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世纪九十年代初,我在陇中黄土塬上教书。大山脚下,每到放学的铃声送走校园里白天稀里哗啦的的热闹后,然后,离家近的老师骑上自行车,随着叮铃铃的铃声,霎那间,消失在悠悠的盘盘路上,车后的一缕黄土尾巴飘到了半天门。接下来,校园静得让人更是扣心挖嗓,像一个个鬼蹲在暗处下蛋。学校里有一台电视机,风经常爬上去把天线杆杆吹偏:有声音就没图像,有图像就没声音。吃完饭,就立马下爪转天线,更多的时候即使转到半个月亮爬上来也收效甚微。老胡看着我屁颠屁颠气粗马吼地转杆子,总是一边卷老旱烟棒子一边弓着腰嘻嘻哈哈地说:“转啥转,山沟沟里的电视,聋子的耳朵摆设!”
为了打发寂寞难耐的夜晚,看书写作打发闲时间也成了最好不过的选择。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就是村上喝墨水最多的七爷说:“书读多了,就能走出黄土大山。比如,牛哞岔的皮耳朵读完第二背篼书后,在巴音厂找了个耍笔杆子的活。”
夜,越来越深了。校园更是静得如伏羲女娲抟土造人的创世之初,逼着挑起灯:读书写作。可村上的人认为用工的还有另外一个原因,用大伙儿的原话来说:屁胆子指头蛋那么点点,拉灯就不敢睡!所以就把书读到深夜或大天亮。玄玄乎乎地说学校是古坟堆刨平后建起来,墙下有坟,脚下有鬼,灯拉灭鬼会来揣脚后跟的。
灯,亮着,鬼就不敢来!我知道是瞎说,不拉灯,主要改作业、备教案,想多看会儿书,不是一个来混卷子吃的人。
其实,五六十年过去了,鬼把谁的脚后跟也没揣过。
平常,我看书不一定非要坐在桌子旁,一本正经像私塾里的老先生。看书很随意,有时斜躺睡卧,有时在地上走着,而秋天的时候喜欢去胡杨林里看书,金色的胡杨叶子随风飘来,诗意满天飞。偶尔,捡起色泽纯金,形状完整好看的叶子就夹在书中间当作书签。
邻村还有几个喜欢读书的人或者是摩拳擦掌准备爬格子的人,偶尔,不管看到谁有豆腐块露脸当地的小报小刊,我们都聚在一起喝上一两杯的,分享收获的喜悦。
下雨天,一路上听见噗嗒噗嗒由远及近的声音,定是闲着没事的人大老远又借书来了,借着看看倒没啥,借的书归还的时候揉得皱巴巴的像一团子酸菜也没什么,我还可以拨展脱!更多的时候“刘备借荆州有借无还”!这就让人简直无法忍受。
记得学校有两个熊老师,年龄大点的个喊大熊老师,另一个年龄稍小的叫尕熊老师,尕熊老师的父亲是“包工头”,家里条件好,藏书多,我也经常拿自己的书与尕熊老师交换着看,我的藏书与尕熊老师比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后来,我还发现尕熊老师有两个“坏毛病”:
一个是看的时候喜欢在书上勾勾画画,圈圈点点,红笔、蓝笔、蜡笔、油笔、铅笔、毛笔,每看一遍喜欢顺手提起不同的笔钦点,这是尕熊老师自己的话,而我的话是如果发现把我的书钦点了,就小心剁手,惹得尕熊老师昂起头哈哈大笑:“朕的手,不是谁想剁就能剁的!”
每每看到“钦点”处,我就奔去“讨个说法”,而用尕熊老师的话来说“好看得了不得,不钦点,手痒得放都没地方放”,我的好几本书也就逃不过他的“钦点”,经常把内页整得五马六怪的,绝像下窟沱村的大花脸婆子。
第二就是喝罐罐茶的时候,喜欢把书放在炉盘上,然后把馍馍放在书的上面烤,如果遇到烤油饼,一场茶喝下来,书的封面封底准像遭了鬼灾,火苗一旦跳上了,就是赶紧吹吹唾唾,片刻间面目也全非了!好几次,我的书就这样险遭不测!
如今,时过境迁,看到书上的油点子和“钦点”处,就想起我气得像烧红的碌碡,尕熊老师吃惊时张大的嘴巴,露出的两颗尖尖的虎牙,傻傻地朝我得意地笑着:“你瘦如蚂蚱,又打不过我,咱办呢?”
一次又一次气得我把蹦子跳到天上挣断裤带,也拿他没办法。
前几年,不到五十岁,一辈子爱看书的尕熊老师不幸离开了尘世。回到塬上看到他长卧在荒凉而孤独的山岗上,想起那虎牙、那傻傻的笑,那句“朕的手,不是谁想剁就能剁的!”……泪水禁不住滚滚而出。
2005年来新疆之前,翻箱倒柜,再一次看到当年几本已经翻得面目全非的“钦点”了的书,书里夹着的片片黄金的叶子,让我的记忆回到那黄土大山的沟沟深处!可惜,居无定处,随着几次大搬家,好多书让“搬家鬼”换成了“兰州牛肉面”“新疆拌面”了,几本“钦点”了的书也没能幸免。
毕竟“钦点”了的书陪伴我渡过大山深处那段难忘的日子,心里时时有点难受。
这些年,全靠读的那些“闲书”领我上了“文学的梁山”,让我不至于一粒沙子样默默无闻地消失在塔克拉玛干沙漠的荒凉地带。
那时,如果订阅期刊,等一年的到齐,翻完后,就拿来针线、夹子、锥子钉在一起,“组装”成合订本。当然,有时候也缺一两本,下落不明,心想神探福尔摩斯来帮忙不一定能找到呢。
写着读着,一首首诗歌、一篇篇散文……这些让时光孵化出的小小鸟,再也无法满足选择只栖息在门前的树枝上,或者爬到山山峁峁的地方后回来,已渴望飞得更高、更远。
也就有了投稿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