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狼·七爷
塬上,狼的名声一直不怎么好。
记忆中,最早狼的名声不好缘于听了《东郭先生和狼》的故事:“中山狼”忘恩负义、恩将仇报,等于把事情做绝了。把天下所有的狼一锤子就钉在耻辱柱上,搞了个遗臭万年。后来,大哥语文课上学了蒲松龄的《狼三则》。每每放学回家,大哥就在院子里仰起头,踱着步,大声背诵:
“身已半入,止露尻尾。屠自后断其股,亦毙之。乃悟前狼假寐,盖以诱敌……”
背完,大哥咬牙切齿地把嘴按到我的耳朵上叽叽咕咕地说:“狼,坏得很呀!”
说这话时,大哥咬得牙齿爆豆豆样咯噔咯噔响,像是与狼有着深仇大恨!一旦逮住狼,像严冬一样残酷无情:噙其肉剥其皮,打得脑浆四溅。
一问大哥与狼干过架没有,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又问,见过狼与人干架的没有,大哥照样摇起头;问来问去,大哥连根狼毛也没见过。问来问去,大哥阴腔怪调地说:“我的个老天爷,天底下有谁想见个坏人,莫非脑子进水啦!”让我一头雾水,狼的坏,风言风语,原来也是听人说的,对大哥说的话并不满意。
等上了学,我也学了与狼相关的不少成语,比如引狼入室、狼奔豕突、狼子野心、狼心狗肺、狼狈不堪……记下这些成语,就记下了狼无数的坏点子。才知狼真的不是个好东西!小小的年纪就开始想:一旦在黄土塬上碰到狼窝,定喊来枪手王兆荣不管是老狼还是小狼来个一窝端。
后来,听了七爷的狼事,开始把狼刮目相看。
黄土塬上闯进来了一条狼。耕地的人眼角子睄见狼的影子就开始喊着追赶:“狼,赶紧打狼!”这一喊,狼大吃一惊,片刻,狼的天空已经一片黑暗,竟然命走到刀刃上。顿时,漫山遍野的打狼声,四面山头的人朝狼包抄,一个大的包围圈很快形成。狼,开始突围。从这山头上去,人站起追赶,折过来急忙下山;狼跑下山后,沟里的人提着铁锨、镢头大喊:“打狼。”
一时间,地动山摇,起土冒烟,遮住了半个岔口。狼,上山下山,没跑上几个回合,嘴里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一动不动,长长地躺在山坡上。
狼,像是活活挣死了的样子。此刻,一股难闻死的气味弥漫开来,一看,狼吓破了胆,裤裆里全是屎尿。瘦骨嶙峋的,饿得前胸后背粘在一起,骨头端立着,像一堆刀子盘在地上。作为北方的狼日子也竟然过得可怜兮兮的。
晚上收工,七爷顺手一提,搭在肩膀扛了回来!放在院子里。缘于祖祖辈辈对狼的成见:狼嘴里吐不出象牙,不会安什么好心,多挨几刀子理所当然的事儿。
七爷是个皮匠,心里也就打起自己如意的小算盘。
一把从狼的头上顺着脊梁杆抹到尾巴上,一边在鞋帮子上扣着水烟瓶一边开始划算:“好毛茬,皮子熟好的话,可以做件小袄袄,冬天贴身穿上可暖和啦!如果不做皮袄,做几顶帽子、手套。剥下的皮子什么不做,去集市上卖了,换几个年钱也不错……”
屋檐下,响起了嚯嚯声,七爷衔着烟瓶,开始磨刀,准备剥皮。刀磨得刃口发亮,七爷感觉更乏了!躺在炕头上抽老旱烟,不知不觉睡着了!等醒来,已是三更半夜。猛想起剥狼皮的事,推开房门,别说狼了,连狼的影子不见了。
第二天,村上的人嘲笑七爷,说狼四条腿蹬直专门等着剥皮子!左等右等,就是等不来,一生气,骂骂咧咧地转身走了!这下可好了,皮袄没了、暖帽子没了、手套没了、过年钱也没有了……
听完,七爷昂起头哈哈大笑:“有它年过,没它年照样过。”
七爷活到八十岁,一个喷嚏就没命了!葬在糜子湾。
葬后第二天,支家庄上几个人远远地看到坟圈里,纸灰早就吹走了了呀!一团子黑,胀起来又下去了,以为谁把衣服忘了,过去帮忙拿上。谁知,一只狼在守坟。看到人围上来,狼猛地一惊,清醒了不少,还没有反应过来,一个蹦子顺河沟走了!
狼跑的时候,腿一跛一跛地跳着,有人认出来,就是原来的那只。王尚义还说有他顺手放的一鞭子印痕。
这狼也算长寿之狼,扳着指头一数,活了二三十年呢!也有人说根本不是,而是狼的魂魄,听见七爷死了才慌里慌张从阴曹地府赶来。
从此以后,黄土塬上没了狼影。
2.老母鸡·鹰·奶奶
塬上三四月,天气逐渐变暖。
家家户户把老母鸡“请”到炕旮旯里抱窝。一个“请”字并不重,是说老母鸡的地位一下子冰火两重天。怕老母鸡照顾不周,一生气屁股一扭走了,就得盛情款待,在窝边放了两只小碗,一只盛水,另一只盛放糜谷。
菊花子的奶奶一进门就塞葫芦破嗓门地说:“伺候得像先人一样。”
平常,扫帚一抡去庄前庄后觅食,要的是蛋,别的都不管。好长时间没有下蛋,一把提起来就送到饭店,可怜兮兮的老母鸡把小命熬成了大盘鸡。
细细一看,母鸡孵小鸡并不是是件轻松愉快的事。很多时候,看到母鸡愁容满面,嘴一动不动,看都不看一两眼放在窝边的糜谷,呆呆傻傻窝着、等着,丢魂落魄似的眼睛睁一会儿、闭一会儿,心事重重的样子。偶尔把一根根麦草从左边叼到右边,过会又从右边叼到左边。奶奶说:母鸡在算能抱出多少只小鸡。哎!不知道怎么熬过来的。二十多天时间,一窝叽叽叫个不停的小鸡出来了。天气暖和,放到院子。顿时,一只只绒绒的球滚过来又紧接着滚过去。
好不热闹!母鸡站在中间,像一个将军带着士兵加紧操练。
鹰,大老远地飞来要搞事情,战斗在不知不觉间打响。
叽叽喳喳声像是很快传到了天上,抑或几万里远的雪山上,鹰专门安装了接收小鸡出生信息的天线。一顿饭的工夫,鹰,不远万里扇着翅膀端立到村庄上空。一石头想打死,除了提着碌碡打月亮的本事,高得谁也扔不到天上呀!猎枪是打野兔、鸽子、呱啦鸡的,不是用来打鹰的:一个原因是鹰飞得太高了,另一个就是山炮们经常说鹰的肉不好吃,闪电雷鸣中磨过来磨过去,肌肉如硬铁丝,喂在口里如柴草,囫囵半天,无味极了!
鹰,不少的坏点子,习惯偷鸡摸狗让人恨死了。
鹰,山里的活土匪!经常大骂鹰:断子绝孙。
一看到鹰,家家户户烦心。
在麦场上,一次又一次玩老鹰啄小鸡的游戏,为的是不要忘记死对头的老鹰!人和鹰是矛与盾、水与火的关系,千万不可掉以轻心。鹰,是塬上人的阶级敌人。鹰,眼睛尖厌着呢!谁家有小鸡摸得清清楚楚,谁家的小鸡自由散漫心里有本账,轻而易举能捉上一只也再好不过了,等于瞌睡碰到了枕头,天上下锅盔,手一伸就接住了。鹰的心里已经有个七二八分。
一只鹰让一座村庄灰暗;两只以上,乌云样罩满了天空;三只以上让人的内心突然变得黑暗,一辈子恨死鹰了。
傻里吧唧的小鸡,经常玩得开心而忘记天上老鹰在偷偷窥视。一只鹰从高处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俯冲下来,小鸡还没来得及见大世面,顿时,六神无主,乱作一团,皮球一样在院子里乱滚乱弹。一只只如果跑得慢了点,难逃鹰的法眼,鹰,一嘴子轻而易举地叼起来就像叼根柴草命丧黄泉。
母鸡向着天空的鹰嘶哩哇啦地唬起来,小鸡近点儿三步并作两步,赶紧依偎在母鸡撑开的翅膀下。母鸡的两只翅膀就成了铜墙铁壁,鹰也就没法下手。
母鸡呱呱大叫,意味着拉响了防空警报。
小鸡一孵出来放到院子里,六十岁的奶奶肩上加了一副看护的担子。从天亮熬到天黑:在屋檐下,恪尽职守地“站岗放哨”。
有一回,一只小鸡不知什么时候喝错了药,一看到鹰,竟然呆呆地立在院子里原封不动。鹰一嘴子叨起来打算赶紧飞走,哪能瞒不住奶奶的火眼金睛。奶奶一边朝空中的鹰大喊大叫一边顺手拿起立在身旁的扫帚抡过去。
此刻,鹰把奶奶地喊叫当作耳边风。鹰,满眼小鸡,什么再也看不见。“哗”一声,扫帚飞过去,一个突然袭击。鹰,措手不及,一头重重地栽在大门框子上,差点就被搞翻了。一松口,小鸡重重地摔在地上。谁知,鹰在地上胡乱折腾了几下,先立住腿脚,然后,稳住神色,左右一看,眨眼间,又转过身,一口叼起,想一走了之。
“挨刀子的货!”奶奶誓不罢休。
与鹰决战的时候到了,奶奶再次提起扫帚冲出了大门。
鹰,慌里慌张地,刚出门谁知撞在了照壁上。一时间,吓傻了的样子,左看一眼,右看一眼,是啊!见过跑得快的老奶奶,还没见过跑得如此快的老奶奶,何况还是位小脚老奶奶呢?
鹰细心想:定是遇到高人了!跑得这么快,一路跟来找到鹰窝就不好办了。
“今天,自认倒霉好了!”鹰脖子一伸,朝天长长一叹,“该甩手时就甩手。”
嘴一松,到嘴边的肉掉了下来!鹰,空着肚子飞走了。
奶奶赶紧把受惊小鸡放到炕上,用手扳开嘴先做“人工呼吸”,然后,用棉花团蘸上水,手捏着往嘴里滴。口过不闲地说:“喝上一点点,就缓过神来了!”过了好长时间,小鸡真的缓过神。但从此落下病根:走路左右摇晃把控不住方向,也就是平常说的:丢了魂。
奶奶是小脚,平时走路一颠一颠随时要跌倒的样子!风一大,村上的人就劝回家,小心让风吹趴下,一旦有个三长两短,几个巴掌大的娃娃靠谁养活呢!但那次追鹰跟飞似的。有人说,准是把鹰吓傻了。
谁都知道,鹰,到嘴的肉,吓不破胆不会轻易松口。
一阵风似的,到现在想起来,简直就是百米飞人吉姆·海恩斯。
鹰,只要过一个害怕,上门的次数就少多了!奶奶也就轻松了不少。小鸡在温暖的阳光下,慢慢长大了,有的成了眉清目秀的母鸡,有的甩着大红冠子,成威风猎猎的公鸡。
3.麻雀·疯四爷
祖宅门前的大榆树,成了麻雀开群众大会首选之地,似乎经常因米粒大小的事儿,讨论得炮火连天,不一般地吵,吵得全村一刻不得安宁。睡觉的四爷气得跑来粗声粗气地朝大榆树喊:“祖宗,闭一会嘴难道就死了吗?”然后,顺手脱下鞋子朝树上的麻雀扔上去!
“轰”一声,结果麻雀飞走了,鞋子挂在树上,四爷一跛一跛地回家取来长杆杆,一跳一跳地从树上往下来捣。
我们几个比鞭炮稍微大点儿,吃了猫肉样下爬上蹿,看到四爷傻乎乎地捣腾着,有时上去帮着捣腾几杆子,年龄小,手里没劲,四爷根本看不上,就高声破嗓地喊滚一边去。
记忆中,麻雀找食、筑窝,闲了,就是端立墙头睡觉。
为了能够填饱指头蛋大小的肚子,麻雀天天灰头土脸奔来跑去的,在旮旮旯旯找吃食。一旦碰到一条虫子,即使风干剩下空壳,在那个年代,说实话也算是碰到了山珍海味,尖嘴巴戳捣起劲,远远地,都能听到嘣嘣的声音,像是敲打起了心里小小的锣鼓。麻雀嗓门浅,心里有话总是藏不住,一旦遇到兴奋的事情就忘乎所以地跳起来,不由自主地伸长脖子朝天空大声说话,猜过来猜过去说的话恐怕是:“运气真不错啊!朋友,总算碰到荤菜。”
刹那间,更多的雀儿叽叽喳喳迅速包抄上来,你抢我夺,炮火连天地打起来。
看那个誓不罢休的架势,一定是饿疯了。那些年月,麻雀的日子并不好过,不好过不等于就不过了,而是千方百计想方设法厚着脸皮去过。
麻雀喜欢和人住在一个庄子上,选宅成了一件头疼的事情。家家户户院墙矮,屋檐低,麻雀窝屁大点儿的娃跳一个蹦子就够着。窝搭在这样的地方,麻雀最容易逮到,先是找到窝,等到晚上麻雀睡得迷迷糊糊,从草棚抬出梯子火速出动,手塞进去来一个“全家覆没”的漂亮的歼灭战,逮到的麻雀不管老老小小不吃不喝,抱着绝食到底的信念,很难养。其实,麻雀在万不得已的情况下才会把巢穴筑在这些地方,等于肉飞到了嘴里,蛋下到开水锅里了!
旮旮旯旯找遍后,什么也没有了,麻雀就蹲在墙头上晒暖暖,无聊地唱起鸟国的摇滚乐。麻雀天生是左嗓子,也就不会旋律悠扬地美美地来上两三句。麻雀心不在焉地唱着,片刻间,又就迷迷糊糊地睡着了。麻雀的睡功可谓全世界独一无二,单爪独立,即使睡得再沉,也不会从墙头摔下来。
偶尔,晃荡一两下子,翅膀轻轻一张,转身,顺顺当当地飞走了。
后来,我还知道傻里巴叽的麻雀,在风声紧的年月,列入“四害”,天上地上铺下大网,都不知道麻雀是怎么熬过来的。
可是没心没肺的样,很少看见麻雀忧心忡忡地过日子。是的,笑也是一天,哭,也是一天,何不乐呵呵地过呢。
后来发生了一件事情,听起来玄玄乎乎的。
已经不大不小的四爷总喜欢老猫一样喜欢爬到树上布网逮麻雀。有一回,正在大榆树上鬼鬼祟祟地忙碌。一只麻雀纳闷儿,飞过去盯了好长时间后,翅膀一扇,就迅速飞了过来。在头顶旋飞了几圈,疯四爷不理不睬,根本没把麻雀当作捣蒜的锤子,只顾忙手里的活。一泡屎不偏不离地落在四爷的端头顶上。紧接着,麻雀不依不饶地飞来飞去,声音尖尖地说了一句:“天佑,日你妈!”
天佑是四爷的名字,说全应该叫金天佑。
黄土塬上的老的小的一见全喊四爷,不分辈分,说是官四爷。
四爷清清楚楚地听到麻雀说了句人话。麻雀会说人话不是四爷没听过,黄土塬上老老小小谁也没有听过。顿时,四爷浑身冷汗直冒,吃惊得半天合不拢嘴巴,一时间吓傻了,呆呆地,一不留神就从树上摔了下来。
“砰”一声,四爷落地响炮一样,四肢撑开,一个狗吃屎,像只大癞蛤蟆扁扁地趴在地上!
四爷幸亏爬得不算太高,围上来的人说:再爬高一点就悬了。落下来,哭,都没有好声音。大伙儿把四爷抬到热炕上歇了一天一夜就醒了过来。从此,改口喊“疯四爷”。有吃饭的肚子就有想事的心,在山里,一个大人上树套麻雀,就是套住一千只值不了一分钱,还不如在炕上睡一会懒觉呢!
大热天竟然干这种傻事儿,你说这人疯不疯?
从此,“四爷”两个字前就多了一个“疯”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