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的永嘉场盛产糖蔗,繁茂的糖蔗甘甜滋润,惠及众生,故有诗云:“绿阵连烟垠,风雨化精节。玉露含青紫,沁彻哲人心。”
糖蔗是甘蔗的一种,小时候傻傻地经常把糖蔗和甘蔗区别对待,直接把果蔗当甘蔗。事实上,果蔗和糖蔗都是甘蔗。果蔗是专供鲜食的甘蔗,它具有较为易撕、纤维少、糖分适中、茎脆、汁多味美、口感好以及茎粗、节长、茎形美观等特点,因而傲然跻身水果行列,得名“果蔗”,经常被小商小贩挑着四处叫卖,而且价格不菲。糖蔗则皮硬茎实纤维粗,因糖分高,成了制糖的原料,是永嘉场人主要的经济收入。但对嘴馋的小孩子来说,甜甜的糖蔗更有吸引力,皮硬茎实根本不是问题。
问题是尽管制糖厂前堆满了糖蔗,但糖蔗是集体所有的财产,糖蔗是制糖的主要原料,因此是不允许小孩子为所欲为地想吃就吃,想拿就拿。制糖厂门口的墙上明明白白地就写着“禁约”:偷糖蔗偷糖油罚款5元。村里的高音喇叭和路上的敲锣声也时常喊到:某某某偷糖蔗罚款5元。而村里的露天电影则很好地说明这一切都不是“讲讲爽”,吓唬吓唬人,而是要动真格的。偷了就要罚,罚出来的钱就用来放电影。因此,想要吃糖蔗还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一捆捆糖蔗被塞进压榨机里化成糖蔗渣,然后再想方设法用番薯枣、糖蔗叶趁他人不注意之际捞一点糖油过过瘾。但用糖蔗叶偷糖油风险实在太大,锋利的糖蔗叶经常弄得你一嘴是血。
还好,我的外婆家也种植糖蔗,年年都能收获大量的糖蔗。因此每当糖蔗收成季节,到外婆家嚼糖蔗背糖蔗便成了急切盼望的头等大事。而外婆也早已为我们准备了足够一口气嚼个爽的糖蔗。当然,还有带回家的。每当背着一小捆绿中透白、外裹黑烟的糖蔗,在一路的羡慕眼光中凯旋而归时,别提有多高兴、多得意了。当然,我们的职责主要是嚼糖蔗,背糖蔗只是一时高兴,才临时当了回运输小队长。充当苦力的永远是大舅舅,无论是夏天担甜瓜,还是冬天挑甘蔗。而外婆家最厉害的还是掌握了一手土埋糖蔗的贮藏法。每当春节来临之际,外婆家总能变戏法般地从园土中刨出一大捆一大捆的糖蔗。这种经过一段时间土藏的糖蔗一改皮硬茎实的“坏毛病”,变得又松又脆,且甜味不减。有时候我们也学外婆家的样子偷偷埋了几株糖蔗,无奈只得其形不得其法,刨出来的都是烂糖蔗。看来,糖蔗这玩意儿,还是吃现成的为上。
有了外婆家充足的货源供应,自然是一口气“嚼”个爽。我们嚼糖蔗,有“文嚼”和“武嚼”。就如古时宋词,有婉约、豪放之分。
“文嚼”糖蔗,就如宋词之婉约一派,轻嚼细咬,斯文婉约。糖蔗顶端味淡如水,我们习惯称为“淡水味”,越往下则越甜,但尾部虽甜却更硬,嚼起来很费劲;节和节之间突出的部分我们称之为“棦”,这是一株糖蔗最硬、最结实的地方;而糖蔗皮还比较锋利,稍不留心,就会把嘴划破。因此,“文嚼”糖蔗,就要拿刀仔仔细细地把糖蔗皮削掉,在“棦”处仔仔细细地再削上几刀,然后切成一小段一小段,长者一段20厘米,短者一段一寸有余,整整齐齐地放在托盘或者大盘子中,端端正正地坐在椅子或凳子上,聊聊天,看看书,吃一段拿一段,动作斯文,看上去文质彬彬。这种吃法,作为大人、老人或者女孩自然喜欢,有诗为证:“阿母但办好齿牙,百岁筵前嚼甘蔗。”
但如此吃法,对我们来说,就觉得动作太慢,不够豪爽。我们更喜欢“武嚼”—不削皮,不处理,拿来就嚼,张嘴就咬。相比“文嚼”糖蔗,“武嚼”糖蔗就显得自由自在,无拘无束,随时随地都可大嚼大咬,更符合小孩子的纯真个性。尤其是到制糖厂偷糖蔗,哪有时间给你削皮削棦,迅捷地抽回一根糖蔗,脚肘头用力一顶迅速折断糖蔗,你一段我一段快速处理,完完全全一幅“武嚼”架势。所以“武嚼”糖蔗,既刺激又豪迈,很受小孩子欢迎。
而“武嚼”的最高境界,自然是连株嚼。拿到糖蔗,也不管是人高一点还是糖蔗长一点,“啪”地一下折断最顶端两节,张口就大肆咀嚼。这种连株嚼吃法,最讲究天时地利人和,三个环节缺一不可,否则良好的感觉就会大打折扣。天时就是要选择在晴天的下午,此时,阳光高照,天气暖和,是最适合嚼糖蔗的时候。地利,必须要选择在屋外嚼糖蔗,在屋内则情调全无;然后选择向阳背风之处,地面最好是水泥灰坦,这样站着舒服舒坦,水泥灰坦一侧最好有一段不是很高、正好方便站在上面嚼糖蔗的矮墙。人和,则需要身穿大衣,松开扣子,所谓“围着火炉吃西瓜”,穿着大衣嚼糖蔗正是取相同之意境;当然,还必须有若干个人,有若干个人一起嚼糖蔗,有若干个在一旁咽口水。试想一下,在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在一段矮墙上,有几个身穿长大衣的孩子,手持长长的糖蔗,在大口大口嚼着糖蔗,该是一幅多么豪迈、富于诗意的画面啊。当然,玩这个节目,要点是牙力要好,劲道要足,落点要准,糖蔗要离地,人要比糖蔗高,如果不够,就要借助矮墙了。平时最硬的棦部成了最佳的落点。对准棦部狠狠咬下,然后用嘴向下撕去,“刷”的一声,仿佛天籁之音,顿时撕下一大截的糖蔗皮。一旦从头撕到尾,这成就感别提有多高了。
“武嚼”糖蔗并非我们的发明创造,据说北宋大文豪苏轼苏东坡就是个中前辈。苏轼老人家是个典型的吃货,不但做出了让人垂涎欲滴的“东坡肉”,而且在被贬岭南时,居然“日啖荔枝三百颗”,还非常自豪地说上一句“不辞长作岭南人”。但要说苏轼吃啥最厉害,就属“武嚼”糖蔗了。老人家曾经作诗一首:“老境於吾渐不佳,一生拗性旧秋崖。笑人煮积何时熟,生啖青青竹一排。”已入老境的老人家还能“生啖青青竹一排。”,要是年轻时,还不是“生啖青青三百株。?”而从字面分析,老人家嚼糖蔗也是爱好“武嚼”,要不,就是“生啖青青竹百盘”,而不是“竹一排”了。
当然,“武嚼”也有用刀的,但那是玩游戏。就是玩劈糖蔗的游戏,将糖蔗从中切断,将下段竖放,上端用刀固定住。然后迅速抽刀,在快速从上端用力劈下来,看看能劈进多少,谁劈的深谁获胜,如果能从上到下劈成两瓣,那就很了不起了。只有胜利者才有资格享用劈开的糖蔗。但这个游戏相比劈果蔗,难度增加不少,因为糖蔗不比果蔗,果蔗松脆,比较好劈,因此成功者不少;但糖蔗硬实,相当难劈,成功者寥寥无几,更多的时候只是作为游戏,增加一丝嚼糖蔗的趣味罢了。
不管“文嚼”还是“武嚼”,我们嚼糖蔗一般都是从头到尾,因为头部淡,尾部甜,越吃越甜。但读书后,偶然看到一则顾恺之倒吃甘蔗故事,完全颠覆了以往的认知。据《晋书·文苑传·顾恺之》记载:顾恺之非常喜欢吃甘蔗。他每次吃甘蔗,都是先从甘蔗尾吃起,慢慢才吃到甘蔗头。这正好和一般人的吃法相反。于是“顾恺之倒吃甘蔗—渐入佳境”故事广为流传,宋代戴复古还为此赋诗“倒餐甘蔗入佳境 ”。每每读书至此,无不有一品顾恺之“倒吃甘蔗”的冲动,只可惜原来在永嘉场广为种植、广袤如林的糖蔗已经踪迹全无,以致始终无法体验一把“倒餐甘蔗入佳境”的美妙感觉。好在我们的生活早已渐入佳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