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支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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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005/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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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上,最美的声音音

 

 

 

遍地习习的风声,燕子归来的呢喃,落叶匆匆翻过屋脊的飒飒声,一粒种子的落地声……可黄土塬上的人开口闭口喜欢说:人老五辈子,读书声听起来最美。

黄土塬上的老人们还说过:人一辈子,老牛一样浑身上下全是力气,一咬牙能搬得动一座座山峁,可肚里喝了墨水的人才能走出茫茫大山,才能看到山外的天比山里的大得多。

于是,我的父母亲也就有了一个天大的心愿:即使砸锅卖铁,也要供几个娃娃上学念书。

小时候,我也就有了“肚子里要喝上几点子墨水,千万不能像狗舔了一样,什么也没有”“喝墨水,要走出大山的梦想”的话暗暗提醒自己不要“枉来人世间一趟”。

 

 

 

在荒凉的支家庄,最初,我听到的最美的声音来自我的父亲。

上世纪50年代初,我的父亲当兵,参加大西南剿匪战斗。小时候,我们弟兄几个经常以他老人家打仗立功引以为豪,可父亲绝口不提杀敌立功的天大事。复员回来后,喜上眉梢的是在九死一生的战斗间隙里识了的百十来个字。有一回,父亲翻出一年级书里的课文,一字一字断断续续往下读,遇到不认识的字就空下来,接着从下一个认识的字接上继续往下读。这样,一篇巴掌大的课文基本上被读得“面目全非”。

可那一字一字的读书声让人刻骨铭心:每个字音调长,但读得稳稳当当,就像一个人气粗马吼地背着麦捆子爬在崎岖的山路上,一脚一脚踩得实实的;或一粒种子在和风中划过一个长长的弧线,寻到成长的平台,然后一头扎进黄土深处,开始发芽、开花结果。

每听到父亲的读书声,像是吹响了声声嘹亮的集结号,即使我吃了猫肉正上蹿下跳,那一刻,也会像一枚铁钉一下子被吸铁石吸了过去,小小的脑袋搭在父亲宽大的肩膀上,睁大好奇的眼睛盯着字里行间。

每每听父亲读完,心一下子被掏空了一样,悄悄地走出院子,长长地躺在门前的半截土墙上。此刻,天空是蓝的,荒凉沿着西山而来,不停地流淌着,寂寞的麻雀像一片落了很久的叶子,从一个人的左眼飞出来,又匆匆飞进右眼。有时,岔口传来火车“哐当哐当”声,像是在对支家庄上的人说:走啊!出远门啊!

猛地,像是一下子长大了,一个人腰挎长剑,昂首挺胸,穿过黄土塬,远赴他乡。

 

 

 

后来,看到几个娃娃一背兜一背兜识字,父亲下大力气来养活几张吃饭的嘴。

一旦听到书房传出来的读书声,苦乏了的父亲从院子中间一摇一摆蹒跚而过,时不时掉转过头来看一阵子。如果少了我的声音,父亲就会问去哪儿了,怎么没读书呢?有时还埋怨说:“一长大,吃了猫肉样淘气得管不住了!”

平常,父亲不允许我们几个随便扔有字的纸,就像粮食不能糟蹋!有字的纸更不能用脚踩,碰到后顺手捡起来必须放到小娃娃够不着的地方。在父亲的眼里:随随便便丢弃字纸有罪呢!就像不能丢弃一粒饭,若不小心掉在了地上,必须捡起来,吹干净土立马喂到嘴里,一口咽下去!这样的事没有任何商量的余地。

父亲下地干活无意间在荒山野坡捡到有字的纸,顺手装在衣袋里,回家后取出来斜躺在炕沿上,一个字一个字地认。等我到了小学五年级,如果他的眼睛瞧见我的影子,就喊我过去认上面的字。

在村人的眼里,小学毕业就已称得上“秀才”了!还有一句话:“秀才不出门,晓得天下事。”如果用这句话表扬,我会高兴得就差一个蹦子跳到天上去。

此刻,父亲粗糙的手不停地从我的头顶一直抹下来,抹到脸上时就感到榆树皮样的手掌布满无数小小的针尖,扎着脸有点疼,让人感到大山深处日子的辛苦。

等再大一点,我也懂得朗朗读书声延续了父亲的梦想。父亲说,听见娃娃读书识字,他打心里就高兴,有时呆呆地听着,在院中站上半天。

父亲让我们识字,风霜恣意地在他脸上刻满无数的苦字,只要我们识字,父亲就能背动一座大山,天塌下来,一个人就顶了起来。

 

 

 

有一回,不知父亲从哪里来的信心,大热天的在院子灰头土脸地噼里啪啦整出来了个书架子。书架放到我们读书写字的“尕房子”。从此,土里土气的“尕房子”改名换姓,喊洋气十足的“书房”。

书房,和别的房子不一样,在支家庄人的心目中,书房和堂屋的地位差不多,如果参加“房子的会议”,都是坐主席台前排的料。比如,庄子上有宴请之类的,村民们骨子里喜欢把读书人推到上席,和村上有脸面的人并排坐到一起:“识了几个字的人,就得坐上席!”

若肚里没几点墨水,一双大手敬过来的老酒恐怕是端不住的。

从此,一间名叫“书房”的黄泥土坯房,面对大门,一年四季满面灰尘地蹲在院子西面。源源不断的朗朗读书声,一下子让四合院有了生机,也让黄土塬下的时光有了微澜。

“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

从此,我们几个都喜欢趴在书架下看书、写字,更多的时候肚子一挺一挺地高声破嗓地背课文、讨论作业。

有时到了深更半夜,还闭上眼睛,嘴里满是爆豆子一样密密麻麻的背书声,不小心打一个盹,听见“哧啦”一声,煤油灯燎了眉毛又烧了头发,变成半个秃子,满屋子烧毛发味,难闻死了!

 

 

 

“山中无甲子,寒尽不知年。”

后来,村民聊天从“千里路上做官为的是吃穿”思想观念向“大山沟沟里也能飞出金凤凰”转变着,等到确确实实“飞出几只金凤凰”后,黄土塬上的读书声普及到家家户户:在小树林,在高坡上,在麦场上,在高房上,在院子里……都传来娃娃读书的声音。

黄土塬,一下子有了响动!

一个怀揣梦想的娃娃,不再走长大了放羊,然后娶媳妇生孩子,孩子长大放羊的“老路”了。

两鬓斑驳的父亲忙完农活,时不时掀起门帘进来,静静地坐在我的旁边看我读书写字。有时父亲默默地盯上好长时间,顿时,我心虚起来。但转眼又一想,也许他老人家心里不再盘算着书读多了说不定将来当个村长之类的想法。

支家庄上的人,一旦书读多了,就一个个开始远走高飞。

 

 

 

2005年我来到了新疆,书柜连同门上的钥匙由父亲保管起来,几把钥匙父亲牢牢地绑在外衣的纽扣上。父亲守护着房子,里面的一张纸都不让动。

八十岁的父亲,有时还拿起书叹息自己心大,识的几个字忘得差不多了,加上眼睛花了,更看不清书上面的字。有一回,父亲让孙子把他的名字藏在一百个汉字里边,然后像从一簸箕糜子当中拣出混在一起的三颗麦子,他照样认了出来,像考了百分样脸上露出笑容。

2016年初冬,一天夜里,我忽然梦见父亲穿着一身青衣,盘腿坐在热炕上,一边撑开书一边捋着白色的胡须大声地读,一举一动,历历在目。等我醒来,月光如水,从高楼的窗口照进来。屋外,大戈壁依旧寂静得出奇,天边边上,几朵云漫无目的地走着。

一时间,恓惶不已,茫茫然的。后半夜,老家打来电话,说父亲的病很严重。

不久,父亲就溘然长逝了。

 

 

 

如今,父亲再也听不到我的读书声了。

但行走钢筋水泥的城市,一个人每每停下脚步,总是听到遥远的黄土塬传来高一句低一句的朗朗读书声,让我赶紧起身,不得不加快前行的脚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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