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不断离开那把衰朽的藤椅,奔向雾茫茫的窗。
你去哪里?我实在是太困倦了,睡意滚滚而下,我不得不努力挤出一点精神来表达我对就要离去的我的困惑。
我要去找她,江月。我并没有停下,我就要破窗而出。
算了吧。多少年了。
我已经到了园里,我的身体一下子透明了,绿意穿透了我。
越过园子,我又变得通体黑暗,因为四周什么也看不见。
她在河里。分明有人在向我传递这一信息。
我摸黑爬到一个较高的地方,纵身一跳,向远处飞去。身体在不断下落,最终没能飞出多远。我又向更高的地方爬去,直接爬到那古老的若明若暗的山崖上,纵身跳下去,努力伸开手脚,再次向远处飘飞。我的眼像鹰眼一样,在昏黄的气流中搜寻那条河流。
河流出现,水中的巨石也像鹅卵一样,星星点点,分外的白。
我伸展双臂,急速滑行,有时振动双臂,以免下沉。
河流消失在一道峡谷中。她应该不会在这里。幸好峡谷中奔流的狂飙让我像子弹一样穿过,倏然进入阳光地带。河流碧亮灿烂。
就在一片乱石嶙峋的河段,我发现了她。依然的乌发如瀑,依然的平绒红衣,依然在卖力地洗衣。一团迷彩般的光圈萦绕着她,并随着她波浪般起伏的背影变换无穷。
我飘然降落在她身后,失去知觉。我呜呜噜噜,言语不止,却心想不敢惊动她。
她停下了,凝然不动,光圈随之消失。她其实面对的是湍急的黑水。
我猛然惊醒,张口结舌,等她的变化。乌发荡漾,她开始一丝一丝地转动,终于露出一丝脸庞的光线。我想我马上就会惊喜万状,突然,她的整个脸孔对准了我,我一下子魂飞魄散,急忙振动双臂,幸好飞起来了。
飞到很高很高的天空,我还在想,那是多么可怕的一张脸,骷髅一般,眼洞里喷射出红灿灿的火焰。
2
屋檐上挂着翩跹闪烁的水帘,我透过水帘看到山坡上不断翻滚而下的云团。
你要走,你得吃下这个。女人在我身后的宅子深处吼叫。我知道她一直伸着手,手里捂着一颗绿莹莹的珠子,那是她刚从嘴里吐出来的。
我已经穿过水帘,指头大的雨点碰到我就碎散,化作烟雾溜远。女人的声音在纷杂的雨声里尾随:吃了这个,你见多么美的女人都难成好事,所以你走多远多久都没关系。
我顺着干涸的河床走。两边山坡上山洪滚滚而下,可这千年干涸的河床连一点雨湿的迹象都没有。
她一定在前边。那里有一个风化石的岩壳,里边爬满成千上万的草鞋虫。她就蹲在那里,她就在那里静静地等候。
我什么时候才能赶到那里?我已经走了三天三夜。天再也不亮了,一直昏暗不清。我知道她在那里是很危险的,如果有人窥见了她,那就很糟糕。我想飞,可找不到高地。我急得乱跳的时候,却惊奇地发现,当我跳起时,河床飞快后退。于是我不停地原地跳起,果然很快逼近了她。她就在一道薄而透明的瀑布后边,埋头在积尘上画道道。
当我蹲在她身边,她仍然没抬头。
我以为你不来了。她忽闪着眼睛说,你的衣服湿了。
我早已浑身淋淋漓漓。那是汗水而不是雨水。
你把衣服脱了吧。她的声音微弱得让人酸楚不堪。
我开始解开领上的第一个钮扣。她要帮我,我不让。不过我实在脱得太慢,衣服紧贴在身上,脱去它就像剥去我的皮肤一样。可我又不敢怠慢,她好像很期待的样子。我刚剥离身上最后一片衣服,她急急忙忙不由分说地把她的衣服给我穿上。
这怎么行?我说。我知道她已经是全裸的了,因为她的身体发出淡淡的荧光。
你抱着我就行了。她毫无置疑地说。
我的手指都抖抖索索正向前伸展,突然听到铙钹交响的声音,隐隐约约而来。我僵固了,瞪眼寻声望去,果然山高处有微光,而且在向这里移动,渐至听到合唱经文的声音。我正要携她逃离,脚怎么也拔不动,只任凭那微光变成熊熊大火,那铙钹声、合唱声震耳欲聋。
为首的老者白皮细面,只是那肉皮多余而显得满脸沟回。他仍旧用唱腔道:说有鬼,就有鬼,主人卧床三载余,是你死缠硬磨不撒手。说有鬼,就有鬼,是人不是鬼,是鬼逃不脱。东西南北中,自由在心中。嗯没里没里美。他身后跟着几个年轻的徒弟,我认出他们曾经是我的学生,火光中他们一脸迷醉,他们都认不出我。我要分辩,老人又唱:你身穿红魔衣,你不是鬼谁是鬼。我忙看身边,姑娘不在,以为她躲到身后,手在身后抓挠,什么也没有。我一抬头却发现,她穿着我的衣服跟眼前这班人身后,正闭着眼跟他们在一起唱。我身子一软,就任凭他们绑了。
我最终被放在一农家门前的柴草堆上。院里有上百人围观,热闹非凡。掌坛的老者命令徒弟点着柴草,将我焚化。我只有眼睛能动,所以在人群中搜寻她。在人群的缝隙中,我看到她美目流盼,她手托掌盘,穿梭不停。那盘中盛满美酒佳肴。
周身是明亮的火焰。火焰闪烁间,我看到生病的主人,他坐在大门前的竹椅上,真的是大病初愈的样子。他正超然地看着我,身边依偎着他的女儿,女儿面若桃花。我的嘴角已经开始溶化。
3
老岳父提着一捆刚买的烟叶,怔怔地望着我。我和他擦肩而过。
你还要去?他那苍凉的声音尾随我而来。
我从晴朗的小镇出发,很快进入阴雨霏霏的沼泽地,最后终于到达雪片翻飞的山地。
群山因为积雪而失去立体感,我已经分辨不出她在哪座山。我只有在山脚滑行,来来回回地找寻。最后,终于发现一座山的山腰有一点猩红。
我立刻开始攀爬。山沟里的积雪太深,足以湮没我,而山脊上厚厚的冰壳像鱼背一样滑溜,即使我手脚并用也无济于事。我正冥思苦想,偶然发现腰间有两把尖刀,于是有了主意。我把尖刀插进冰壳,挪动身体,果然有效。
她一定还在山腰里的那个洞口等候,那是我们多次约会的地点。我们当年,多次在那洞里狂欢。那时,我们还进行了探险,我们用了七天七夜探到洞的尽头,发现那里有一小孔,人无法钻过,可以看见外边。外边竹柳飘摇,掩映一户人家。一个年轻明媚的女子在院里推磨,一个老婆婆追着女子在磨上忙活。一老一少打打跳跳,嘻嘻哈哈。我们呼喊,她们却听不见,我们只好返回。我说那肯定是另一个世界,她说也是。
我终于爬到洞口。洞口上方倒垂冰锥。匍匐着爬进去,静静地坐在她的身边,不敢吱声。
她拿出一本书来,说书上有好多难题,要我帮她解答。我埋头多时,一个也没做出来。
我和她靠得很近,中间仍有间隙,寒流在那里回荡。我望着山下,其实那里就有一个小镇。密集的房子冒着青色的煤烟,煤烟熏化了房顶的积雪。房里有许多暖和的小屋,有许多男女被火炉绑在一起,手脚缠绕。她望着眼前的冰锥,似乎看到缤纷的美景。
不知过了多久,我们还是并坐。我说去弄点吃的,她并没阻止。我爬出洞口,躺在山脊上,倒着飞快地滑下。我到了镇上,买了大包的食物,返身又回雪山。这时,霹雳般的巨响,吓得我手里的东西全掉在雪地上。
原来,山顶出现了雪崩,雪浪翻腾,排山倒海而来。情急之下,我竟然飞起来。我飞得很高,然后一头扎进半山腰,两手不停地刨,不知刨了多少年月,才刨出那个山洞。这时,她已经成了小冰雕,仅有五寸,一切都还是原来的模样。
记得当时的我眼泪纷纷扬扬,揣了这冰雕丽人,一扬手,悲伤地飞去。掠过白雪皑皑的山地,划过黑暗潮湿的沼泽,回到阳光下的小镇。
除了上课,我整天紧闭门扉,守在桌前,对她嘀嘀咕咕说个不停。我怕她溶化,打算把她装进冰箱,其实她没一点变化。阳光可以轻易穿透她,投射出色彩斑斓的影子,我以为那是她的灵魂。我在等待,我相信她一定会复活。
日子一个接一个地飞逝,我有些绝望。
似乎有高人指点,我依照他的方法去做。
我搬来化学试验的蒸馏设备,把她装进大肚烧瓶,慢慢加热。她似乎在落泪,我不停地祈求她原谅我,我相信这是救她的唯一方法。我任由她化成亮晶晶的水。我没有停下,继续加热,直到她完全变成蒸汽。她在弯曲的玻璃管里流动,那缭绕的样儿似乎已经显出她的轮廓,然而她很快液化成水。我又把她装进曲颈瓶里等她凝结。
最后的结果是她成了一块疙疙瘩瘩的冰砣,我后悔得卧床不起。
头儿见我三天没有动静,就命人撬了我的门,冲进来。头儿手拿着红头文件,说见于你的出色表现,你被调往虎镇。说着就将文件抛过来,那文件翩然而近,越来越来大,魔法般将我托起,飘扬而上。我极力要下来,又无法脱身。只见头儿顺手拿了那冰砣,说这个留与我做个纪念。
那冰坨在他的手中倏然化为蓝烟,瞬间她就复活了。她一副刚睡醒的样子,更显得惊艳不凡。她恍若隔世地瞅着繁华的街市,一阵唏嘘长叹。
我是在碧蓝如洗的天空瞥见她的。
4
整整一个下午,我和父亲对饮。我们沉默寡言,各想各的心事。
暮色刚浮现出来,我就起身要走。父亲很平静的样子,没有言语。
我很快到了我的目的地。为了十拿九稳,我住进小旅馆,把时间拖延到十一点以后。
我从小旅馆出来,发现满街都是积水。这说明刚下过一场雨,我却一点也不知道。稀少的几道光勉强地勾画出小街简陋的轮廓。沿街到处是紧闭的门扉。我直接进了一个大院。满院是花丛的黑影,却不见花香。几曲几折,发现最深处有一个大厅灯火通明,我直奔那里,紧贴在窗上,看见一个黑脸膛的人端坐在台上,正笑逐颜开地说些什么。他举着一根粗大的雪茄,浓浓的青烟缭绕在他的口鼻间。台下约有一百多人,一律仰着脸,笑迎那台上的人。只有一个人例外,那就是她,坐在最前排,低头捋着衣角,短发掩住她的脸。我一阵激动,口里喷出白气,模糊了眼前的景象。
这时从后门出来一个穿什么制服的人,说我也应该参加会议,我就随他到了大厅里,在最后排坐下。周围的人都很陌生,都在一动不动地聆听。我不管他们,只顾拉长颈子,张望前排的她。
这是一个冗长的会议。台上那人抽得满大厅乌烟瘴气,讲了许许多多话。我也曾细听,总是听不明白他在说什么,至于一阵阵地鼓掌,更叫人糊涂。
大约是唯有我不鼓掌,台上那人瞪着我,声色俱厉。我赶紧缩了脑袋,让他瞅不到我。我只是担心她,那样小巧的脑袋,那样光洁的头发,不时被那雪茄的烟雾笼罩,她会不会晕倒。
满大厅都悬挂着奖牌,金碧辉煌。只是那些奖牌不时变换脸孔,微笑或狰狞。
不知这会议要持续到什么时候,我想如果持续到天亮,那就完了。我正担心着,只见刚才那个穿制服的人从门外进来,径直上了前台,俯首在台上那人耳边嘀咕几句,台上那人就宣布散会。
先是满大厅人头攒动,接着大院里到处都是人影。我急忙窜到门口,一只眼睛盯着院里,另一只眼睛瞅着院外,终于看见她的身影在小街的一处灯光里一闪即逝,我急忙追赶。
待我追上她,她却一转身反方向而去,我也同样敏捷,紧紧地跟着她。在漆黑的夜里,我是靠嗅觉,紧抓住那一丝熟悉的气味,所以任由她怎样翻来倒去,也无法摆脱我。她只好闪出小街,越过田埂,到了河边。
我只能看见她的眼睛,里边映着小街上的几点灯光,我就对着那针点大的几点光说话。这时我真是巧舌如簧,说得感天动地,可那几点光始终针一样刺得人心里惶惶,终于刺破我豪情万丈的心怀。后来我呜呜噜噜,什么也说不清楚,我极力要说清楚,可我的喉咙总不争气,我觉得窝囊不堪,不得不停止。
最后,像突然泄去最后的一点元气,我一下子瘫倒在她的脚边,只听见水在耳边哗哗地流。
不知过了多久,指头大的雨点砸在我的身上,我醒来了。这时我以为她走了,却听见她的声音:走回吧。我一头爬起来,跟了她去。
大院已经紧锁,她从铁门上翻进去,径直往里走。我在门外呆立着,却听见她说想来就翻。
我当然身手不凡,一跃翻进门里。
到了她的小屋,我们都一动不动地站立着。后来,我突然十分疲倦,说我只是避避雨而已,然后席地而坐,无声无息。
我在梦中睡去,满怀愁绪,梦见豪门盛宴的情景。
不知什么时候,哔哔剥剥的声音惊醒了我。我看见窗外火光闪动,就一头窜起来。这时,我看见一双映有火光的眼睛,在无声地流泪。
远处有呼喊声,然后是杂乱的脚步声。那哔剥声渐至成了噼啪巨响,窗外已是红彤彤一片。
大火终于将小屋的四壁烧得透明。我看见那抽雪茄的人站在远处,威仪不凡,身边随从有几十人。他和他们一起在那里笑谈指点。
高温已将我和她的衣服蒸发掉,正在继续蒸发我们的肉体。我说你不要再流泪,那样会干枯得更快,可她并不听我劝告。那时我真是急中生智,我扯下我的皮,贴到她的身上。我的皮肉早已分离,所以只需轻轻一拈就是一大片。很快,我的皮完全包裹了她,而我瞬间化为火炭,再化为一缕青烟。
我化为青烟,就在她的头顶上空盘旋。我看见我的皮在她身上刚被蒸发,那个抽雪茄的人就手指轻弹,立刻有几百台灭火器对准她猛喷。
我看见她站起来,理理头发,优雅地打开门,倚在门上,笑得嫣然。
一阵掌声如潮般涌起来。
5
母亲在吃炒花生,一个又一个,吃得飞快。花生在她的指头间弹跳,腿去红衣,变成瓷白的弹丸,跟着蹦进嘴里。
你是斗篷上睡觉,一动一个窟窿。母亲说。她的话混合着油腻的香味。
我在桥上走着。行囊沉重,那是母亲给我准备的干粮。我只有佝偻而行。那桥其实是铁索桥,悬在雾中,一走一晃荡。迎面来了许多人,我向他们打听那著名的舞会,有人说走到桥的尽头,有一城堡,那里有最漂亮的宫殿,日夜不息地举行舞会。
守城的约有百多人,都席地而坐。我向他们打听城里的消息,他们纷纷说自己是城里最不幸的人。我终于明白要一一打点,方可入城。幸而我有一袋饼子。这时我才佩服母亲的先见之明。
我没费什么周折,已经置身豪华的舞厅。
这里四壁都是水绿的玉石镶成。壁上到处留有洞孔,有些洞孔里放着白玉雕像。这些雕像都是这城里的名人的,他们随时都会从洞里溜出,复原成活人,参与舞会。不过,这要有漂亮的女子或显贵的男子,他们才会这样。
一个衣冠楚楚的人在讲话,我听不明白,找人问了,才知道他说的意思是如果谁在这里踽踽独行,谁就会变成陶瓷人,放进专用的仓库里储存起来,以备将来修筑更漂亮的宫殿时作为建材使用。
我在人群中穿梭不停。不见她的踪影,我越来越慌乱不宁。眼看自己要变成陶瓷人,身体越来越不灵活,身体的一些地方已经闪出陶瓷的光泽,仍不见她的踪影。这时我想找个舞伴,以逃过此劫,可整个舞厅只有我一人单吊。我求助墙洞里那些白玉雕像,他们却显出不屑一顾的神情。就在这时,纤纤素手伸来,我才幸免于难。
和我跳舞的是位华人歌星。她说她一见我就知道我就是她漂洋过海要找的梦中情人。她说得十分缠绵也十分冗长,并且完全依偎在我怀里。我总觉得她那新潮的衣裤像盔甲一样,不断磨损我的身体,可我只有搂着她,等我要找的人出现。
舞会的气氛越来越热烈,不断有高官、富豪到来。每来一位,就掀起繁复的欢迎仪式。
这些新来的显贵,第一要事,就是将自己制作成白玉雕像,放进墙洞里。
我的身体已经被磨损了许多,可是总不见我要找的人。这时,我发现门口有位女子,衣衫褴褛,她咬着手指,眼睛贼亮亮地窥视舞会。我认出她就是我要找的人,可她一闪即逝。
我忙要追赶,但我的双腿已经细小伶仃,一撒手就摔倒在地上。女歌星泪淋淋地将我扶起,说今生都不许分开。
这时有人警告说有恐怖分子在城里出现。话音刚落,大厅里就落进几枚炸弹,在地毯上滚动着,冒着青烟。
跳舞的人一哄而散,连墙洞里的白玉雕像也不翼而飞。只有我无法逃脱,跌坐在地上,裤裆里夹着一枚冒烟的炸弹。
轰然巨响之后,我成无数的块状物,粘贴在大厅上下左右。我只觉得是自己膨胀开来,填满整个大厅。
这时,我要找的那女子哭哭啼啼进来,用一条尼龙口袋四处收集我的肉体。我的肉粘得结实,她要用力地扯。她一用力就哇哇大哭,像是扯开了她的嗓门,等到把我的其中一块肉扯离了墙壁,她的哭声又恢复原状,叽叽呜呜的。
她哇哇大哭了无数次,总算把我全部装进口袋。她提着我到了后边的花园,一股脑把我倒在地上。我终于流出了眼泪。她说不要流泪,不然无法粘结还原。我只有关闭了泪腺。我看见这里奇花异卉,我一样也没见过。
有人吆喝着走来。来者蓬头垢面,说话的声音像是干柴裂断。他一样扬手就打翻了她,然后三五两下将我装进口袋,提了扔在一辆破车上。
我被拉走了。在我飞逝而去的时候,仍听见她追赶的声音,好像被拉成无限长的透明的细丝。
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我在后花园里边喝牛奶边读报纸。报纸头版就是她的大幅照片。报纸说她是恐怖分子的头号人物,目前已经落入法网。
6
院场里架起高高低低的一路火圈,表演钻火圈的竟是岳母,她居然宛若游龙。围观的人一阵一阵叫好,她并不在乎,她在乎的只是我。我就站在院场边,脚边就是走出院场的台阶。我准备在她表演完了之后再离开,没想她的表演竟然通宵达旦。
岳母累得奄奄一息,被人搀进大门,我还是走下台阶。
漫天大雾,我悬浮在其中,久久折腾,才到了公路边上。我蹲在路边,等一辆破车。我知道它一定要来,因为它是这条路上唯一的交通工具。
大雾散尽,天气十分晴朗。这时我已经坐在车上,我的心情已经好得不得了,而且一路飙升,无法遏止。在经过一处悬崖时,我伸头向下望,看见怪石林立,急流飞扬。我一下子觉得十分亲热,我就破窗而出,那破车也被携带下来。我看见那怪石急流都张大了嘴巴,万分惊愕的样子。
我终于进了城里最大的医院,躺在硬板床上。我看去,四周都是红光朦胧的,我不知是怎么回事。医生命令我闭上眼睛,我的眼睛却一动不能动。其实不光眼睛,我身体的每一部分都一动不能动。医生用纱布缠了我的眼睛,还用绷带详细固定了我身体的每一部分。
周围一片喧哗,人们争论不休,说我是死的还是活的。我真想大吼一声给他们听,可我挤不出一点儿声音,只有任凭他们去争论。
不知过了多少天,病房静了下来。
我知道你会这样。这是父亲的声音。
不知你这招有没有用。这是母亲的声音。
然后我听见他们离开的脚步声。
随后又是一片杂沓的脚步声进来。
我是这里的外科主任。我听见一个铿锵的声音。你的身上有三百八十五处骨折,至少需要一百二十次手术。你准备好一百万费用,我们立即为你治疗。
杂沓的脚步声离开了,铿锵的声音还在病房里回荡,久久不散。
头儿的声音出现,还是那种嘡嘡嘡的柴油机的声音。这声音持续了三个小时,指明了我的数十种过错,才戛然而止。
小一点的头儿的声音出现。我知道他是嬉皮笑脸的。他问我有痛感没有,然后就只有嬉笑声。我只能在心里说我早已摔坏了痛觉,何来痛感?不但没有痛感,我还很惬意。后来他也觉得笑得没有意义,但还是在笑,这中间的变化我听得一清二楚。直到那铿锵的声音叫走了他,那嗤嗤嚓嚓的笑声才消失。其实,我知道这时他们在商量费用的问题,隔了数重墙我仍然能听清楚。他们的结论是:等待奇迹,看是否有人发发慈悲。
这之后我就被闲置在病房里。没有了从门口进来的声音,从窗口进来的声音却铺天盖地。窗外就是建筑工地,除了机器的隆隆声,还有建筑工人模仿病人的嚎叫声。
终于有一天那铿锵的声音从门口进来,说他负责治疗我的病。
有人出钱了?这是我的声音。没想到我竟然自动恢复了说话的功能。
没人出钱,我会来找你?
是谁?是一个小姑娘吗?
什么小姑娘,是一个富婆。
不!是小姑娘!
你以为我是来跟你争论这个问题的?你要命的话,就给我闭嘴。我们要做的第一个手术是头骨整合。
头骨?我敢打赌,我的头骨没点问题。
要命吧?我问你!你这头明显比原来膨大了一倍。
很多双手把我从木板床上剥下来,把我扔在手推车上。一阵叮咚乱响,我就到了另一个地方。
这之后就是频繁的手术,没完没了的。那铿锵的声音始终铿锵,毫不含糊,一个接一个地手术。除了接骨连皮,还有切除很多器官,还要整形美容。后来,那铿锵的声音说要切除我的性器官,我十分纳闷,然而手术还是进行了。这竟然是我的最后一个手术。
有一天,外科主任领着他的全班人马涌进病房,鼓掌欢呼,说他们重新赋予了我生命,还给了我新的面貌。一个漂亮护士拿着大镜子上前来,并称我为大姐。
镜中的我果然貌若天仙,一颦一笑,千娇百媚。
7
我又一次进城。这次进得十分容易,可刚到城门,就有人用黑口袋装了我,把我扔进地牢关押起来。
我在地牢里嚼着饼干,盼望着审判或行刑。我还能盼望别的什么呢?
不知过了多少年月,地牢里那明净的石墙都长满了青苔,我的身上也长满了青苔。终于有人来了,他们轻轻一推,那铁门就碎散成烟雾。这时我才后悔没有逃走。他们要将我拖起,折腾了半天,才把我从石床上拔起。
我想不论怎样,我的牢狱之灾一定结束了。记得出发前我那柔韧的情人送给一盒化妆品,我一阵摸索,竟然还在。我打开那精致的盒子,竟闻到一股老窖的浓香。我仰头将那透明的汁液全部倒进肚里,我一下子就飘飘然了。押解我的人瞪大眼睛,说奇怪,你竟然返老还童了。
审判我的大厅气势恢宏,十分了得。法官很年轻,身旁坐着夫人。夫人雍容华贵,微笑着,始终微笑着。我突然灵感飞动,认出她就是我要找的人。
我眼睛直勾勾地瞅着夫人。夫人却始终平静,她慢慢地剥着桔子,一瓣一瓣地喂到法官的嘴里。
你叫什么名字?审判开始了。
我如实回答了,台上那夫人却没一点反应。
不对。重新回答这个问题。
我又说了一遍。
你叫享乐虫,男,五十七岁,哈拉国的国王。法官的声音十分明亮。
我真是云里雾里,喃喃地说,那是上辈子的事情。
有人向法官呈上许多报告,法官看了看,说,准确无误,你就是享乐虫。你知罪么?
我又低声嘟哝,上辈子的事情,你们还要追究么?
罪恶滔天,不追究行么?你强占邻国数十年,霸占那里的石油和美女。你知罪么?
我好像又在嘀咕,那时都是那样,我占的是最小的国家。
法官宣读了我的罪状。大约是385条,每条又有若干细则。最诱人的是说我在当国王期间的糜烂生活,描写生动,可谓灿烂篇章。我似乎想起自己曾经有过一阵放荡的生活,可那是我做女人的时候,那么多男人舍命追我,我不免心软。
现在我宣布:判处你有期徒刑三百八十五年,即刻执行。法官的声音明净得一尘不染。
若没有意见,就签字吧。法官用温和的低调作为他的结束语。
我没有动。台上那夫人说签吧,一边柔情万种地放电。天啦,谁能违逆你的意愿呢?我一阵激动,就手忙脚乱地签了。尽管我使出浑身力气,还是没把笔攥紧,字写得极其歪扭,弄得我满心惶惑。等我抬起头来,夫人依偎着法官缓缓离开,她并没有回头。
我呆头呆脑地被人押走了。人家说遣返我回国。
后来的生活似乎真的和那罪状上写的一样,声色犬马,翻过了极乐之巅。
8
小儿在他那成堆成山的玩具中忙活。我久久地注视他。他在主宰他的世界,而我呢,我的世界在那里呢?尽管我正准备出发,我仍然很茫然。
我正打算离开,小儿却抬起头来。我看到一张花里忽哨的小脸上,只有眼睛在亮。
你要走?小儿问我。
我无言以对。小儿说别急。他在他那玩具堆中翻找,好像十分讲究似的,为我挑选了一口袋东西,让我提着。
看到小儿那十分认真的样儿,我只有提着。没想到这次进城,小儿为我准备的东西还真派上了用场。那些什么冲锋抢、火箭炮、闪光弹、夜视镜、各式手枪等等,正好用来对付城里那些四处缉拿我的特警。最后我是用小儿为我准备的直升机到达目的地的。
令人惊奇的是,她的母亲早已在花园里等候。更令人惊奇的是,她的母亲不是风韵犹存,而是如花似玉。她温存得让人感恩不尽,当我听见她说来吧,我就简直是亦步亦趋了。
她领我到了楼上,叫我洗澡,又叫我更衣,还给我打扮。她真是妙手回春,纤手轻拂,就把我弄成风华正茂的样儿。
她又领我到了一间卧室,说这就是她女儿的房间。其实我早就知道,一进门,那种久违的熟悉的气息叫我晕眩。我急忙坐下,十分拘谨,其实我是在极力自控,害怕自己因为激动而战栗不已。
这时,她退到一边,把墙上的一幅画指给我看。那不是我画的落花幽雨吗?怎么会在这里?恍然那墙上的画放大了,立体了,扩展到整间屋子。那缤纷的花瓣飘落下来,刚要着地,又飞旋而上。屋里暗淡下来,那泛着微弱光泽的雨丝从窗外飘来,尾随花瓣飞旋。我像是置身银河,一种旷世孤独突然吞噬了我,我像是消失了一样。
她其实也是身不由己。不信,你看她的日记。多美妙的声音啊。我慢慢复苏,又回到眼前。
日记本残破不堪,像是历尽风霜。我翻开一页,心里狂喜,是她,是她的字迹,还是那副特有的固执的样儿。我迫不及待,想解开太多的谜团。我不得不放慢速度,因为我看过一页,那一页上的字迹就随之消失。
日记没有把我引领到年少时那段美妙情缘里,反而让我坠落云里雾里。我从中没有找到我的半点影子,只有病魔缠身的哀怨和绝望。日记里那么多省略号,表明苦不堪言。她有什么病,我从没听她说起。
她的母亲一边轻轻揽着我,和我一起看日记,一边叙说她年轻时的经历。她说她和女儿的命运一模一样。
你要帮我。我几乎要崩溃了,我乞求她。
她郑重地点点头。我一时无法自控,竟埋头在她怀里嘤嘤哭起来。她抚弄着我的脑袋,提醒我继续看日记,然后起身去收拾什么东西去了。
日记的最后一页记载的好像是我们一次雨后的同居。她祥写了那新鲜的体验,惊心动魄的,说是她的第一次。这更叫入费解。我们是有多次相拥而卧,那都是和衣而睡,我的手没有达到过她背部以外的任何地方。
我还深陷在苦思冥想中,日记上的字迹早已消失。她的母亲已经换了女儿的装束,款款前来,说,我就是你要找的人。
不不不,不。我张口结舌。
当年的我,已是这番模样。不信,你和我站在镜前看看。
我迟疑地和她到了镜前,我们真的年岁相当。她说,我的母亲早已过世,你看,她的遗像在这里。
真是你?
老母的遗愿,是让我不要再伤你心。
是她是她,就是她,哪一点儿不像她呢?
一阵热风,破窗而来,落花幽雨的幻境一去不返。多明媚的天气啊。我终于找到了我要找的人。我真想大吼大叫,我真想向全世界举行新闻发布会。
她站在窗前,望着远处,静静地叙说她的处境。她说丈夫升迁到了外地,况且丈夫早包了二奶三奶的,婚姻形同虚设,儿女们都出了国,空荡荡的大宅子就剩她一人。
哎,当初你不听我的。你们没有感情基础,哪有幸福?我像高人似的点评。
最后,她突然开朗,高声说,现在,你就是这宅子的主人。
她火辣辣地望着我,眉飞色舞地说,干该干的事儿吧。
再谈谈。我弯腰乞求。
不会是一日情的,今生我们都会永远在一起的,以后再说吧。说完,她就飞快地宽衣解带。
我一时惊疑:容颜易老,肢体却经得起时间考验。
到了关键时候,我才发现老婆的珠子,还真灵验。我仓惶不安,嘴皮乱跳,想说出理由,可一句也没说明白
我终于镇静下来,因为她并没在乎我的无能,还是按部就班。
她的陶醉并不纯正。等我发现这一点,已经晚了。
保镖把我夹在臂弯里,丢在客厅。那里的大屏幕彩电正在播放刚才的床上画面,一个漂亮少女瞪大眼睛,张大嘴巴,愣在电视机前。我突然发现,她才是我要找的人。她猛然转身,就发现了我。她那本来涨红的脸,一时更成了洪水中的旋涡。我们僵持的那一刹那,像是天翻地覆。最后,她掉头号啕大哭而去。
这时,她的母亲一边挽着头发,一边从里屋出来。她并未看我一眼,只说,好了,这样,我女儿不欠你什么了,你走吧。
记得小儿给我准备了一面魔镜,可惜在逃脱追捕的战斗中不知丢在城里的什么地方了,不然我怎会上当。
我还回忆那面魔镜丢在了哪里,我已经被扔在草坪上。一只黄狗猛追过来,我连爬带滚地逃跑。眼看不能逃脱,我急忙爬上楼顶,纵身一跳,伸展四肢,急速飞去。飞过城市,飞过原野,进入黑沉沉的山地。
我急急忙忙往回赶,飘过峡谷,飘过河流,穿越万水千山。
我终于回到我那狼藉的卧室,我打算好好睡一觉。尽管天已微明,晨光泛动,我还是蜷缩在我那狭窄的床上。我并没在意已经起床的我好像在询问什么,我只是嘟哝:你去干你的活儿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