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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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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03/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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夯爷


前日回家,听说一个消息,让我的心漫过一层冰水,凉了两天了,还没暖过来。
大雪封了夯爷的门,他的院子里没有一点生机,雪地上连一丝痕迹都没有,平平展展,干干净净。其实,若是有一行脚印多好呀,即便是弯弯斜斜,即便是深深浅浅,总算是有人来过。或者,雪过天晴,那叽叽喳喳的小鸟来凑一下热闹,在雪地上留下一些爪痕,也是好的。
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雪花飞舞了两天,人们都躲在自家暖和的被窝里看电视,左边老婆右边孩子,喝着茶水嗑着瓜子。到了饭点,家里的爸爸一个人到厨房里忙活,然后端了饭菜过来,一家老小就围在床边吃了,天冷,女人孩子连床都不愿意下了。男人一边骂骂咧咧嗔怪着,一边来来回回在雪地里跑着。
可是这样的场景,夯爷是永远不会有的。
我可以想象得到,他一个人躺在那张小床上的感受。灯大概是一直亮着的吧,在那寒冷而又孤寂的夜晚,夯爷定然是想从灯光中得到温暖的。其实他的床铺应该还行,我上次回家时正碰上村里的扶贫干部给他送被褥,被子看上去很厚实。当时夯爷咧着没了牙的嘴,笑得满脸褶子扯成了菊花。
可是,他还是无声无息地去了。正因为太无声无息,太沉寂,才让我的心感到一种无法言说的沉重。
雪停的时候,阳光从厚厚的云层中钻出,似乎是憋得太久了,也可能是雪层映衬的,那光亮晃得人眼疼。躲了几天的小鸟也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我很是诧异它们应对风雪的能力,难道他们筑于高处的巢就那般温暖?
人们陆续走出家门,先打扫了自家的院子,又在大街上清理出干净的小道,三婶子四奶奶互相打着招呼,孩子们则开始打起了雪仗,堆起了雪人。一片欢腾中,忽然有人注意到,夯爷的院子显得那样异常,日上三竿了还不见任何动静,甚至是鸟也避开了他的院子玩耍。大家忽然静默下来,不约而同向夯爷家里走去,很快雪地上一片混杂的脚印,凌乱却生动。
夯爷,夯爷,男人们大声唤着。
打开门吧,这叫了这么久,都没人回。女人们叽叽喳喳揣测,莫不是睡得太死了?不对呀,夯爷可是最勤快的人了,以往起得总是很早,不数第一也要排第二。
哎呀,别磨叽了,准定出事了。
男人们开始慌张起来,几个人合力把夯爷家那扇跑风的门打开了。夯爷躺在床上,被子盖得严严实实,睡得似乎很安详,只是,是永远地睡着了。
 

夯爷之所以叫夯爷,是因为他年轻时是专职打夯的。
中国的汉字很有意思,“夯”字应该是会意字,大力,打夯可不是需要力气大的么?很多年轻人大概不知道什么是打夯了,就是我,也是在小时候见过夯爷他们最原始的打夯方式。
有人家要盖新屋子,就是夯爷闪亮登场的时候到了。若是春夏之际,几个年轻壮汉就赤着臂膊上阵,露出一身腱子肉,闪着黑亮的光泽,腰里扎条红色的裤腰带,头上裹着白毛巾,一招一式很是有范儿。夯爷是这里边领头的,不光要参与打夯,还要领唱。因为打夯是需要节奏的,好的节奏会让大家力往一处使,干起活来轻松省劲,还心情愉悦。待一切准备妥当,夯爷的号子就喊起来了。他的声音浑厚而又穿透力强,一起声,六个大汉拽紧手里的绳子,把中间或是木头或是石头做的夯抛起老高,再重重地落下,发出很大的响声。我们小孩子就在一边捂着耳朵笑。
我们爱看打夯的场面,也爱听夯爷的夯歌。
夯爷很有点歪才,夯歌内容随地取材,生动有趣。如果是刚吃过饭,他会唱:伙计们唉/嗨哟/主人家的饭哎/嗨哟/喷喷香哎/嗨哟/化成了力气/嗨哟/要干活哎/嗨哟……有时候围观的人多了,又会有新的内容:小伙子们/嗨哟/加把劲哎/嗨哟/姑娘媳妇哎/嗨哟/都看着咧/嗨哟/谁最帅咧/嗨哟/谁最牛哎/嗨哟/今天晚上/嗨哟/上炕头哎/嗨哟……小伙子们听了干劲冲天,姑娘媳妇一边笑着一边羞着一边骂着,还有的偷眼瞧着汉子们健壮的身影。
那时候的夯爷,在我们小孩子的心中,就是力量的代名词。我们用无比艳羡的目光,欣赏他身上闪现的生命的光彩,认为那就是人最完美的展现形式,孔武有力,高大英伟。甚至我的哥哥偷偷对我说,长大后也要像夯爷那样子做个打夯的头。
 

夯爷的辈分大,其实那时候他也就是三十出头。夯爷的父亲在他十二岁的时候就去世了,寡母拉扯四个和尚蛋子,吃了上顿没下顿,靠着街坊邻居的接济,好歹把夯爷拉扯到二十岁,也眼一闭撒手而去。作为老大的夯爷就担起了养活下面三个弟弟的重任,偏偏他爹娘还不是一个挨一个生娃,他二弟比夯爷还小六岁,刚十四,下面两个一个十岁一个八岁。据老人们讲,夯爷是个有担当的人,在他母亲灵堂发下了誓,一定会照顾好几个弟弟,给他们娶媳妇成家,做到长兄如父。
之后,夯爷开始做最苦的工,做最杂的活,一点一点挣钱养家。积攒了足够的钱托着媒人给二弟相了媳妇,人家嫌他家穷,他就说,下面两个弟弟他来养,绝不拖二弟后腿,只要弟妹嫁过来,就让小两口单过。果然,夯爷说到做到,在村西头给二弟盖了两间砖混房,弟媳妇娶回家,就分出去让小两口单过了。二弟抹着眼泪对他哥说,哥呀,虽说我分出去,但是我永远是咱家里一份子,你别啥事都往自己一人身上压。夯爷拍拍兄弟的肩膀,过好你的日子,就算对得起我了。
老三老四让夯爷送进了学校,一读书就是十几年,一个上到初中回了家,一个上到高中毕业,正好乡里要找老师,就做了民办教师。夯爷又开始给老三张罗媳妇了,好在老三有学问,人长得白白净净,又有个教师身份,倒是说上了个好媳妇。媳妇家里生活条件较好,就是有一样,只有两个女娃娃,想让老三上门。夯爷犹豫了,让兄弟做上门女婿,实在是不甘心。夯爷闷着头在屋里抽了半晌烟,老三也纠结了半天。老三相中了那女娃,却不愿离开自己的家,离开大哥和兄弟,看着大哥纠结的样子,他是明白大哥的心思的,既舍不得自己,又想让自己过上好日子。后来,兄弟俩都暗暗在心里下了决定。老三推开大哥的门,夯爷也正好打开门要找他。兄弟俩一个门里一个门外,看了半天,忽然就都眼泪汪汪了。
老三,你去吧,离得也不远,也不是说以后咱就不是兄弟了,你看你二哥,分出去了,不还是跟咱一条心么?
哥,我不去,我就守着咱这个家,再找个勤劳能干的回来,照顾你和四弟,把咱的家撑起来。
傻孩子,我和老四都有手有脚的,能照顾好自己,那姑娘挺好,两个老人也通情达理,想来不会不让咱们往来,你多回来看看就行了。
哥,可是你这么多年因为我们耽误了自己……老三一边说一边哭着。
我那是没碰上可心的。
怎么会没可心的,那慧颖姐……老三一下子住了嘴,瞅瞅大哥的神色,他知道那是大哥心里的痛。
 

其实在夯爷十八岁那年,就已经和后街的慧颖好上了。
那时候他母亲还在,家里也算是有主事的,虽说是穷,也盼着慧颖嫁过来两口子齐心协力把日子过好,自然也是想着帮衬家里的,却没有想过要做一家之主,毕竟母亲还在呢。可是忽然间母亲也没了。
夯爷在母亲去世后,躲了慧颖一段时间,他不知道该怎样面对恋人,他无法说出让慧颖和他共同养家的话,可是他毕竟还是个小伙子,他不舍得放恋人离去。一段思想斗争后,夯爷还是在一个夜晚约了慧颖在村里的小河边。
久久未见恋人的慧颖扑到夯爷怀里,流着泪,抱紧他的腰,怎么办,刚子,怎么办?我父亲不同意咱们的婚事,说除非咱们单过,可是我知道让你放下兄弟是不可能的,怎么办呢?
刚子才是夯爷真正的名字,只是后来夯爷成了打夯能手之后,夯爷叫响了,刚子就没人记得了。
夯爷轻轻抬起恋人的脸,看着慧颖脸上的泪痕,心如刀绞,慧颖,好姑娘,我不能拖累你,也不能扔下我的兄弟,现在,摆在咱们面前的路只有一条,你另找人嫁了吧。夯爷说完闭上眼不敢看慧颖。
你说什么?你就这么轻易放弃了我?你个混蛋,我不同意,我会等你的。说完,慧颖推开夯爷,转身就跑。天上有月色,身边有小河,可怜伤心的姑娘只是一路奔跑着,被脚下的土堆杂物绊倒几回。
看着恋人踉跄离去,夯爷站成了黑夜的一尊雕塑。
慧颖是个痴心的。经常做了新鞋新袜偷偷送过来,夯爷每次都劝她,两个人都对着流泪。慧颖说,你好好干,我爹这边我拖着,等你攒够了钱,二弟也大了,我再嫁过来。夯爷不同意,二弟长大还要五六年的光景,怎么能让慧颖的大好年华这样蹉跎过去。而且,自己已经耽误了,之后恐怕还会耽误了二弟。终于,夯爷狠狠心,再也不接受慧颖的东西了。慧颖和父亲的斗争艰苦,又得不到恋人的支持,终于在三年后嫁到了邻村王家凹。
夯爷的几个兄弟是知道哥哥心里的痛的,也从来不在哥哥面前提到慧颖。
老三还是按照哥哥的意思结婚了。
 

我小时候记夯爷记得很清楚。那时夯爷三十几岁,打夯打得最精彩。
他的二弟已经有了两个孩子,老三也做了别家的上门女婿。家里只剩下他和老四,老四也是大小伙子了。我经常见到他弟弟跟在夯爷身后,给他拎着衣裳,提着杂物,却没有见老四干过活。夯爷说,打夯这活他干不来,这需要技巧,也需要力量,小四没吃过大苦,身材也单薄,就做点家里的活就行了。老四很听哥哥的话,倒是家里的活计做得上手。刷锅倒灶,喂鸡喂鸭,做的饭菜特招夯爷待见。
夯爷时常感叹,小四呀,这你以后娶了老婆,我可咋办呀,总不能还让你天天给我做饭。
咋不能?哥,在我眼里,你跟爹是一样的,我就得养你一辈子。
傻小子,哥就是哥,哪里就是爹了,我这个大伯子不能总让弟媳妇伺候。
我不管,我得跟着哥。
夯爷悄悄抹抹眼底的泪,好好,就跟着小四。
夯爷给人打夯,是有比较高的工钱的,这是个力气活,靠着打夯,夯爷又把给小四娶媳妇的钱攒够了。
小四结婚那年,夯爷三十八。老二老三都往家拿钱了,几个兄弟合力给小四盖了新瓦房,小四说让哥哥住进去,夯爷拒绝了。他还住在老家的破屋里,守着爹娘的灵牌。
几个侄子侄女倒是常围在夯爷身边,到后来夯爷不再给人打夯了,就领着一群孩子玩,热热闹闹的,玩着玩着,夯爷总是眼底就热了。
到了夜晚,孩子们各找各妈去了,白天的热闹退却,黑夜缠绕着孤独。
夯爷想慧颖了。
 

夯爷想慧颖是有缘故的,慧颖的男人死了,留下几个娃,那情形很像他娘当年。虽然不至于像他娘那么难,日子终归是不好过的。听说在家族里也受到排挤和欺压。王家凹的人不是很善性啊。
夯爷的心理是可以揣摩出来的。那些年头一心扑在兄弟身上,顾不上想也不能想,现在兄弟各自成家,慧颖男人也死了,莫非是两人的姻缘可续?夯爷大抵是想了几个晚上的,之后便付诸行动了。他踏着夜色,踩着露水来到王家凹,在慧颖家院外徘徊。
妈,你知道吗?今天我们班的男生向我表白啦。一个姑娘欢快的声音传来。
是吗?我家姑娘长大啦,妈可真是高兴。孩子,你大了,妈也老了。
这是慧颖家的姑娘?算来也十六了吧?院外的夯爷慢慢冷静下来,现在的慧颖也已经不是当初的慧颖了呀。她身边也多了牵绊的人,她能走出这一步么?
那天晚上,夯爷的脚步转来转去,还是转回了自己家。
之后,他和慧颖在集市上见过一回,慧颖正给她的儿子买衣服,儿子几乎和慧颖一样高了。夯爷买了几样水果,慧颖没收,只是带着儿子离开了,走的时候,回头看了夯爷一眼。这一眼,让夯爷琢磨了好久。
慧颖是什么意思?是还在怨恨我当初绝情?还是现在身不由己?还是说没有明白我的心意。
可能是吧?我是不是该托媒人去说和一下?
后来夯爷还是找了媒人,他的这些心思都是媒人传出来的。
慧颖拒绝了。
慧颖的夫家是大家族,绝对不会放她的两个儿子离开,而她是不能离开孩子们的,正像当初夯爷离不开他的弟弟们一样。
夯爷变得沉默了。
 

哥,慧颖姐不可能过来,你也就不要想了,找个离过婚的或者是守寡的娶过来照顾你,我们也好放心。几个弟弟轮番上阵劝说,夯爷耷拉着头就是不吭声。
之后便是一趟一趟往慧颖那里跑,今天帮着干这个,明天帮着干那个,慧颖赶了他几次,他只默默不说话,等到孩子们要回家了,他就提前离开。
可是,有人不满了。慧颖婆家兄弟媳妇指着慧颖鼻子骂她不要脸,兄弟们合计着等夯爷再来就打他一顿。
慧颖哭过之后,还是悄悄找到夯爷,哀求他不要再到她那里去,说两个人今生是不可能了,要是想在一起,就等来生吧。
夯爷则是重复了当年慧颖的话,我等你。
这一等,就是一辈子。
夯爷的侄子侄女们都大了。有到大城市里工作的,把老二两口子带了出去;有在县里买了房的,把老三两口子接了去;老四两口子在镇上做小生意,天天也忙得很。
夯爷还是守着他的家,那个老房子多年前已经翻盖了,夯爷一个人住,不要大房子,只是简单的换了新砖盖了三间。两个弟弟来的次数不多,倒是侄子侄女们来去方便,开着车子呼呼地过来,放下东西呼呼地离开,村里的人总是见到夯爷看着远去的汽车发呆。
怎么,夯爷,舍不得呀?
可不是么?舍不得,跟自己的娃娃是一样的,孩子们都孝顺。夯爷总是笑着回话。
 

夯爷今年七十多快八十了吧。
生命的老去是常态,没有什么不能接受的。
可是我总是觉得夯爷的生命太沉重,我时常在想他在这世上走这一遭的意义。
我听了人们的描述,白雪覆盖的院子,没有一点生机,夯爷睡得很安详。我忽然想到很多词语,都是成对儿的反义词,我不知道用哪些词语来描述夯爷的一生。我内心的悲凉大约也是一些无谓的思考,谁让我是一个感性的女人呢,还是一个爱舞文弄墨的所谓的文学爱好者,就让我为夯爷简单地写个传记吧,这样的一个人总是要在世间留点什么的。
在我写完这篇文的时候,夯爷已经下葬了,他的侄子侄女们披麻戴孝给他办了热闹的丧礼,在那个丧礼上,我听说了另一个消息:慧颖也去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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