量劈成了两半,中间几乎空了,却在两侧挣扎出分散的树冠来。
看着满眼的熟悉,石头的心忽然有些酸酸的、涨涨的、满满的。
“爹,娘。”
石头在自己家门口站定了,亮开嗓子。
“回来就自己进来,站那门口喊啥喊,回回都是这,显得你那嗓门好?”
娘乐乐呵呵接石头肩头的背包时,爹的声音从院子里砸过来。
石头和他娘一起撇了撇嘴,母子俩的表情一样一样的。
“看你爹那个会装的,昨天睡觉前头还念叨你呢!”
“我知道,俺爹就会口不对心。”石头小声和娘嘀咕着。
一进院,看见他爹在院子里杀鱼。一拉溜,五条,个个尺把长,被他爹晾晒在青石板上。两条已经宰杀好了,肚子里掏得干干净净的,还有三条没有开膛破肚。
石头知道他爹现在总是买活鱼回来杀,说是鱼新鲜肉质好。
石头总是在心里笑话他爹,能轻轻松松吃上鱼才几年?还穷讲究,也不知道一个农村粗老爷们,为啥还给拽上了。
“看你那是啥表情,又笑话你爹呢?你一尥蹶子我就知道你憋啥屁。”
石头脸一红:“爹,你这是说咧啥话,你把鱼放那吧啊,一会儿我来。”
“行,你来就你来,一年到头回不来几回,回来了也是个光头橛子。”
“就是啊,石头,你这光头橛子一直光着可不行啊,不是说有个女孩子对你挺好的?”娘听了爹的话停住了脚步,脸上的菊花也蔫了。
“哎呀,娘,你看你们,急啥咧急,还能让你们抱不上孙子?”
“就会吹,媳妇还没见影,还抱孙子。”爹的火气说上来就上来,把手里的刀往地上一掼,坐在旁边马扎上,点了支烟吸上了。
石头把东西放下赶紧颠颠地跑过去杀鱼。
“爹,那是啥?”
“啥?鸡!”
“鸡咋扔粪坑里了?”石头实在是惊奇,两只大肥鸡,就这么扔了?
“鸡臭了,不扔干啥!”
“臭,臭了?”
“赶紧杀你的鱼吧!”爹一个眼刀剜过来。
石头不敢再言语,挽了袖子,拎起爹掼在地上的那把刀,做出凶狠的样子来,奔那条最大的鱼而去。
二
石头杀过鱼!从小就杀。一年到头吃不上肉的时候,就得靠着老天爷才能打打牙祭,从那两道堤护着的渠河里、小水泡里捕鱼。
石家洼这个地方,说不上好。
地势太低,那些年东边黄河总是发大水,水势极猛,一个劲儿地往西冲,黄河西岸不少村庄都被大水围堵,然而,它们不是最惨的,因为大水绕着它们转了一圈还是向西奔进,来势汹汹的水最终被小堤拦截,而石家洼就成了漂浮在水中的孤岛。
村里的人家都把房子建在土岗上,小时候的石头见过建波哥和他老子拉着架子车从河沟里运土,建波哥的肩头搭着一条不见颜色的毛巾,臂膀架着车辕,露出青筋来。石头看不见建波哥老子的脸,那老头总是弯着腰在车后面推,看上去像只大虾。一车一车,拉上几个月,把坑填满,再往上堆几层,一座土岗就成了,建波哥站在土岗上笑,有了土岗,就能建房子娶媳妇了。
建波哥的房子建好,大水来了,正好漫到建波哥家的墙根处。
小时候的石头,还不知道这水给他们带来的是什么,他脱光了衣服,像一条黑泥鳅一样扑到院子周围的黄水中狗爬,扑腾起来的水花让他感到无比欢快。
他听不到黑夜里爹和娘的叹息:这一季的收成又没了!
那一次石头照旧在水里欢腾,忽然感觉有什么东西从自己腿上擦过,回头去看的时候,发现水面有一点银白闪过,难道是鱼?
石头的心怦怦跳了起来,在渠河里和小水泡里捕鱼是要看老天爷的意思的,哪能天天有免费的鱼吃,鱼,对于石头这样的男娃来说,有着天然的吸引力。
石头捏了鼻子,钻到水下面,果然,一条尺把长的大鱼正在试图远离。
可是那鱼竟然钻进水底的一堆豆秸里,石头脱下自己的裤衩子,把两条裤腿捏紧了,往鱼身上罩去。
那鱼大约着急得分不清方向了,一头钻进石头的裤衩里。
石头赶紧把口一收,把鱼搂在怀里,那鱼在石头怀里扑腾着,差点把石头带倒,水咕咚咕咚往石头嘴里灌。
石头舍不得撒开手啊,一边喝水一边挣扎。
一双大手拎着石头胳膊把他拎出来。
他爹的大巴掌随即往他的光屁股蛋上啪啪几下。“裤衩子都脱了,你这小子真不害臊。”
石头一边咳嗽一边往外吐水,怀里还抱着那条鱼。
“爹,鱼,爹,鱼。”等石头挨了巴掌,终于能喘过气来,就和他爹嚷。
爷俩回了家,把鱼倒进家里的大盆。
我咧个乖乖!
爷俩都有些惊呆了。
这鱼不光是个子大,长得可真是漂亮,除了银白,就是金黄,那金黄色的鱼鳞闪着光泽,鱼翅和鱼尾薄而透明,那鱼的嘴透着一圈浅红。
这就是传说中的黄河鲤鱼吗?
大约是这场大水让它随流而出,来到了这个小村庄,也许它是想拥有更广阔的天地,却被一个小小的裤衩子捕获了。
石头往盆里加了水,那鱼便慢慢游动起来,最初的慌乱过后,它竟然变得姿势优雅,从容不迫。
“石头,你们爷俩看啥呢?”
建波哥站在他家屋门前大声问。
“建波哥,鱼,黄河鲤鱼,可漂亮了。”
“黄河鲤鱼?我也过去看看。”
建波哥扛了家里的架子车盘子,架在两家的土岗之间,生生起了一座桥。建波哥踩着架子车盘,几步就过来了。他新娶的媳妇跟在后面叫:“建波,建波。”
建波哥又跨回去几步,牵了媳妇的手,那新媳妇也颤颤悠悠地从那边到了这边,两人手扯着手来看鱼。
“还真是,这鱼长得可真是不一般,我咋觉得这条鱼就是传说中要跃龙门的鱼呢?”
“它本来要跃龙门,可是没找对方向,跃到咱石头的裤衩子里了。”
几个人哈哈笑着。
石头也嘿嘿笑着摸自己的脑袋。
“我看咱们石头将来要替了这鱼跃龙门了,叔,你可得好好培养石头兄弟。”新媳妇细声细语的,眼睛笑眯成一条缝了。
石头挺喜欢这个嫂子,又温柔又喜庆。
那一次,石头坚持要自己动刀,他爹只好给他打下手,当石头的刀划破那鱼白白的肚皮时,发出嚓嚓的声音,鱼肚子一层一层往两边翻开,可是,石头的手抖了一下,让这个过程显得不那么完美了,
那是石头杀过的最好看的鱼,鱼汤和鱼肉也鲜美极了。
想到那条鱼,石头就想到了建波嫂。
三
有时候,石头想着,建波嫂就是那条黄河鲤鱼。
建波哥的爹用五十块钱和两袋麦子,一袋大豆,两袋红薯,换回了建波嫂做儿媳妇。
听说,建波嫂的娘家在河东,就是黄河的东面。
石家洼贫困,建波嫂的娘家那块儿好像更贫困。
建波嫂过了河来到了石家洼。
这个嫂子很漂亮,眉眼干净,笑起来像是酿了蜜,说话的声音又细又温柔。
石头想不通,渠河里的水和小水泡里的水是水,黄河里的水也是水,那黄河鲤鱼怎么就和石家洼的鱼不一样呢?河东的嫂子怎么就和石家洼的女子不一样呢?
建波嫂嫁过来之后,连着生了两个儿子。
早早的,建波哥和建波嫂就开始给他们的儿子准备院地,没钱雇人,还是最原始的方式,用架子车拉。好在他们家添置了一头驴子,这头驴子代替了建波哥在前面拉套,建波哥代替他爹在后面做“大虾”,而建波嫂就呆在河沟里负责装车。
他们用两架车轮换,等建波哥把土拉回家卸了再返回去,另外一量车也装好了,就这么的两口子和驴只要有时间就拉,有时间就拉。
河沟里,拉土垫岗的的人可不少,一般都是男人赶着牲口来回拉,女的负责装车。
几个女人一台戏,女人们一边挖土,一边侃大山。
“建波家的,原来那小腰多细啊,看看现在,成水桶了。”
“别说人家,先瞅瞅自己,一脸苦楚皮,当年光眉净眼的时候忘了吧?”
“可不是,咱们这些媳妇啊,都被石家洼打磨得不成样子喽。”
“我们那里呀,穷是穷,可是不用为院子发愁,姑娘家也不干多重的活计,咱们这里是大深坑,还要有专门的避水台,不把院子垫起来,就没有家。我这两个儿子啊,可不得把我的腰累弯么。”
这时候的建波嫂跟石家洼的娘们儿没有什么区别了。
断断续续拉了四五年,垫起来两座高高的土岗。
谁都没想到,这土岗就是建波嫂殒命的地方。
那天清早,建波嫂早早起来,扛着抓钩到土岗上平土,一头栽下去,再也没有起来。
那一年,石头正在上初三,建波嫂的两个儿子,一个八岁,一个六岁。
建波嫂出殡的那天,绑在两棵歪脖树上的大喇叭,一直在响着哀乐。
石头和建波嫂家的两个小子站在一起,头昏昏沉沉。
建波嫂的两个儿子都穿着一身孝服,头上包着长长的孝布,大儿子的泪痕干在脸上,两道,发白,小儿子的鼻子下面挂着两管鼻涕泡。
石头总觉得自己的目光不受控制。
建波嫂的遗像摆放在桌子上,一会儿对着他笑,像她刚嫁过来的时候那样,眯着狭长的眼睛;一会儿又对着他哭,两只眼睛里两汪泪。
不,也许,她不是冲着石头,是冲着她的两个儿子。
又一忽儿,石头揉揉眼睛,像是看到建波嫂从相片上飘出来,化为一尾鲤鱼,金黄色的鱼鳞闪着光泽,鱼翅和鱼尾薄而透明,那鱼的嘴透着一圈浅红。然后和灵前供桌上拱着的贡品一样,静静地摆置在粗瓷碗里。
之后,石头连着多天做梦梦见黄河,梦见一尾鲤鱼,像他在那大水里捕捉到的那条一样。
他决定去看看黄河。
骑着一辆破洋车,顺着家门口的那条土路往东赶。石头听老辈人说过,这条路一直往东,过十来个村子,就到黄河边上了。
这一路可真难走,高高低低,宽宽窄窄,沟沟坎坎。早上出发,到了过午,石头才终于看见了一道小堤。是的,黄河滩也是有一道小堤围着。
这道小堤和石家洼西边的那道比起来,真是小得很,就像是一道小土埂,这个小土埂再往里走十几里,才是黄河的边。
洋车是不能骑到黄河边的,石头把车子藏在一堆毛草下面,两条腿执拗地往前走。他总觉得,黄河里藏着秘密,他想望一望黄河对岸。
当他站在黄河边上的时候,失望极了。
一片水域,有些地方已经断流,水质浑浊,裹着泥沙。
像是一个垂暮的老人,喘着粗气躺在河床上。
这样的河会暴涨?然后冲破堤岸像巨龙一样横穿几十个村庄包围石家洼?
这样的河里有那样漂亮的大鲤鱼?河东岸有什么不同?
石头向对岸望去,一片荒草,不见人烟。那时候的石头还没有多少词语和句子来形容自己所看到的景象和感受,他只是觉得那一片土地,望不到边,单调枯燥却又让他的心微微颤动。
建波嫂就来自河对岸。
他又转过身,看看自己来的地方,除了近处已经龟裂的黄土地,远处,看上去也是一片荒草。
可是,他知道,自己就是从那一片荒草中走过来的,荒草那边,是村庄,是人家,还有石家洼,他的爹娘。
而对岸,大约也是一样。
石头心里带着惘然,在夜色中回到家,挨了他爹一顿揍,然后闷头就睡。
睡醒,他再也没去想过那鲤鱼和建波嫂了。
四
石头杀鱼的动作很熟练,他把鱼放在青石板上,抠住鱼嘴,刀子放平,划开鱼肚子,然后伸手进去取了里面的内脏,扔到一个塑料袋里,再拿刀把鱼鳞来回刮上几遍,接着一个抛物线,把鱼扔进旁边的水盆里。
他爹在一边又开骂了:“显摆咧啥,就你会杀鱼?水盆里的水都让你扑腾出来了。”
石头嘿嘿一笑,下一条,还是一条抛物线。
没想到这次的水溅起得高,竟然溅到他爹的脸上。
“爹,我错了。”石头赶紧举手投降。
他爹瞪了石头两眼:“赶紧把鱼洗了,一会儿把鸡剁了。”
鸡?鸡不是扔了么?
石头瞅着粪坑里那两只肥白的肉鸡,也不敢再问什么。
只见他爹又从屋里拎出来两只鸡来,看上去更白,更肥。
石头放在案板上啪啪剁了,终于忍不住给他娘使了个眼神。
“那两只鸡是大队送的,臭了,就扔了。”他娘凑到石头跟前,低声嘀咕。
“大队给咱们送臭鸡?”石头一听火就上来了。
“估计人家送的时候也不知道是臭的。多大点事啊,别大惊小怪。”
石头知道石家洼是贫困村,上边有扶贫政策,到了年节,扶贫人员还会给村民发一些福利。
但是,怎么也没有想到,今年竟然发了臭鸡。
“石头叔,杀鱼呢?”一道洪亮的声音传来,一个大小伙子抱着一个女娃走了进来。
那女娃穿着一身红棉袄,绑着两个朝天辫,一见石头在杀鱼,高兴地咯咯笑着,挣脱了大人的手,一晃一晃跑了过来。
“鱼鱼,鱼鱼。”
“这是谁的娃?”
“我的呀,石头叔,你这大忙人总是很少回家,娃子们你都还没见过呢。”
“哼,啥本事,二十七八了媳妇还没个影,看看人家红林,娃子都两三岁了。”
石头听着他爹的话,不敢吱声。红林就是建波嫂的大儿子,比自己小了六七岁呢。
“红林现在做啥营生呢?”
“村里包了几亩地,种了一些桃树梨树。”
“哦?产量和销售如何?”石头来了兴趣,一边把鱼放进大盆里洗了,一边问。
那小女娃围着大盆打转,开心地指着鱼鱼。
“还不错,咱们今年主要收五月桃和七月桃,正好错开,卖的时候不费劲儿,对了,今年省农科院赞助的蟠桃也挂了果,真是蜜甜蜜甜。”
“怎么的,王母娘娘的蟠桃都栽到咱们村了?了不得了不得。”石头抬头看看红林,果真是了不得,这小伙子膀大腰圆,皮肤黑黝黝的,像是要浸出油来。
石头又抬头去看当年建波嫂垫起来的两个土岗。
那里,两座小洋楼并立着,雪白的墙身,姿势庄严而优雅。
“红林,你小子行啊,啥时候起的楼啊?”
“今年四月份起的,人家都是先有楼后有媳妇,咱穷,先领了个傻媳妇,后起楼,这几年你侄媳妇跟着我,也没少吃苦,再说雪林也该娶媳妇了。”
“红林,回家吃饭啦。”细长而响亮的女声响起。
小女娃咯咯笑着:“妈妈,妈妈,吃饭饭。”
一个身影从洋楼里转出来,红棉袄,黑色紧身裤,脚上是一双靴子。见石头抬头看,脸上漾起笑容来:“叔回来啦?”
石头怔了一会儿,点点头。建波抱了小女孩回去,一家三口转过墙角,不见了。
“看看,看看人家,再看看你,媳妇没个影子,更别说孩子了。唉。”爹蹲在太阳底下,点了一支烟,吐出巨大烟圈来。
石头没应声,只是手底下挥动着菜刀,啪啪剁着。
五
那个女人,和红林的媳妇身材有些像,只是,比红林媳妇要漂亮些,本来说要和他一起回家见见爹娘的。
处了四年多,一切都该水到渠成的时候,忽然就有人拎了炸药,炸了堤坝。
“买不了房,没有个窝,结婚后咱们住到哪?还像这样子,住宾馆?”女人把衣服整理好,描了眉,涂了口红。
石头像往常一样嘻嘻地笑:“别急,别急,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女人忽然就动了怒,柳眉倒竖起来,牙齿紧咬,扑过来往石头身上抓。长指甲在石头前胸留下几道血痕,石头惊呆了。他哪里想得到女人会发疯。
还没等石头反应过来,女人的眼泪就如决了堤,把她刚画好的妆打得七零八落,在脸上留下横七竖八的痕迹来。
“爹妈骂着,同事笑着,人家都当了爹娘,咱们还在原地踏步,你有没有心!”女人有些声嘶力竭。
石头忽然就懂了女人的悲哀。
他沉默着,想要搂住女人。
女人却躲开了。
“逃避,不是法子,石头,这几年处着,我对你也掏心掏肺,只是,我已经二十九了,比你还大一岁,不能再和你蹉跎下去,咱们都冷静冷静。好合好散吧。”
“不……”
没等石头说话,女人已经一把拎了自己的包,狼狈着跑了出去。
石头在心里又一次计算自己的存款:八万六千五百八。这是自己工作几年的工资,爹娘都没要,让他自己攒着。这要想在省城买个房子,还不够首付的三分之一,爹娘那里,就算是凑,又能凑多少呢?
爹娘倒是提过,要是有了对象赶紧吭声,吭了又怎么样,他怕一算结婚的账,把爹娘给吓坏喽。
是啊,红林都娶了媳妇建了房,还生了闺女,自己这正儿八经的大学生,工作了五六年,还娶不上个媳妇。
石头把鸡块盛进盆子里,洗了洗手,伸手从爹的兜里摸出一支烟来,蹲在爹的旁边,和他一起吞吐。
“儿子,你看咱家这房,都有二十年了吧。”
是啊,石头看一眼自己家的房,还是红砖墙,在周围高高低低的房子里,就像是个邋遢的老大妈。这房子,从他记事时就是这样,现在还是这样。
周围的人都翻盖了,有的甚至翻盖了两次,自己家的还原样没动。
“儿子,人家都住楼房了,你爹娘还住在这老屋里,估计这辈子也没有住楼房的命了。”
石头不知道爹为啥忽然感慨这个,原本就低落的情绪就更低落了。
他抽了下鼻子:“爹,回头咱把老屋扒了吧,我手里还有些钱,咱们也起座房子。”
爹看了石头几眼,似乎有点莫名其妙的样子:“在家里起房子?莫不是你傻了?”
“可不是,儿子,你是不是上学上傻了?咱们村谁都知道你跃了龙门,到省里当了公务员,你还准备回来?”娘手里端了个簸箕,正在拣豆子,说是要煮些黄豆当下饭菜,这时也插进话来。
“我,我这不是……”
“儿啊,爹娘一早就知道你是要走出石家洼的,这些年一毛一分的都攒下来,就是为了有一天给你在外边买房子,咋个可能在家里再花钱盖房子啊。”
“爹,娘,在省城买房子,那是一句话的事?”
“你别管,有了对象咱们就想办法买房子。”
石头有些惊呆了,爹娘说话的口气有些硬啊。
“爹,娘,你们手里有钱?我不是做梦吧?”
“有媳妇没有?”爹娘的眼睛都盯着石头。
石头挠挠头:“能买房子就有。”
爹娘对视了两眼,他爹使了个眼色,一家三口站了起来,往堂屋走去,进了屋,关了门,爹和娘都上了床,石头看着他爹和他娘分别变戏法一样变出来几张存折,还有一张卡。
他的心怦怦跳了起来。
第一张,八千。石头叹了口气,这个数字,他是能接受的。
第二张,六万。石头眼睛亮了。
第三张,第四张……
加上卡,一共二十五万四。
这些存折的年份不一,大约前后十几年,份额大的,是最近几年。
“爹,娘,你们,你们咋存了这么多钱?”
“以往,都是一分一分抠出来的。这几年,你爹你娘可没有闲着,趁着村里的扶贫项目,爹娘也赚钱了啊。”
“咋没听你们说过啊?”
“你这小子孝顺,一打电话就说不让我们多干活,爹娘一说弄点啥你就嚷嚷我俩,这不是怕你担心么。”
“可是,你们能干啥赚钱的活啊?”
“儿子,你先说说,真有现成的姑娘?”
“有,真有。”石头想到那女人满脸的泪,鼻子有些酸。
“那就好,到春天咱们这一批猪娃和羊崽卖出去,又能进来不少钱。”
“在,在哪养的猪娃和羊崽?”
“村东头一拉溜的红砖房,里头有一溜是咱的。以往你回来的时间短,都是我俩偷偷去喂,这次啊,你也过去看看,心里踏实。”
石头摸出手机,点开女人的头像,停了片刻,发出去一条消息,不,这条消息没有发出去。
石头的心咯噔一下,她删除了自己的微信。
石头脑门上忽地冒出汗来,哆嗦着发了加友申请。
“这是怎么了,咋忽然头上有汗了?不舒服?”娘的声音着急起来。
石头挤出一个笑来:“没事,娘,你别急。”
把手机装进兜里,石头的耳朵却竖了起来,他从来没有这么渴望听到微信提示音。
“既然没事,那咱们出去走走。”爹把存折收起来,下了床。
石头想,也许,她正在忙,没有看到微信,坐也坐不住,跟爹转转也行。
六
石家洼早已经不是以前的石家洼了。
石头跟着爹娘在街里走了一圈,他忽然觉得自己实在是一叶障目。
他忽视了这个村子的进行时态,而他自己一直停留在过去。
爹娘的步子迈得很大,路上碰到的叔伯们都笑呵呵的,丫头小子们身上穿着新衣裳,还没到过年呢,就有了过年的气氛。
“来来,石头,看看咱们村的后花园。”
后花园?爹也学会拽词了。眼前,有小桥流水,有亭榭走廊。
这里是?石头在记忆里翻找,芦苇荡,这里是芦苇荡。
这个地方,石头很多年没有来过了。
那个妹妹在水里飘着,一忽儿,就只能看见黑头发和两只小手了。风呼呼的,芦苇荡摇动着,石头害怕极了。他一边喊着妹妹,妹妹,一边哭喊着爸爸妈妈。
那是堂叔家的妹妹,比石头小几个月。
石头的叫喊声在芦苇荡飘荡,先过来的却是几个老头老太太,劳力们,要么不在家,要么就在田里做活。
妹妹最终被捞了出来,堂婶的哭声直至许多年以后仍盘桓在石头心里。
那片芦苇荡,石头再也没有去过。
爹在前面背着手,一步一步走在小木桥上。
石头也踏上去,并不晃动,跟踩在土地上一样。
当年的妹妹连个小坟堆都没有,她的魂魄,也许就在这片湖上,她比石头更清楚,这芦苇荡的变化。
石头看了看湖面,这会儿的芦苇还是呈着颓废的状态,出水不高,但是他知道,这是一种最有生命力的植物,它们能长满整个湖面,叶子像是能割破手的刀子,等芦苇的头变白了,那满湖的白,像云彩一样。
“走啦,小子,慢吞吞的。”爹转过身,冲石头招手。
爹当年,是编苇芭的好手。
谁家盖新房,都离不了苇芭。几个好手找一块宽敞的地方,铺开芦苇,一把一把地编起来,等上好了房梁,把苇芭卷起来,由男劳力喊着号子一个接一个传上去,两个斜面各铺一个,然后在上面抹上泥巴,排上瓦,一座房子就算建好了。
现在,哪里还用得上这芦苇呢。
父子两个一前一后走着,没有多少言语。
忽然,石头觉得眼前的水和芦苇似乎都亮堂起来,连爹的身上都显出不同寻常的光亮来。石头回家已经是半下午的时候,这会儿更是接近了傍晚,天色应该越来越暗才对。他转回身,西边的天空像是突然着了火,每一朵,每一片云彩都闪着金光。小时候的石头最喜欢看火烧云,他以前总是把那云朵和身边的人做对应,有爹,有娘,有建波哥和他爹,有建波嫂,甚至还在那云里看见过自己,骑在一尾大鲤鱼的身上,气势凌人。
也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这会儿的天边,有两朵云,实在是像爹扔进粪坑的那两只鸡,前半截被污水埋了,只露出鸡屁股来,只是,这会儿是红通通的而已。
他摇摇头,笑了,那两只发臭的鸡看来是印到心里了。石头长这么大,可一直是节俭的孩子,他心疼那两只鸡,只是不明白一向火爆脾气的爹怎么就忍了这事。
转过身,又是一愣。
一辆小汽车停在路上,车上下来的人,似乎是村里的大出息。
这大出息,只是石头私下的称呼。
张西城,在市里有工厂,听说做得很大,还当选过全市杰出青年企业家。石头挺佩服这个大出息。
石头快走几步,见他爹正接了张西城的烟,那张西城还摸出打火机,凑上来给爹点了火。
“西城叔,您回来啦?”石头忙上前问好。
“啊,家里老娘打电话啦,说是羊羔要下崽,让我回家招呼,其实我能干啥,不过是想我了让我回来呗。”
“那您咋没把奶接到市里去啊。”
“老太太哪里肯去啊,说是村里自由,想找谁唠嗑找谁唠嗑,想往哪串门就往哪串门,最关键的是,往市里耽误她赚钱。”张西城一边说着一边哈哈大笑。
“俺奶也能赚钱?”
“可不嘛,她赚不了大钱,养上几只小羊羔,一年还卖一万多块钱咧。你说家里缺她这点钱么,我厂子里一天的流水买的羊她老人家都数不过来,不过是让老人家乐呵乐呵。”
石头越发觉得自己是个睁眼瞎了。自己也算是一年至少回来一回,怎么就一点不了解现在的石家洼呢?
他忽然又想起那臭鸡来,看看爹已经走了,就凑到张西城跟前说:“西城叔,我今天刚回来,听说大队给家里发了两只鸡,只是发下来就是臭的,我家的在粪坑里扔着呢。”
张西城的神色怔了怔:“不会吧?这几年我倒是经常回来,俺娘可是经常夸那几个扶贫干部啊,两只鸡不算是啥大事,不过……我得回去招呼我家羊下崽了。”
“我一会儿也去看看。”石头心想,这么个大老板难道还能亲手给羊接生?
张西城上车走了,石头也紧赶着追他爹。
一溜红砖房,里面都亮了灯,里面依稀有人影晃动,还有猪的哼哼声,羊的咩咩声,气味有些不太好闻。
只是,石头知道石家洼惯常刮西北风,这些房子倒是建在下风口,对村子影响不大。
爹站在一溜红砖房处冲他招手。
开门的声音似乎是一个信号,石头惊奇地发现那些猪竟然不少都两只前蹄趴在栅栏上,摇头晃脑乱哼哼。
“一群吃货。”爹一边笑着一边开始准备喂食。
等爹倒了食进到槽里,那些猪一个一个迅速下来,把头往槽里一拱,呼噜呼噜吞食起来。
石头傻傻看着,却莫名地生出一种从没有体验过的情绪。
“俺西城叔家的砖房在哪儿,一会儿我去看看他家的羊下崽儿。”
“他家没有这种砖房,也是你奶闲不住,在自己家的一间房里喂了几只。”
“俺西城叔经常回来?”
“可不是么,你西城叔是真没有架子,儿子,你可学着点。”
石头叹了一口气,自己在省政府当小职员当了七八年了,离西城叔的高度还远着呢,何况,自己是一个连媳妇都没有的人。
他摸出手机,打开微信,没有回音。
他点开通讯录,找到昵称“爱”,这是她。
点开,“您拨打的电话正在通话中”。她在和谁打电话?石头黯然挂断,和爹说了一声,往西城叔家里走去。
七
西城叔的家倒是重新翻盖了房子,两扇大铁门半掩着,石头进了院,发现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倒是西厢房里红通通的,不是灯光,是火光。
可不是火么!
西城叔的娘,那个老太太拢了一堆木柴来,一边笑一边拿了小木棍起一起火,火星子噼里啪啦作响。老太太的脸被火光映得通红。
两个婶子也围坐在火堆旁,一边嗑着瓜子,一边把瓜子皮扔进火堆里。
西城叔在最里面,和几只羊在一起。
有一只羊卧在干草堆里,肚子很大,肚皮发红。西城叔也不嫌脏,用手给它梳理毛发。
“哟,石头来啦,快快,快坐。”一个婶子看见石头,把板凳从屁股底下薅出来,推给石头。
老太太也呵呵笑着招呼。这老太太总有七十多了吧。
石头腼腆笑着:“我是来看咱们家的羊下崽的。”
张西城在里面招招手,石头过去和他一块儿蹲着,那羊身上有一股子骚气。
“你说那鸡的事,我也问我娘了,的确是臭的,只是我娘还嘱咐我说人家扶贫干部不容易,让我别去问。”
“那……”
“肯定得弄清楚啊。再不容易,也不能给老百姓发臭鸡。”
张西城又问了石头在省城的情况,听石头遮遮掩掩的,就笑了:“小子,在外边挺难的是吧?当初我到市里也是一样,不过呢,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
石头在心里哆嗦了一下,又想起那女人的歇斯底里了。
看着石头情绪有些低落,张西城又问石头爹娘的情况。石头想起爹娘的存折和那扒在栅栏上的一头头猪,又觉得“面包会有的,一切都会有的”这句话似乎也不是一句空话了。
小屋子里暖烘烘的,张西城和石头一边聊一边注意着那母羊,身后,几个女人时不时爆发出哄笑声,还有偶尔,那羊发出咩咩的声音,倒有些岁月静好的味道了。
到了快子夜的时候,还不见那羊有动静,老太太催着石头和张西城抬了一张小床来,摆放在小屋里,又抱了一床厚铺盖,看样子准备让张西城睡在这小屋里。
石头有点惊讶,“西城叔,这,这……”
“这不是很正常吗?老太太支使儿子,天经地义啊。哈哈哈。”张西城的笑声很醇厚,在这小屋里回荡。
“回家吧,这一张小床也睡不了咱们俩。”张西城把石头推出门,径自在那小床上睡了。
石头回了家,翻开手机,没有她的任何信息。微信请求也没有通过。看看时间,已经是十二点多了,这个时候给她打电话,她也许会骂神经病吧。
可是,可是,石头还是没有忍住,他太想听听她的声音了,哪怕是骂人。
滴——滴——,通了,滴滴滴,断了。
再打。
滴——滴——,通了,滴滴滴,断了。
这是电话也把自己拉黑了?
夜正黑,石头的心像是浸泡在冰盆里,又像是有一团火在燃烧,再没有比现在这样憋屈的时刻了,一口老血沤在心里,却吐不出去。
他像一个神经病一样反复申请加好友,反复拨打电话,越打越绝望。
原本他以为女人只是一时发泄,之后又去找了她,看上去还是比较平静,只是说分开冷静一下,怎么就这样了呢?
身上指甲挖出来的伤痕早已经好了,不见一点痕迹,可是这会儿的石头却反复回味当时的疼痛来,那疼痛不及现在的心痛啊。
石头在床上翻来覆去,忽而感觉自己像一尾鱼,又觉得自己的肚皮被刀尖划开,嚓嚓响着,血红的肉往两边翻去,却又在迷迷糊糊的梦里见了龙门,他奋力地跳跃着,下面是翻滚的黄河水。
他是被娘的拍门声弄醒的。
“去领东西去,村里又发东西啦。”
“发啥东西,发了两只臭鸡还不够?”石头把自己蒙进被子里,看娘没再喊,就迷迷糊糊又睡了。
等到半晌,太阳懒洋洋地照在院子里,两壶花生油在院子里搁着,他爹闷头抽着烟,神情沉重。
石头把花生油拎起来,反复看了看,油质清亮,日期是新日期,没啥问题啊,为啥爹沉着脸呢?
“老陈被处分了。”
“老陈?”娘的声音忽然拔高了几个调,吓了石头一跳。
“老陈咋个会被处分?这么好个人,这几年可没少给咱们办好事,不是听说他……”
“就因为给咱们村发的鸡臭了,听说有人举报啦。”
“咱们村还有没良心的人?为了咱们,人家老婆都……唉!”
石头看着爹娘唉声叹气,又听着他娘说话遮遮掩掩的,不由也好奇起来。
可是爹娘偏偏还不说了,没劲,石头就想去看看西城叔家的羊崽下来了没。
只是这小羊还真能耐住事,竟然在母羊肚子里呆着一直不出来,害得张西城连过年都是在小屋里睡的。
石头过了初三就想赶回去了。他惦记着女人。爹娘说了,赶紧把媳妇拿下,付了首付买房子。
大概是春节里大家都闲,张西城家的院子里站了不少人,互相让着烟,聊着天,石头进了门,一片招呼声。
“准备走了?你是公家的人,是不可能回咱们这石家洼了。”
石头腼腆的笑了笑:“你们过了年准备往哪里去?”
众人有点诧异:“往哪里去?当然在咱石家洼呀,现在咱们这里发展这么好,谁傻了还扔下老婆孩子跑到别处啊?”
“你,你们,你们前几年不是……”
“大鲤鱼,你这可跟不上形势啊,前几年咱们村里穷,挣点钱都得跑到大城市里,爹娘孩子留在村子里受苦,现在咱们石家洼还是石家洼吗?”
“西城叔说了,咱们村还要发展旅游的,渠河和两道堤是天然优势啊。”
“西城叔还打算回来建厂子呢,专门包销咱们村的果子,制作果脯和水果罐头。”
“还有啊,咱们村的猪羊肉,也加工成肉丸、肉肠、涮锅用的五花肉。不光是解决销售问题,咱们村的劳动力安置问题也能得到解决。”
“谁傻呀还在外边飘荡,再说了,咱们家乡越来越好了,这不是咱们这辈人和下几辈人的福气么。”
石头听得一愣一愣的,又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要钻出来了,连眼睛都有些热了。
是啊,前几年就算是过年,也有不少青壮年留在外地呢,现在的街筒子里站满了人。
“哟哟哟,生了生了。”
不知道谁的大嗓门响起来了,男人们都往小屋那里看了一眼,张西城从屋里走出来,手上戴着染血的塑料手套,竟然是亲自给羊接了生。
石头到底挤过了人群,凑到小屋门口,门半掩着,里面照例燃着火堆,小羊羔稚嫩的咩咩声飘出来,竟然让石头的心一阵悸动。
“准备走啦?”张西城一边洗手,一边和石头打招呼。
“嗯,去找面包。”
“哈哈,好小子,去吧,一切都会有的。”
石头再去看满院子的老少爷们,忽然生出一种羡慕来。他们以后能长留在石家洼了,而自己再回来的时候,这石家洼不知道变成什么样子了。
什么样子呢?总归是越变越好了。
站在小堤上回望,石家洼在绿树掩映中若隐若现。远处,麦苗有些返青了,一片莽原,让人踏实而安心。
一辆小轿车从石头身边驶过,轿车里坐着那个受处分的老陈。
刚刚听说,那天他开着车正要到石家洼发鸡,却被老婆揪着往民政局了,因为天天往石家洼跑,老婆和他闹了很长时间了。
鸡臭了,不知道他们有没有离成婚。
只是,这一次,他是来告别的,石家洼贫困村的帽子摘掉了,文件刚下来。
石头又往东看,也许他早已经没有了小时去看黄河的勇气,却又觉得不用去看了,听说现在的黄河水流得急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