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东娃,快点起床,今个儿你表哥从北京回来,咱去看你表哥去。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母亲把我从热乎乎的被窝里拽出来,在我张嘴打哈欠的时候,飞快地用热毛巾给我擦了脸和手,又往我嘴里塞了几口红薯稀饭,就把我扔在了冰凉的自行车后座上,然后就是忽忽地往大舅家赶。我拽着母亲的后衣襟,在车上颠簸了大约半个小时,终于到了大舅家。
我小的时候,我们亲戚里有个了不得的人物。用我母亲的话说,俺那个侄子,军娃,在北京给领导开车,牛着呢。我母亲时常用手摩挲着我的头顶,东娃,你表哥说了,等你长大了,就带你到北京去发展。母亲的神情里充满了向往和幸福。我想她大概是想到了长大的我吧,我一定也像表哥那么牛,那么神气。
寒风里颠簸的那半个小时在我的记忆中异常深刻,一直到现在,我仍时不时想起。有人说,一个小屁孩能记住啥?不错,正因为是小屁孩,才记忆深刻呢!
当时我的母亲被即将见到从北京回来的侄子的喜悦冲击着,忘记了给我垫上个小垫子,冰凉的自行车架不光是硌着我的屁股,还时不时挤着我的小鸡鸡。我的抗议和哭声在母亲的安慰声中湮没。马上就到了,东娃忍一会儿,你表哥等着咱呢!表哥表哥,表哥在那一路上成了我最恨的词。小屁孩之所以记得清,正是因为屁股受了酷刑啊!
母亲把我从自行车后座抱下来的时候,我几乎是站不稳的。母亲的脸红扑扑的,眼睛亮闪闪的,嘴角向上翘着,平时见着我父亲也没见她这么光采过。
大舅家的院子里人真多,里三层外三层的。我母亲大声叫着人,我听着什么太姥姥、太舅公之类的人也在。穿过人群,一个穿绿军装的青年站在最中间,他周围似乎有一圈空白,像是街上玩把戏的打开的场子,而表哥就是那个表演者,也是被围观者。军娃,母亲欣喜地叫着,还把我朝前推了推,东娃,快叫表哥。我被母亲推进了圈子里。我还没从对表哥的恨意中缓过神来,昂着头,硬着脖子,两只眼晴瞪着表哥,就是这个人让我的屁股和鸡鸡受了刑。表哥身高一米八五,我当时才五岁的小屁孩。我仰望,表哥俯视。这种仰望在以后的日子持续了好多年,终于我和表哥交换了位置。
我表哥叫王庆军,他着实是一个很出众的青年。一米八五的个头,不胖不瘦的身材,朱时茂式的浓眉大眼,为人也很平和。他弯下腰抱起我,表哥真有劲,把我举得高高的,一边笑着,谁惹着东东了,小家伙眼睛瞪得。我噘着嘴瞪着眼,揉着屁股。我母亲这会儿才回过神来,哎呀,忘了给他垫垫子,怕是硌着小家伙屁股了,来来,给东东揉揉。我从表哥那里挣脱出来,哪里肯在那么多人面前让母亲揉屁股,五岁的我已经是男子汉了呢。我高傲地昂着头,迈着鸭子步,背着手,从太外婆太舅公中间穿过。身后,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这娃有志气,将来是个人物。姑,放心吧,东东将来包给我了。表哥的声音听起来特别特别响亮,我记得真真的。
二
表哥前两天来找我,表嫂得了癌症,要进市里的医院。现在大大小小的医院都人满为患,也不知道为啥,现在的生活水平逐渐提高,生病的人却越来越多,而且病人越来越年轻化。医院的走廊里都住满了患者,床位很紧张,要想找一个专家的话,更需要熟人。我在政府里做了一个不大不小的官,也算是可以说得上话。我看了看表哥,仍然穿着讲究的中山装,收拾得利利索索。家里的病人并没有改变表哥多年的习惯,只要出门,一定收拾得光鲜,用表哥的话说,出门是要讲究门面的。可是我却知道,这套衣服,可是表哥唯一的门面。
若是……
若是表哥没有遇见表嫂,那么……
王庆军,你家里来电报了,你父亲……
我爹怎么了?首长,您说呀!表哥一下子红了眼圈,听着首长的口气可不太好,爹才五十来岁,会是啥事?
你回家看看吧,你父亲情况不太好,不要着急,有什么困难给我说。领导对表哥真是没的说。
南下的火车轰轰地响着,表哥心急如焚,在脑子里想了千百种状况,一想心就霍霍地疼,眼里就含着两泡泪。终于,到了村头上,表哥的脚忽然就抬不动了,他害怕,怕看到自己不愿看到的情况。
哥,哥,俺哥回来啦。二表哥从村子里冲出来,扯着喉咙大喊,脸上带着惊喜。
啪,表哥一伸手给了二表哥王庆红一巴掌。咱爹都那样了,你还笑,你有没有心呀!
二表哥被打蒙了,捂着脸哭喊道,这是怎么回事么!咱爹咋了?不是在家好好的吗?
王庆军推开王庆红,大步流星奔向家,爹这到底卖的啥药,搞什么鬼名堂。
呦,军娃回来了?我大舅从屋里乐呵呵地奔出来。
王庆军围着我大舅转了几圈,爹,你这好好的发啥病危电报?你都把我吓死了知不知道。表哥一屁股坐到小马扎上,那个本就不结实的小马扎应声炸裂,把表哥摔了个屁股墩。
军娃,别急么,老爹是想着你也不小了,总得成亲么,现在回来找上个女朋友,结了婚,给爹生上个大胖孙子,多好。
好,好,好个啥,我现在给领导开车,将来是要留在北京的,在家里娶个媳妇,这算啥么,真是糊涂。
我糊涂?在家里娶个媳妇,知冷知热,围着老子娘,你在北京,爹以后能看你几眼?听爹的,明天相亲去。
谁爱去谁去,反正我是不去。表哥一扭身就进了屋。
第二天,父子二人一番争斗,表哥被押着去了媒人家。
这一去,表哥的人生就拐了弯了。
三
帮着表哥安排好表嫂的病房,我还是到表嫂的病床前看了一眼。
我这个表嫂,嘴很甜,尤其是在面对我的时候,总是表弟长表弟短的,嘘寒问暖,堪比我的老妈,主要是前一段她的两个儿子找工作,都是我给安排介绍的。
可是我也知道她的嘴很苦,我大舅这么多年没少挨她的怼。
表嫂躺在病床上,脸色发黑,嘴唇发紫,脸颊上基本没了肉,哪里还有当年半分影子?当年,她可是个大美人。
表哥被押着来到媒人家,脸上还带着气恼的神色。
一进门,表哥那高傲的视线就被倚在腊梅树上的姑娘吸引住了。气质淡雅,脸庞白皙,不胖不瘦,长发垂肩,脸上带着羞羞的笑意,眉眼含情地瞟着表哥。表哥不由有些讪讪,收起了哭丧脸,露出了几分温和。我大舅一看表哥神色,心里就偷笑,这小子,一尥蹶子就知道他要干啥,八成这事有门。那时候还不兴男女单独在一块谈话呢,于是几个大人就充当布景,让两个年轻人交流了几句。我表嫂就拿出了哄人的本事,三下两下迷住了表哥的心。
表哥在家乡定了亲,就准备回来和表嫂过日子了。
北京的领导说,庆军呀,你既然想要回去,在哪里都是做贡献,我支持你,你看回去后去哪个战线工作呀?
表哥挠了挠头,说,我想去商业部门。
这是表嫂早就交代好的,那时候,商业部门很吃香,国家刚刚放开一些经济政策,人们手里多少有些余钱,开始有能力购置一些紧俏生活用品,比如洗衣机、电视机之类的。但是货源跟不上需求,谁家里在百货大楼有人,谁就能先买着东西。
首长抬头看了一眼表哥,庆军呀,你队里的小陈也要回去,他想要到公安局去,你们的选择真是不同呀,不过,在哪里都是为人民服务,好好干。
小陈和表哥都是我们河南新市的,两个人一块回了家乡。
小陈进了公安局,当了一个普通民警,每个月拿着几十块钱工资,穿着一身制服,挺精神。
我表哥进了百货大楼,做了个楼层经理,工资和小陈差不多,不过,表哥是穿着一身西服,那时候,西服还是很少见的。
表哥在我心目中慢慢从敌人转变为偶像了。上小学的时候,我有一个索尼单放机,打开就能听到咿咿呀呀的唱歌声,我没事就提溜着它上街转去,一群小朋友跟在我屁股后面,用讨好而羡慕的眼神看着我;我喝过别人见都没见过的可口可乐,那玩意儿有股子气,那股子气从口中冒出的感觉超爽;我用特供给北京领导的钢笔,写出来的字特别好看……那些东西都是表哥从北京带回来的。自然,那些太舅公太外婆之类的亲戚,也常收到表哥带的新奇礼物。表哥每次回家都是像我第一次见到他那样排场,被很多的亲戚围着。
穿了西服回到家乡的表哥依旧风光。
四
托一个同学的关系,把表嫂安排进了病房,其实我就是个市政府的小头头,能有啥人脉,即便是有,也不敢假公济私的。可是我的亲戚们总是把我当成万能的,大大小小的事都找我,我也不知为何,总是说不出个不字。
我和表哥走在医院的长廊,表哥似乎比我矮了不少,我现在看他,可不再是仰视了。我发现表哥似乎是戴了一顶假发,之前记得他的头发早已经秃了一片了,现在那假发把他的头皮遮得严严实实,看起来熨帖得很,可是,假的终归是假的,像我,现在看着表哥的头顶就有一种滑稽感。
这是我表弟刘向东,市政府的。表哥的声音忽然响起,我转目看去,一个似乎是有点面熟的人向我伸出手来,脸上带着恭维的笑容。市政府,这仨字表哥喊得特别响,说这仨字的时候表哥的腰板挺得特直,脸上一片红光。
表哥,这些钱你先拿着,有啥事再给我电话,我得先走了,公事一大堆呢。
东娃,你这是干啥,表哥有钱,快拿回去。
我笑了笑,把钱推回去,转身离开了。
当年的表哥有个五十铃,开着呼呼叫,拉风得很。表哥总是在五十铃上装着录音机、自行车、洗衣机……有时,是妇女们喜爱的衣服料子,呼呼叫地往老家赶。五十铃的喇叭声鸣响的时候,一街筒子的人都涌了出来。庆军哥回来啦?庆军叔,来俺家喝口水先。军娃,今天可一定要往俺家坐坐。大家争先恐后地打着招呼。表哥一一和人应和着,一边拿着单子喊人名,喊着名字的,就兴高采烈地从车上卸东西。等到车上的东西卸完了,又有人上来拜托,表哥都一一答应。天晚了,就从车上提溜下来一大包下酒菜,什么猪耳朵呀,酱牛肉呀,都是农村人少见的,然后吆喝着爷叔辈的,和村里的头面人物到家里喝酒去。那时候的街筒子里,好像只能听到表哥中气十足的嗓门。一顿酒宴,表哥总是能喝得醉意熏熏,拍着胸脯许下一个又一个愿,陪着喝的人心花怒放,表哥也是。那些甜耳朵的话好像都是痒痒挠,挠得表哥舒服极了。
我表嫂也乖顺得很,有个能挣钱的风光爷们儿,她出门的头都是昂得高高的。在一群女人中当着天鹅,穿的比别人好,吃的比别人香,看起来更是比别的女人滋润。后来表哥还托人给表嫂在煤矿找了个轻省活,活不多干,钱不少拿。
庆军呀,饭做好了,来吃吧。表嫂细声细气地叫,表哥在沙发上眯着打瞌睡。
庆军呀,洗脚水倒好了,快来洗脚吧。表嫂叫得更温柔了,表哥施施然地把鞋一甩,等着表嫂搬凳子。
庆军呀,累了吧,来我给你捏捏。表嫂的小手柔弱无骨,给表哥揉捏,捏着捏着,俩人就滚一块儿去了。
于是,我的大侄子,二侄子相继出生,表哥是县城里第一批搬进楼房的。
表哥一直是我学习的榜样,因为我家里有个把侄子当偶像的母亲。
东娃,咱长大了也要像你表哥一样有出息。
可是,表哥是靠了北京的领导才出息的呀,那我也没有领导。我渐渐地懂得了一些事情。
那咱将来可以让你表哥帮忙呀。
表哥原来还说要带我到北京呢,现在他自己都回来了,等我长大了,不一定什么样呢。
这孩子,说的什么话。
我母亲不知道,当年还是孩童的我,不小心说出了真理。
五
这次表嫂生了癌,我给了两千块钱,不多,但是对于我来说也不少。我虽说是个政府部门的小头头,但是只靠那点工资养活着一家几口,还有老父老母,在这个物价较高的城市里,也是捉襟见肘地活着。估计回去还要和老婆打嘴仗,因为我这样子的慷慨解囊已经不是一次两次了。
表哥需要我解囊么?我摇摇头笑笑,我的表哥也算是个奇葩了。
表哥现在也常回老家,五十铃没有了,有时候会坐公交车。
我表哥拎着一大包东西下来,和乡邻们打招呼。
庆军回来了?
庆军叔没开车呀?
开啥车呀,现在国家提倡低碳环保,咱得响应国家号召啊。中午到我那儿去啊爷们儿。
不了不了,家里今天炖肉,庆军到我家去吧,咱们喝两盅。
这不,给我爹买的酱牛肉,烧蹄子,我可得好好陪陪他老人家呢?
庆军还是那么大方,孝顺,是个好娃。
对对,向庆军叔学习。
表哥提溜着东西往大舅家走,昂首挺胸的,哼着小调调。二表哥王庆红也早就结婚了,生的两个妞妞看到大大回来了,喊着大大迎了上来。表哥呼喊着,妞妞,回家,大大给你们带了好吃的。
听说庆军那百货大楼早就倒闭了。
是呀是呀,现在一个月也就是千把块钱吧,还那么屌,敢情以为我们都不知道呢。
也是习惯了吧,说不定有别的收入呢?
拉倒吧,听说她爱人在的煤矿也早就停产了。
好了好了,别说了,好歹咱都受过人家的惠。
表哥领着俩妞妞回到家,见着大舅,问了好,就从袋子里掏东西。果然,酱牛肉,烧蹄子都有。
军娃,你看你回回来回回买这么贵的东西,现在你也不像以往了,……
爹,看你说的啥话,你家军娃还是那个军娃,不用你操心啊。表哥一边切酱牛肉,一边说。
给两个妞妞一人分了一块牛肉,表哥说,妞妞出去吃吧,到街里去吃啊,街里热闹。
大舅看了看表哥,军娃呀,爹这牙口也不好了,以后,别买这贵东西了啊,买点饼干之类的,又便宜又软和。
爹,你别管了,买啥你就吃啥,别怕花钱啊,儿子有的是钱。
可……
表哥在院子里啃着蹄子,不断有人从门口过。
庆军来啦?这是吃上了?
哎,喂狗呢,你看我爹养的这只狗,回回我来,就给我要好吃的,刚喂了一大块牛肉,这个蹄子也给它一大半了。
庆军是有钱人呀,这么贵的东西都喂狗了,啧啧……
不算啥,我难得来一回,我爹那里的东西多着呢,让这条狗也尝尝鲜。表哥一边说着,一边撕下一大块肉来,高抛着喂给大舅家的阿黄。阿黄嗷嗷叫着跳起来,表哥的脸上红光满面。
二婶子,下地去呀?有事吭声啊。
好好,军娃会办事,有事了找你。二婶子佝偻着腰背着竹筐子慢慢走远了。
表哥站在有点安静的院子里,忽然脸上有了那么一种落寞。
临到返回城里的时候,表哥又意气风发起来,吆喝着和收了工的爷叔们招呼,啥时到城里了吭声啊,咱爷们儿下馆子去,好好喝几杯。
村里的老少爷们挥着手,一边招呼一边往家赶。
表哥坐在公交车上,看着熟悉的风景,忽然生出一种陌生感来。
六
快到月底了,又到了我要上交工资的日子,上次那两千块是跟同事凑的,发了工资还了钱,也就剩一千来块了。我一边骑着自行车,一边想着咋给老婆交代。孩子的学费快该教了,还有这个月的电费水费,老婆早就说买件呢子衣,一直没舍得买。
这次是人命关天的事,想来老婆会理解吧?可是上次呢?上次我老家的二叔进城,我请下馆子,一不小心花了好几百。还有上上次,几个同学聚会,大家说我是政府领导,让我请客,手没收住,花了七百八。女人都是记事的,一次就能唠叨百遍,总是往前翻陈谷子烂芝麻的事情,我可是真怕。
喂,我看了看,是二姑打来的电话。
东娃,你表弟结婚,婚礼的酒店你帮着定吧,你认人多。
行,没问题。
我一口答应下来,盘算着怎么凑出点时间去定酒店。我的工作实在是挺忙的,给领导写稿子不分昼夜,随叫随到。时间真不是自己能安排的,只能牺牲仅有的也可能没有的午休时间了。
回到家,换了衣服,把车篮子里的菜拿出来。今天买了条鱼,老婆爱吃,我准备放下老脸哄哄她。进了厨房,忙活大半个小时,香喷喷的蒜香鱼做成了,还顺手整了几个小菜。餐桌上插上我在路边采的几束花,打开上次喝了半瓶的红酒。就等老婆回来了。
听到钥匙的转动声,我马上跑到门边,偷瞄了两眼,老婆气色不错,想来心情很好。
老婆甩掉高跟鞋,看了一眼餐桌,笑道,呦呵,这是又有啥事做错了?说吧,不说了,这饭我可不敢吃。
我讪讪地笑了笑,看老婆说的啥话,这不是看你辛苦么?犒劳犒劳你。快快,来坐这里。我殷勤地拉开椅子。老婆却一转身坐在了沙发上,翘起二郎腿,斜睨着我。
我搓了搓手,嘿嘿笑着。
老婆撇撇嘴说,工资该交了吧。
我从兜里摸索出剩下的一千多块钱,放到茶几上。果然老婆的嘴变成了o型。
你,你,老婆指着我,钱又哪去了?
这不表嫂生了癌么。
表嫂生癌,作为亲戚是该援手,可是咱们孩子也这么大了,向东你是不是也该收紧你的手了。
没想到老婆这次并没有大发雷霆,我赶紧应道,是,我知道了,亲爱的,我一定记住你的话。
老婆瞥了我一眼,但愿你记得住吧。
赶紧吃菜,要不一会儿就凉了,来,咱们喝点红酒,趁孩子不在家……
七
接到秘书长的指令,说是省里的陈部长要到我市考察,让我陪同接待。原本这事是轮不上我的,可是陈部长在电话中问起了我,这让我有点受宠若惊了。后来我猛然想起,这个陈部长,就是当年和表哥一起返乡的小陈。当年表哥在百货大楼风光的时候,他是公安局的一个小民警,我总是从表哥口中听到小陈,表哥说小陈没有眼光,不懂得审时度势,买个紧俏东西还都是表哥帮着。后来听说小陈立了功,逐渐升了职,我基本不听表哥提起了,但是我知道前些年他们还有交往,大约是表哥提起过我吧。
见了陈部长,果然不愧是领导,那种沉稳的气魄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你表哥怎么样现在?中间休息时,陈部长问我。
他就那样,现在表嫂生了癌,在医院照顾表嫂呢。话一出口,我就后悔了,也许人家只是随口一问,我这说这么多干啥。
你表嫂生了癌?你安排一下,我过去看看。
这,领导这么忙,……
没事,再忙,也不能不讲情义呀。
我给表哥打了个电话,表哥电话中挺激动,让人家来干啥,咱现在是平头百姓,人家是领导,想当年咱和人家一样一样的,现在……东娃,这不是打我的脸么……要是当年我没进商业部门,要是我没遇着你表嫂,要是……
其实,这些话,我在表哥醉酒时听了不是一次两次了,表哥醒来就忘了,我,也就跟着忘了,谁没有个心结呢。
表哥,别说那么多了,我看陈部长很真诚。
那是,当年我们俩交情深着呢,他家的电视机,洗衣机都是我帮着买的……
别说那么多了,一会儿我陪着陈部长过去。
陈部长说这是私事,只我俩去就行了,我和陈部长坐车到了医院,表哥在大门口等着。
身上换上了讲门面的那身衣服,头发梳得很整齐,脸上胡子也刮了刮,看起来很精神。
他看到陈部长从车上下来,哈哈笑着迎过来,小陈,多年不见你了,你可没啥变化啊。
我心里嘀咕着,好歹人家是部长了,咋还叫人家小陈。
陈部长脸上带着笑,也用拳头捶捶表哥的胸,庆军看起来也很结实呀。
那是,我这天天讲究吃喝养生,没事就去公园打太极,日子舒服,人自然也精神。
我心里窃笑了一下,表哥嘴上功夫真好。
陈部长和表哥并肩向病房走去,我在后面跟着。
小陈呀,现在你可用不着我了,想当年……
我都想上去捂着表哥的嘴了,咋句句不离想当年呢?
陈部长倒是一直微笑着听,时不时还点头附和。
我这表弟可是个人才,刚毕业没多久就给中央领导写过稿子。表哥的声音又高起来。
陈部长转头来看我,我尴尬地露出谦虚的笑容。
看完表嫂,我和陈部长往回赶。
你表哥脑子其实挺活的,只是,时代在发展,人不能总站在原地。
您说的对。
我想,陈部长这话真是一针见血,表哥,对过去的风光太眷恋了。
八
我是在表哥的眼皮底下成长的。我考上大学那年,表哥还在百货大楼,听说我考上了名牌大学,表哥送给我一辆飞鸽自行车,开着他的五十铃送我到学校,请我们宿舍的舍友在一块儿吃了饭,给每个舍友发了小礼物,那时候我的舍友叫他哥比我叫的都甜。中间几年,表哥时不时到学校看我,每次都是风光地来去。不光是我的宿舍,乃至我班里的弟兄们,甚至是系里的小姑娘们,谁不知道我有个厉害的表哥呀。竟然还有小姑娘专门跑过来问我,刘向东,咱表哥是干啥的呀,你有表嫂没有?我翻翻白眼,我表哥比我大十几岁,这小姑娘是没长眼睛呢还是有眼睛看不见呢?还是眼睛有毛病呢?我这么帅的不动心倒是想给我做表嫂了。
我大学毕业那年,表哥公司改制了,不过好在还有工作岗位,拿着不低的工资。
我找工作期间,表哥大约是正忙着奔走他的岗位,等表哥安排好自己的事,我已经穿着西装打着领带骑着自行车到市政府做了小秘书。
表哥拍拍我的肩膀,好小子,不错,好好干,表哥支持你,表哥认识的人多,有啥事吭声啊。
我被提拔为办公室副主任的时候,我表哥下岗了。
表哥在家里窝了好长时间,等他调整好状态出门,我在副主任的位置上表现出色,又有消息称领导要再次动我的位置。
表哥见到我,还是拍拍我的肩膀,不错,好好干吧。我觉得有什么东西在表哥的眼睛里闪着,却又说不出来是什么。
再后来,亲戚里边有什么事,慢慢地都转到我这边来了。
太舅公家的儿媳妇生了重病,经济困难,我想办法让民政局发了几千块钱的困难救助金,太舅公拉着我的手千恩万谢的时候,表哥也在。
这事,找我就行了么,南区民政局,我有熟人,家里出这么大的事,你们也不告诉我一声。
这不是,想着你事情多,向东年轻,就让他多跑跑腿,太舅公是个会说话的。
那是,向东是我表弟,他出息了,我比谁都高兴。表哥哈哈笑着。
三姨妈家的老表比我还小,我在政府当了小领导,那个老表才大学毕业。凭他那含金量不高的大学文凭,找工作不是啥容易的事。三姨妈领着老表来找我,我妈也给我下了命令,无论如何要帮表弟找到工作。恰好我对接的企业招人,企业领导看我的面子,把表弟招了过去。
到了春节我们在大舅家相聚,小表弟频频举杯向我道谢。表哥翻着白眼说,当年我风光的时候,你向东哥还是个小屁孩呢,你这是没和我说,和我说了,大表哥给你找个更好的工作。
那是那是,小表弟看到我使的眼色,和我一块儿端着酒杯敬大表哥。几杯下肚,表哥的话匣子又打开了,当年在北京的时候,怎么怎么样,在百货大楼的时候多么多么风光。说着说着,表哥忽然就对我不满了,指着我的鼻子道,刘向东,你现在翅膀硬了,敢不把表哥放眼里了。忽而又笑道,我这表弟厉害,出门一说我表弟在市政府是领导,谁不高看?最后又趴到桌子上呜呜哭起来,如果我当年没有回来,如果我选择到政府单位,我现在不知道是个啥官呢。
我们表兄弟几个面面相觑,赶紧把表哥搀到里屋让他睡觉。
等表哥睡醒了,看着我们几个小的,说道,都还没走呀,走,表哥领你们打牌去。哪里还能看到他酒醉的样子。
我时常思考表哥对我的心理,毫无疑问,我们表兄弟的感情是深的,可是……
九
东娃,一会儿下班回来一趟吧,老家来了亲戚了,说是家里媳妇闹离婚,让你调解来着。
我母亲电话里命令着。
好,我随口答道。这样的事情我已经司空见惯了。
回到家,一大群亲戚迎上来,有端过来水的,有过来接衣服的,沙发上坐着的老人颤微微地站起来,东娃是领导,来,坐中间。我被簇拥到正中间的沙发上,开始问鸡毛蒜皮的事。
不知怎的,我忽然想起来多年前见到表哥的情形了。
我打了个冷颤,忽然觉得我和表哥似乎有些重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