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头
一出门,牧人一声接一声地喊:“好天气啊!”
大草坡上,一块块的石头互相拥抱开始庆生。
春风十里,一旦手握神性的石头,总感到一块块石头不停地颤抖,那是石头为自己再次转世投胎而激动不已。
眼下,一块石头最重要的是找到从前的村庄和帐篷,那里住着需要延续下去的香火和接着要过下去的日子。
奔跑的石头像羊群,沉默的羊群更像石头。
翻山而来的卓玛气喘吁吁地说:“在吊草坡,许多石头一转眼就找到合适的村庄和舒适的帐篷。”
水草深处,石头只要脱下沧桑的外衣,谁都会看到一个人的前世。
在甘南,我第一次看到我的前世:长袍佩剑,须发飘飘,与鹰为伍,赤脚追赶一只白唇鹿。
片刻间,跨过石门沟古栈道,一路奔赴茫茫草原。
众神
箭插在高山上,箭插在险峻的崖口。
插箭,插箭,插一把青稞插一把箭。
众神,你像人类收割青稞一样拿走。
地头,和仇人握手言和;让两株青稞握手言和;让青稞走出来和边上的油菜花握手言和;让石头和大树握手言和;让牛羊和天空的鹰握手言和。
世间万物,全是拜把子弟兄,亲姊妹。
村庄是大家的,河流是大家的,牛羊是大家的,云朵是大家的,闪电是大家的,把仇恨牢牢地钉在山岗上,把私欲让大风吹散,了无影踪。
明天出门,众神出售吉祥和幸福。
一株向日葵在风中不停认错,熄灭火焰,然后全部成熟了。我们走在向日葵的前边,不朽的光芒中适合写诗,朗诵经典。
经幡飘扬,天国送来旨意,说原谅苍生。
众神的目光盯着,像一条河流走遍甘南。
时光
在甘南,许多用旧的时光拿出来,在岩面上磨一两下又开始重新用了。风不停地说,在赛尔布,许多人弓腰马趴,挥汗如雨,不停磨着旧时光。
磨好后,若拿到拱坝河淘洗一下,灿然如初,一如年少时闪闪发亮的你。
在甘南,碰到好多人,满世界行走,许多时光让风雨浸湿得锈迹斑斑,日渐暗淡。然后,回到甘南不停地打磨,直到发出亮光。
然后,重新拿上花费,像背上口粮满世界不停地走来走去。
一个人在甘南,前世一块石头,来世做一块石头。
石头上刻下名字,来生好坐着怀念一些远去时光。
一朵云
时光一斜,一朵云从天边边飘来。
地里干活的人赶紧站起,用手拍打净浑身上下沾着的泥土,一溜烟向云朵飘来的方向奔去。
在甘南,每朵云来自天上,每朵云带着神秘。
在甘南,只有接住一朵云,才知道雨的旨意。
此刻,燃烧的云正把大地镀成黄金。
不久,雨就给万物施惠恩泽,让牛羊奔跑如风,让青稞挺起胸,让暗下去的时光光芒四射。
在甘南,许多高兴的时光都可温热成青稞酒,一杯又一杯,从黄昏喝到天亮。
雨后
一场突来的暴雨说停就停了。
雪山的刀子把阴晴哗然割开。
风,吹动酥油灯扑闪扑闪的火苗,看到巨大的阴影里无数的牦牛正向河流的方向奔去,这个季节的拱坝河两岸花浪滔天,茂密的草木铺成神的后花园。
云朵来了,神回来;云朵去了,神走了。
每一场雨后,神顺手把彩虹挂在人类高高的头顶。
向往天上的人撑开双臂就可攀爬着彩虹的桥梁到达。
时候不早了,一个人还拿不定主意。
顿时,一只鹰不再等了,一翅膀抢先从彩虹上翻过去,抬头,看到两只翅膀下夹着更大的风雨,去倒到重连叠嶂的翠峰山。
翠峰山上,一窝一窝的鹰娃娃在大风大雨中磨砺翅膀。
翅膀硬了,一口气长大,一口气穿过电闪雷鸣。
雨后,辽阔的寂静和孤独喂养天空的神灵,喂养仓央嘉措,也同样喂养着不为人知的我,喂养扎西和卓玛。
雨后,一个人行程里千万不能回头。一回头,就是一百年。
酒歌
1
“酒是语言的源泉,灯是黑夜的眼睛。”
午夜,神在暗处,红铜酒具光亮闪闪。
一闪一闪的灯光,扎西在喝闷酒。喝闷酒的扎西,想和格桑细数久别的岁月。
扎西,扎西,一串银制的饰品佩戴在裤腰带上。
叮当作响,叮当作响。
一大碗一大碗喝酒,一饮而下为的是和格桑多说几句话。
在曲瓦,扎西曾经把天空喝得倾斜,一天空的霞光全倒到了两腮;把鹰熏醉,斜着翅膀再也飞不出巴掌大的酒碗;再醉下去、醉下去,一个人轻飘飘地升起来,升到天上取来云朵擦拭眼角的泪水。
雪山看不下去了,悄然蹲到里边,帮忙稳住晃动的酒碗。
2
一朵格桑把星星挑起当灯盏,去找仰慕已久的扎西。
午夜,星星的光亮不怕让大风吹灭,格桑走得很快。
一棵睡不着觉的青稞迎风歌唱,它是酒歌的领唱者。
随后,帐篷外满地的青稞开始唱歌:
“头酒,不曾醉,二酒,不曾醉,情人敬一杯,马上醉醺醺……”
此刻,拉尕山是一件宽大的藏袍,里边装着酥油灯和香火,还有祖祖辈辈传下来的酒歌。
成吨的酒歌喂养爱唱歌的格桑的嘴巴。
斜影中,一高一低的嗓门,格桑在歌唱。
花炕桌旁,格桑在唱。歌声唱亮扎西的眼睛。
顿时,扎西的眼睛和星星一样明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