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茫
苍茫,耸上山头。
一条河流带着怀旧的落日,悲壮地沉入波涛般的群山。
大地上闪烁的灯火,一再央求风把它送到再高一点。再高一点,就能和星星挤到一起。
一棵树,哗哗地抖动,落下一堆又一堆黄沙。
挨多少风沙的冷抽,一棵树才能把果实挂到枝头呢?
鹰,飞去两三天后。今夜,悄然而来。
鹰,悔青了肠子,已让一把一把的苍茫呛得不像个鹰的样子。
此刻,背负一塌糊涂的夜色,鹰静静地站在灯火最中心的地方。我稍稍一抬头,就隐约看见鹰内心的伤痕远比翅膀上的伤痕重得多。
此刻,只要你愿意,鹰会把任何一节骨头抽出来。
递给你,今夜,让吹一支凄凉的《塞上曲》。
鸡打鸣,狗吠叫。
露水打湿大地之前,鹰还是决定要走了。
当我们抬起头注视鹰时,河流样的雾气把村庄、鹰牢牢地拴在一起。
雾啊!别再挽留了,在大漠称得上鹰的,一生就属于辽阔。
河流
一路上,河流用孤独的歌谣剃着岩石,像剃着人的一块又一块骨头。
风沙不停地吹着,河流越来越瘦,再也走不动路了。
在新疆,河流要干很多事情。
比如,把辽阔的沙漠干成绿洲;把一棵早年枯竭的树木,喊出些花朵和果实;把一头渴死在半路上的牛,吆喝回家;把粮食金黄色的歌谣,帮着一代代传唱下去;把一朵云带到最干渴的地方,让春夏不要因为缺水,而勒紧裤带过日子。
在新疆,许多河流经常栽倒在沙漠里,说一口气上不来就上不来。还没来得及雪山俯下身拉一把,早已魂飞魄散。
在新疆,河流像干死的闪电;闪电是河流的魂魄。
不久,沙子跨过河打在跋涉者喊渴的心上。
唐宋时的骨头从沙丘中爬出来,烟熏火燎的样子,像白鱼呆呆地望了一阵子后又钻进去。
沙漠
没有界限。没有框架。
一望无际的辽阔,把一个人击倒在沙丘之下。像一匹狂奔的野马,终于自己把缰绳交给了木桩。
从此,不再漂泊。
鹰,飞进你的眸子。
一只不大不小的拳头,打在心上。
一朵云,飘着,天空重了许多,朝北倾斜。
荒凉,也就一桶又一桶倒向北方。
蓝色,不容半点怀疑。
一点一点渗进骨缝,一把时光的小刮刀割着,怀念岁月深处的疼痛。
此刻,一定有什么事情在大漠悄悄发生。
风暴追着沙子,气粗马吼地跑着。
闪电,谁让藏在沙丘深处呢?如果拿出来,伴随一声响亮的唿哨,向高高的天空甩上一鞭子。
像拦住一匹马,能拦住狂奔乱跑的沙子吗?
一个人这样想时,已让风沙打得灰尽鬼灭。
其实,这点不算什么?
在沙漠,风沙打得骨头窟窿眼眼的,那才算疼痛。
嘉峪关下
城墙之上,一只鹰不停地拍打翅膀。
哗哗地响声,像一个黑衣人站在高处抖动衣服,多少黄沙一堆又一堆倒在古城墙下。
一棵草的喉咙里卡着一片绿叶,已无法说出春天的去向。
一只鸟一声不吭,夹紧翅膀像死死抱住怕被风吹散的骨架。片刻后,去了遥远的北方。
一只为躲避风沙的土拨鼠大老远跑来,累得擢发抽肠、鼻孔呼哧呼哧冒烟。它心里清楚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然后,直起身子朝远方望了一会,就沿着长长的城墙逃去,没在回头。
仓皇而逃的背影让人想起匈奴人的探子,越过长城后,十分诡秘的潜行在西亚腹地。
落日沉沉。苍凉高耸。
忽地,垛口上升起一朵乳白的云,像白衣白裤的孟姜女走在高高的城垛,一心一意想找到万喜良的骨头:风沙活吞,该到吐骨头的时候了。
一块不知哪朝的青砖、一辆破旧的木轮车、一匹趟过西风的瘦马……依旧立在滔滔风口,正一点一点被吹成沙粒。
纵使心里话如几万里铺天盖地的黄丫丫的沙子。
嘉峪关如历史的一个喉结,不能代替嘴巴发话。
大戈壁
吹断墓碑、吹断照壁、吹碎云朵的风,依旧呼呼地吹着……
树,像是咬着牙,抱住身子死死硬撑着!
一弯腰,风沙过去了;一弯腰,风沙又过去了。
戈壁风再大,吹不走一望无际的干渴。
大戈壁的路再空阔,却没有一个人走回故乡。
风停后,鹰从一座山头把吹碎的云朵垒到另一座山头。鹰的力气大着呢,一会儿云朵就堆到高高的天空。
今夜,多少秦汉时的鬼、唐宋时的魂让风吹出沙土,纷纷翻看前朝的名册,可否轮到去长安报告塞上大风的差事。
一波一波荒凉,宛如柔长的飘带撩过星群。
几只黄羊惊得目瞪口呆,慌忙钻进红柳丛。
河西
夕阳,一颗人燃烧的头颅抛给祁连山。
一种血腥,呛得西风咕咕咔咔。
天色渐暗,牧人翻下沙丘。
帐篷顶上,一束狗尾巴草开始炊烟样若无其事摇着,摇落多少星辉成人间灯火。
羊半跪戈壁滩上,像半截木墩插在沙土中。骆驼没日没夜城堡样迁徙,越去越远,天空越顶越高。
谷口,几棵树挽着手臂,互相悄声叮嘱千万不要走散,走散就再也回不到一起。
头顶上,风声像无数瓦罐奔来抢去盛雨,就是始终看不到雨的影子。过路的人心里清楚:河西的天空早已干渴得不像个天空的样子。
一些草哭着远走他乡。
一些草哭着又回来了。
多少草长跪不起,向着河西的苍天祈雨;多少草背井离乡,为的是找一条河流;多少草让风沙吹弯,低头发现还匆匆赶在路上;多少草让风沙打得鼻青脸肿,翻过年又若无其事的样子。
在河西,一棵草别说让一条河看着长大,一辈子能美美地望一眼,对于草来说也是一件天大的幸福。
塞上
岔口,像一张大嘴巴。
大口喝西北风。
犬牙交错的石头
像一口并不整齐的牙齿。
让风吹着。
牙,在松动。
再也啃不动坚硬的时光。
弯弯曲曲的河道,虽像一根悔青的肠子,但还不停地挽留几棵草一起等到夏天,也许那时雪山就送水来了。话刚一说完,草让风连推带搡,了无踪影。
草,一步一回头,样子怪揪心。
风有病似的,怎么老喜欢把大地整成一望无际的荒凉呢?
一只仓皇奔跑的野兔,一撅一撅的尾巴摇起淡淡的烟尘。
一阵龙卷风活像插在天地间的管子,还把云朵里的荒凉抽到地上。
一峰骆驼照样驮着辽阔,沿山脚匆匆而去。
辽阔好重啊!压得骆驼左拐右倒的!
鹰啊!这老不死的东西。
飞出岔口。
又折回山头。
翅膀不停地敲打。
敲碎多少云朵。
它才甘心呢!
夕阳,烧得一塌糊涂。此刻,大地安静得说不出个理由来。
山头上放羊的尕老汉又喊狼似的吼道:“黄河出去了,长城进来了。”
岩画
一朵云飘来,一个人的影子。
一只鹰飞来,一顶头盔。
一声唏嘘,一把锋利的刀子划伤正午的阳光。
一只神秘地小鸟飞了五千年,毫发未损,状如当初。
一只迷路的小鹿让阳光打捞上岸,轻巧的四蹄把风沙踢踏出些嫩嫩的日子。
一头老牛大张嘴巴朝天哞叫,像是喊水草深处的伙伴。
一个长袍马褂的人提着水罐,宽大的衣襟像是传说中的翅膀,沿着陡直的岩面下来,水罐满后,又沿着壁面云朵样小心翼翼地飘上去。
一个人背着箭袋的射手。
在沟边上,拿着让风磨尖的石头。
准备去芦苇尖上,追逐粗砺的阳光。
一波一波的水声,
一弓一弓的马背。
日子放牧在草根下面,抬起头就能数到满天麦粒样的繁星。
一枚响箭,从高高的额头飞过。
片刻,茫茫风沙跟着来了。
心不由得“咯噔”了一下,一个人猛然想起要么飞一样逃走,要么赶紧跳上岩面藏到云后。
昌吉
这么多好雨水啊!
一地一地的庄稼闭上眼睛,想左长就左长,右长就右长;
一棵棵树脚都不跺,一个蹦子就可以长到天上。
在昌吉,沙尘暴来时,葱绿葱绿的树鞭子样向着高高的天空一顿冷抽,沙尘暴就被抽得晕头转向。
在昌吉,沙尘暴很少来撒野。
在昌吉,天空蓝得像个天空的样子。
在昌吉,羊儿的咩叫声总是青草一样鲜嫩。
牛羊卧在丰茂的水草下边,眼睛一眨一眨宛若神话国里的小狐仙。风吹草低,牛羊躬起的脊梁一次次吹成天空的云。
午后,回族老汉蹲在门槛上。
一遍又一遍捋着胡子,像是在捋一点点落下来的雨星。
不久,微笑着转身。
顺手一闭门,雨在门外哗啦啦下欢了!
沙拐枣
石头大了绕着走,风沙大了呢?
鹰的翅膀一用力就飞斜半个天空,荒凉满头顶灌下来!
荒凉淹到胸部,沙拐枣已喘不过气来。
一路上,实在没什么可为受惊的心压惊。
多少回向着天空拐来拐去,像是风沙堆在天空,拐来拐去无非是绕过一堆堆堆在头顶的沙。多少次把叶子藏到根部,像让风沙活活剥了一层皮子;多少趟用思想走路,一节节骨头才能插在沙土。
燃烧的果实,难道不是太阳沉淀的血色?
一路上,多少的风沙打了前胸,砸了后背。
一路上,天下刀子,依旧赶路。
一路上,一支治沙大军:甘草、梭梭;黑枸杞、野西瓜……
击退多少黑风暴,喊来大荒中片片绿洲。
等我来时,多少艰辛早已化成绿洲。
如今,手提一瓶烈酒喊一声沙拐枣,我要夜夜与你饮酒到天亮。
江布拉克
江布拉克,一个和故乡相似的天空。
鹰,带着全家在花浪里起伏。在江布拉克,一个人允许鹰飞进骨头安放森林里的阵阵松涛。
允许雪山一捆一捆把晶莹倒进血液。
允许天空的瓦蓝,一把小刮刀样剃去灵魂深处的一点一点阴郁。
树伸到云朵里随便抓一把雨,就会变成一树的果实。满山满洼,累累果实已经压得好多好多的树说一口气上不来就上不来的样子。
牛羊的哞叫像石头在柔软的草垫上滚动。
风吹草低,美好的时光在草丛随波逐流。
黑衣人,你是汉代的一骨朵蒜,还是唐朝的一根青葱呢?
时不时,在山头上直起腰又弓下来,像一杆旗举起来又放下,指挥十万只蜜蜂攻打花朵的城垛。
芳香越来越浓,黑衣人跌撞而下时,宛如一只鹰让滔滔花浪从高处射下。
鹰翅划亮的雪山上,一朵雪莲开得正艳。
从今往后,像是再大的风也吹不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