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家的尝新酒

尝新，是一个渐渐被人淡忘的农事节日。永嘉场有语“五六月日日好尝新，十二月日日好搝亲。” “搝亲”即迎亲，娶媳妇。永嘉场将两者相提并论，张口便是“尝新搝亲”，可见尝新是件非常重要的大事。

尝新即吃应时的新鲜农食品。古代于孟秋以新收获的五谷祭祀祖先，然后尝食新谷。《礼记·月令》：“﹝孟秋之月﹞是月也，农乃登谷。天子尝新，先荐寝庙。”因此尝新以应时为主，各地风俗不同，时间也不一样，有选农历六月六，有选七月七，也有选中秋和秋分的，一般没有固定的时间。尝新节这天，狗是上宾，新米饭煮出来，让狗尝过以后人才尝。因为传说远古时期，洪水滔天，绝了谷种，是一条神犬在西王母的晒谷坪里打了一个滚，满身粘谷粒，在回来时身上的谷粒被水洗掉了，只有翘在水面上的尾巴尖带着几颗谷粒。人类靠这几颗谷种才发展到今天。为了不忘狗的功劳，因此新谷登场要请狗先尝。

尝新除了尝试新谷外，也有品尝新鲜的应时果品的。宋陆游《春晚雨中作》就有诗云：“冉冉流年不贷人，东园青杏又尝新。”但若说尝新谷跟狗有关，尝水果就跟一只猴子有关了。这猴子不是谁，就是大名鼎鼎的齐天大圣孙悟空。《西游记》第五回说道：“一日，（大圣）见那老树枝头，桃熟大半，他心里要吃个尝新。”孙猴子这一尝新不要紧，尝出了两件大事情，一是把王母娘娘的蟠桃尝新个只剩一个给自己当作睡觉的大床，搅乱了整个蟠桃会；二是开了尝新吃水果的先河，从此民间都有效尤。比如，外婆家的尝新，就是以尝食甜瓜为主。

甜瓜又称香瓜、哈密瓜，葫芦科一年生蔓性草本植物，为中国最早利用为果品的瓜类，是盛夏的重要水果，香甜多汁，深受喜爱。宋代释心月诗云：“不惜浑仑次第佥，把将来语太无厌。而今一片落谁手，管取甜时彻蒂甜。”甜瓜全草药用，有祛炎败毒、催吐、除湿、退黄疸等功效。因此，甜瓜很早就是重要的经济作物，宋人周弼有诗为证：“村店自知行客倦，劝尝新酒卖甜瓜。”外婆家住今海滨教新南荡，有大片的荡园，这些从海滩围垦出来的园地，土壤肥沃且富含钾肥，极适合种植甜瓜等水果作物。种植出来的甜瓜又白又大又甜，熟透了的甜瓜则带有些许黄色。放到现在，个个都是带有地理标志的名特优果品。甜瓜是外婆家的主要经济收入来源，因此外婆家的尝新日都是选在甜瓜新出的时节，农历五月。摆上一桌酒，然后叫上几个已经出嫁了的女儿一家，欢欢喜喜地品尝一顿新鲜的甜瓜和西红柿。

外婆共有三个儿子，五个女儿。我母亲排第二。母亲并非外婆亲身，而是母亲没有兄弟姐妹，父亲入赘后便按照地方风俗认了外婆当母亲。母亲虽非亲生，但外婆待她比亲身女儿还亲，把我们兄弟姐妹几个更是视若至宝，每有瓜果蔬菜新出，便会让舅舅把我们一家请过去先尝个鲜，待到丰收之际又会让舅舅挑着满满一担瓜果蔬菜送到我家。我家虽然早就转为居民户口了，但若论吃甜瓜多不多，就不遑多让了。因为我有一个视我为心肝宝贝的外婆。

外婆家的尝新酒很隆重，但也只有一桌，坐八个人，只有大舅舅、几个姑爷才有资格上桌，再从外公族中邀请一位作陪。至于几个阿姨、舅妈包括外婆都是没资格上桌的，而我也是因为外婆的宠爱成了三辈中唯一一个上桌的。

酒席是老永强最正宗的酒席，俗称“八盘五”。即八个冷盘，五个热菜。八个冷盘分为四内四外。四内即内四盘，分别是饵饼、两盘猪肉，一盘鹅肉；饵饼是有米粉、山粉等混合煎制而成，内四盘是固定的，成十字型摆放，鹅肉摆上首位，饵饼摆下首位，两盘肉放置在左右位。外四盘则占据4角，以应时海鲜为主，一盘鳗鲞是必不可少的。 “八盘五”有一个通俗的说法，叫“饵饼夹肉”，但饵饼只有一盘，所以这盘鳗鲞在饵饼吃完后有替代作用的。一盘红虾，壳硬朗，色红，极适合摆盘，且寓意“红红火火”，因此也是不可或缺，可惜的是现在这种红虾极少看到了。一盘蛏子或花蛤，则以应时为主，拿体育比赛的话说，就是“谁状态好上谁”。尝新季节正好是蛏子最鲜美肥壮之际，故多上蛏子；新年酒则用花蛤，因为那时候的花蛤最好吃；一盘冻品，目鱼冻或者口蓝冻。不管是内四盘还是外四盘，都是先摆在红色的高脚碗里的。在高脚碗里摆第一层是难度很大的技术活，对刀工、摆功都是一个极大的考验，先在碗里放一条棕笠叶，然后依次整齐摆放，摆好后反扣在盘子里，八个冷盘，形色香俱全，整整齐齐，不啻于一件精美的艺术品，让人舍不得下手夹菜。

酒桌摆在正间，又叫“上间”。桌子是四方形的方桌，四方雕有八仙，故称“八仙桌”。八仙桌的座位是有严格的规定的。但那一般是结婚酒，尝新酒则相对宽松一些。背对着大门为主位，又叫斟酒位，和它一条凳子的则是末位，大舅舅就坐在斟酒位，就代表主人位。小时候对这些规矩真的是搞不清楚，所以开始时候都是小心翼翼地站在旁边，看着大人推来推去，坐定后才敢坐下，后来吃的多了，也就找到了关键之点，一看到大舅舅坐定，坐在他旁边准没错，这是最小位。

斟酒位正对面的位置便是尊者位，正对着大门，我们称为“上横头”，一般是由德高望重、辈分大的人坐的。此时此刻也只有大姨夫和我父亲因为比大舅舅大，才有资格坐。如果大姨夫和我父亲两人只来一个，那就从外公族中邀请一位辈分差不多的作陪。斟酒位的右侧，紧挨着便是“酒龙头”，一听名字就知道，今天一桌喝酒气氛咋样，这个酒龙头至关重要，所以酒龙头都要选一个酒量好的姨夫担纲。和酒龙头挨着的位置便是一桌最重要的一个位置，叫“头位”。如果是结婚酒，这个位置就是新娘的最大兄弟坐，称为“头桌头位”，结婚那天，“头桌头位”未落座，其他人是不好落座的，“头桌头位”未动筷子，其他人是不好先动筷子的。但外婆家的尝新酒的规矩就稍微灵活些了，一般就按几个姑爷大小（除了上横头）排，但如果有新姑爷（刚订婚或刚结婚的），那今年这个位置先由新姑爷坐，这也是几个姑爷自己定出来的规矩，虽然跟大礼数不符，但却充满人情味，也算是对新人的一种认可和欢迎。

头位对面自然就是二位，姑爷就按顺序坐过来吧。二位旁边是陪客位，一般从外公族人中邀请一位身份与几个姑爷差不多的坐。如果上横头的两位中有一位没来，那这个陪人就要到尊位上陪，当然的身份也要相适应。空余的这个位置就从没来姑爷的儿子中请一位，这叫“代”。当然八仙桌偶尔也有坐九个的，那是临时来了客人，又比较重要必须坐到席位上，那就在白虎和玄武角之间再增加一个位置，我们叫“插角头”。

客人坐齐，舅舅先从酒龙头开始，依次给大家斟满酒。斟酒器是一种长颈、长嘴、长把的锡制酒壶，叫“酒注”。酒则是“生头酒”，这是一种没有煮熟的黄酒，口感极好，尤其是生头酒加入姜丝、白糖加热后更具风味，做生头酒的酒缸就在隔壁，喝完了直接用酒挈（一种长柄舀酒勺子）从放在酒缸中间的酒抽中舀酒。喝了开桌酒后，大舅舅就会将位于他前面的饵饼推到正中央。酒宴正式开始。“八盘五”的冷盘是不能离桌的，只能“推”，不能随意地端来端去，标志以农为本，不能离开土地。这时候，就由坐头位的姑爷先夹一块饵饼和肉，大家就开始先夹饵饼和肉，肉是不能伸到对面的盘子里夹，也不能马上开吃其他冷盘。吃完第一轮后，热菜上来了，大舅舅就会把饵饼推回到原来的位置上。“八盘五”顾名思义，热菜共五道，有扣肉、全鸡、全鱼、时令小炒（非蔬菜类）、甜羹。每吃完一道热菜，需将盆子撤走，然后再推进饵饼。饵饼吃差不多了就以鳗鲞担纲了。全鱼吃完后就可以自由夹其他的菜了，整个气氛也顿时热闹起来了，或说说笑话，或觥斛交错，或猜拳行令，你来我往之间还不忘给站在旁边眼光光看着的孩子夹一块菜。舅舅几个还拿出了“乞”蛏子的绝活，用筷子夹起蛏子，这头一吸，那头一“嘬”，便听“嗖”地一声便把蛏子肉“乞”到嘴里。顿时使人高山仰止，敬佩之情油然而生。席上还端上了一大盘削好皮、切成片、去掉籽（据说甜瓜子很难消化）的新鲜甜瓜，真的是大快朵颐，好不快哉。

整个八盘五，从头到尾，从不见外婆在正间露面。席间我几次溜进厨房，但见外婆始终面带微笑，和几个阿姨一边忙活着整菜，一边开心地吃着“盘脚”（剩菜）。见我来了，还不忘问我吃饱了没有，叮嘱我一定要多吃点。

酒足饭饱，直到日落西山，大家方才告辞回家，“盘手（礼物）”是必不可少的，到外婆加做客不带点东西回来是不能说到外婆家做客了。东西吗，当然就是刚采摘的甜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