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海记

我的家乡温州永嘉场沙村，是一个以赶海捕捉海鲜著称的地方。在村落不远的东方就是富饶的东海，常年的泥沙淤积，在近岸处形成了一望无际的滩涂，滩涂上生长着各种海鲜，给我们提供了丰富的食物资源。从沙村长大的每一个人，几乎都有赶海的经历，都有一段赶海的酸甜苦辣。而作为一名正在求学的学子，每年都会充分利用暑假时光，赶几趟海，改善一下生活。

赶海首先得看潮候，要根据潮候下海，俗称赶潮假。有早潮，上午潮，日昼潮，尤其是早潮，凌晨3点就要起床，而母亲则必须提前1小时起床，烧菜、做饭，蒸干粮。早饭必须吃得饱饱的，两大碗下肚了，母亲还逼着你再填一碗，然后是大口大口地喝水，再吃几颗人丹。穿好衣服，尽管天气炎热，但必须是厚一点的长衣长裤，把蒸好的干粮装进上衣口袋。我们所带的干粮叫“饼儿”，是直接用米粉掺进些许红糖做成，由于没掺进糯米粉，所以很硬，但很管饱。

我们的主要渔具叫步踏，这是一种一端开口、背面、两侧和底部是渔网的长弓形渔具，网眼较细，正好适合在滩涂上展开。

我们主要的捕捉对象是塘撞鱼和倒爬虾。倒爬虾，顾名思义，就是倒着爬的虾，可以说是虾中异类，体型不大，一寸之内，烧熟了酷似小河虾。“塘撞鱼”学名塘鳢鱼。那时候，海涂上大量生活着塘撞鱼，水涂旁、水洼中到处都是塘撞鱼洞。只要把步踏放在洞口，用力一踩洞上面的涂泥，塘撞鱼便会被赶出洞穴，乖乖地游进步踏里。每当塘撞鱼收获丰收时，母亲总会把其中大小适中的塘撞鱼挑出来，放到烧开的水中稍微汆一下，然后捞出晒干。开学后，每天早上拿出一把塘撞鱼干，倒进酱油，放锅中蒸熟后让我带到学校，成了一学期搭伙的主要菜谱。

捉住花篮是件很兴奋的事。花篮是弹涂鱼的俗称。花篮肉质鲜美，营养丰富，一直以来被视为高档海鲜。花篮洞很特别，有2个以上的洞口。从一个洞口踩进去，另一个洞口便会向高空喷出一股清泉，清泉稍弯曲，这时你得赶紧把步踏放在弯曲的空中，喷泉正好喷到网里。继续不停地使劲踩洞，喷泉便会越踩越高，达到极限时，一条花篮就会从洞中跃出，沿着喷泉路径一直弹到空中，足有1米来高，然后径直跳到网里。抓住花篮后会使人情不自禁唱起了南泥湾：“花篮的花儿响，听我来唱一唱。”

捉虾蛄有点类似捉花篮。虾蛄洞穴也是两个洞连接着，一只脚从一个洞口踩进去时，也会喷出一股清泉。不同的是，虾蛄洞的清泉没有花篮洞高，水势也不是很迅疾，而且花篮洞是清泉越喷越高，喷到最高时花篮便会跃出，虾蛄洞则是越喷越小，待到没有了泉水后，便会看到洞口慢吞吞地冒出一个头，一条虾蛄便会缓缓从洞中爬出。这时候，只要用大拇指和食指分别按住虾蛄头部和尾部，然后一合拢，虾蛄便乖乖就擒。

捉蝤蛑是衡量赶海成效的重要指标。蝤蛑又叫锯缘青蟹，个个都是挖洞大师，滩涂上蝤蛑洞一般都挖得很深。我们除了步踏外又没有其他工具，所以只能徒手挖洞，这是一项既勇敢又危险的动作。我们在挖洞，洞中的蝤蛑早已警觉，高高举起两只大鳌，就等着我们一手伸进去，然后给你“咔嚓”一下。所以，要想有所收获，就得胆大心细。估计差不多的时候，就从旁边挖来一捧淤泥，塞进洞，用脚再踩进去使劲一压。严阵以待的蝤蛑只好匆忙收兵，收紧大鳌，这时候用手从侧翼插进去，连泥带蟹一把端出。用大拇指使劲摁住蟹盖中央，用食指和中指从第五对步足处向上紧紧扣在蟹盖下端，拇食中三指上下用力，紧紧扣住蝤蛑，直接扔进鱼篓。糯陀蝤蛑则是刚刚蜕壳蝤蛑的称呼。蝤蛑蜕壳时喜欢寻找较浅的水洞，方便了自己，也给了塘撞鱼、蝤蛑虎以可乘之机。各路觊觎者虎视眈眈，就等蝤蛑一蜕壳就乘机大快朵颐。所以捕获糯陀蝤蛑往往能获得意外之喜。

有时候，我们也用“蝤蛑杚”“杚”蝤蛑。“杚”念国，刮、梳理的意思。“蝤蛑杚”是沙村人发明制造的一种像梳子一样的捉蝤蛑工具。杚蝤蛑地方都在离堤塘很远的地方，中午过后，天气酷热，蝤蛑也会爬出洞，到水涂里。这样的水涂很多，选定一条，便拿着“蝤蛑杚”沿着水涂一路左右“杚”过去，水涂里的蝤蛑便会被“蝤蛑杚”“杚到”滩涂上。运气好的，还能捉到对蛑（暨正在交配的蝤蛑）。捉到老蛑（多年生野生大蝤蛑）则属于天大的惊喜。

挈步踏一般属于单兵作战，有时候，几个赶海的小伙伴也会互相合作，以求捉到更多的海货。我们的主要合作项目有摸栲儿和捣水涂。

“栲儿”是一种“Y”型的作业工具，十几个、几十个栲儿成一字型在滩涂上整齐排开。栲儿口面对堤塘，背对大海。涨潮时，鱼儿会兴奋地游在潮头，越过栲儿；而落潮时，鱼儿则会伏下身子，正好被篱笆拦住，乖乖地游进了末端的笼子里。这时，“张栲儿”的人便会骑着泥马，依次解开“栲儿笼”，打开后盖子，将里面的海鲜倒入放在泥马上的大鱼篓里，再重新固定好“栲儿笼”。张栲儿的满载而归时，我们的摸栲儿作业正式登场。

摸栲儿不是去掏栲儿笼，而是在栲儿脚和篱笆脚处用手和步踏配合去抓小海鲜。摸栲儿需要两人配合，分立在栲儿笼两侧，将步踏放在栲儿笼底部，然后从最底部一根竹柱开始，双手半抬，在水中慢慢合拢，待到接触时，使劲向下一按，便会有东西给你摁住，一般是塘撞鱼，偶尔也有花篮给你逮个正着。万一逃掉了，没关系，向底部逃窜有步踏守着，向上部逃窜，我们下一步就来了。提起步踏，先收获里面的战利品，然后将步踏放在第一对竹柱后面，继续摸过去。

栲儿处是小海鲜聚集的地方，不但张栲儿的能满载而归，我们也是收获颇丰，塘撞鱼、花篮、鲻鱼生、花盘、蝤蛑都能抓到。尤其是花篮，因为是用手抓到的，所以这种成就感完全不同。我摸栲儿最大的收获则是抓到了一只特大蝤蛑。当时我和我二哥一起，刚摸到栲儿脚时，忽然一只大蝤蛑掠出水面，好大的蝤蛑，回家一称，足足一斤四。

摸栲儿有惊喜，但是也有风险。栲儿不能长期在一个地方，需要经常更换点位。经常有竹柱、篱笆断裂在淤泥里，我们称之为“破栲”，不小心踩上去，便会在脚板处深深地划出一道伤口。好在当时海水没有污染，海水又含有大量盐分，是天然的杀菌药，虽然很痛苦，但也不会带来很严重的后果。篱笆上还生长着大量的寄生贝壳，这些贝壳死后便成了锋利的刀片，双手给划破是经常性的事情。还有那些刚出道的小蝤蛑，我们称之为“蝤蛑丁”，特爱咬人。聪明机智点的，一咬住手指头便马上摔断大鳌逃之夭夭；遇到那些反应迟钝、认一个死理、咬住手指就是不放也不断肢逃生的，只好先忍住痛，将步踏放在水里，再将手指放到步踏中，蝤蛑丁一见水，以为可以逃生了，便松开钳子，也就成了补偿品了。就这样，一个暑假下去，两手是伤痕累累，伤疤遍布。

捣水涂一般在将要涨潮时进行。这时，感应到潮汛的海鲜纷纷游出洞穴，在水涂中欢快地游动着--捣水涂的最佳时机到了。先选定一条水涂，水涂不能太宽，不能太深，水量不能太大，这样能保证水涂里的水很快流干，当然也不能太小，太小的话，水涂里的货也不多。水流太急也不行，因为筑坝的材料都是淤泥，水流太急，筑不住水坝。选定水涂后，两人便分工合作，一人在下游，用步踏当网，放在水涂正中，两边用淤泥筑坝，一人在上游筑坝截流。经过两人通力合作，水终于干涸，水涂上到处都是活蹦乱跳、东躲西藏、惶恐不安的小海鲜，轻而易举地就进了我们的鱼篓中。

并不是每次赶海都是满载而归，总有那么几次，劳作了大半天，鱼篓里还是稀稀疏疏的。勉强没用，就到沙滩上滴沙汀吧。大自然很神奇，滩涂上神奇地冲积出一条带状的大沙滩。这条大沙滩从瓯江口一直延伸到梅头老鼠山。犹如一条金黄色的腰带，镶嵌在浩瀚的滩涂中间。

十里长沙，是赶海人调节心态的好地方。滴沙汀是赶海人的保留游戏节目。捧起带水的流沙，慢慢向下滴，看看谁的沙堆滴得最高，我们就叫“滴沙汀”。比赛的冠军是没有奖品的，最大的收获便是最后捧起水，从上淋下来，沙堆踪迹全无，于是哈哈大笑，郁闷心情云消雾散。

十里长沙，是赶海人临时休憩的理想场所。每当在松软的淤泥中干累了的时候，我们便会选择到大沙滩上休憩。在清澈的溪水中稍微清洗一下，从打湿的口袋里掏出浸泡了海水的饼儿，不管是甜是咸，口干口渴，先吃掉饼儿补充体力是正理。真的累，就跪在沙滩上休息。当然，你想坐下来休息那是不可能的，大沙滩是湿润的，除非你想屁股上浸透海水。

大沙滩并不是毫无生气。十里长沙上也生活着各色各样的小海鲜。海风海浪带来淤泥，在大沙滩上和沙混合，形成了泥沙地，也很适合小海鲜做洞穴居。此处生活的塘撞鱼比淤泥地生活的塘撞鱼体型都要大一点。文蛤，因个大如盘，故名花盘，但因壳厚太重，一般不愿捉取。但此时此刻，也不妨带几个充充数。运气好的，还能捉到海葵。海葵洞安在坚硬的沙滩上，身体藏在洞中，向外舒展开触手，远望去，犹如盛开的鲜花。沙滩上还生活着大量的扁雷，这是一种小型薄壳的扁海螺，学名矮拟帽贝。扁雷肉很好吃，但吃前准备工作很麻烦。需要先煮熟，再把壳敲碎，放在筛子里把壳筛干净。光这一程序就不知要消耗多少时间和体力。所以扁雷一直无人问津。沙滩上还生活着沙糍，沙糍其实就是泥螺，只是生活地不同，一个生活在沙地，一个生活在泥地。泥糍好吃，但沙糍却是一肚子沙，吃到嘴里则是满嘴沙。

赶海是生计，赶海不是游玩。赶海有收获的喜悦，但赶海更多的是艰辛和酸辣。七月，骄阳如火，烈日下的滩涂，无遮无挡，任凭毒辣的阳光无情地炙烤着为生活而奔波的赶海人。这一晒，就是四五小时、五六小时甚至七八个小时。那时候条件差，水壶之类可以说是奢侈品，茶水瓶都是盐水瓶，是挂完了盐水后留下来的，瓶颈处系上细绳子。由于是细绳子，如果挂在裤腰带上，便会一甩一甩成为累赘，使得在松软的淤泥上一脚深一脚浅行走的我们增加不少负担。因此，我们一般在下海之前便会先喝掉一半茶水，然后找一个隐秘地方将瓶子埋在泥土里，以备赶海回来再行享用。尽管事先喝了大量茶水，但在毒辣的骄阳下，从头到脚都被热气裹着，汗水不断沁出，很快就感到口干舌燥、嘴唇焦裂。这种渴，是难以想象的痛苦。每当我们回家，第一大事便是喝水，啥也不说，操起水盆，径直从水缸中舀出半盆水，足足好几斤，咕隆咕隆，一口气就喝个精光，细细回想，简直不可想象，几斤水啊，怎么就一口气喝进去了呢？

抬头看看万里无云的天空，心里盼望着：老天爷，来点雨吧，凉快凉快。还真应了一句老话：说曹操曹操就到。西边的大罗山上空，忽然冒出一片黑云，铺天盖地，滚滚而来。这种经常在夏天午后出现的强对流雨，我们称为“潒雨”，雨量大而急，伴有电闪雷鸣，且经常搞突然袭击。赶紧在滩涂上用淤泥垒砌一道泥墙。但还没等你的工程完工，豆大的雨点便狠狠地砸过来，狠狠地砸向被酷日烤的皮肤通红的赶海人，就如皮鞭一般抽在身上，疼痛异常。赶紧躲在泥墙后面，跪在淤泥中，双手支撑，伏下身子，以暂避这鞭子般的大雨。闪电也开始落井下石。一道道让人胆战心惊的闪电划破长空，径直穿入大地，发出一声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仿佛就在身旁砸响，仿佛要把天撕裂，要把地砸开。雷声接踵而至，震天动地，这种直接连接到地面的雷，就是人见人怕的“落地雷”。落地雷不是空中雷，它形成的巨大电流、炽热的高温和电磁辐射以及伴随的冲击波等，都具有很大的破坏力，足以使人体伤亡，建筑物破坏。东海潮也撕下了伪善面孔，一改和蔼温顺的旧样子，变得异常凶狠起来，气势汹汹地向我们扑来。但见一道白花花的浪墙相伴着嘈杂的潮水声成弧形状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仿佛顷刻之间就要把我们包围在涛涛潮水之中。此时此刻，雨声、雷声、潮水声，深深震耳，雨点、闪电、东海潮，历历在目。

快跑。再也顾不得鞭子般的雨水和在身边咆哮的雷电，迅速地向前奔跑。但路在何方？前方的道路黑蒙蒙一片，根本分不清那条是回家的路。眼睛里水雾一片，雨水裹着汗水留下的盐渍流进眼睛，非常灼痛。但见一道闪电，依稀看到堤塘模糊的影子，迅速判断出回家的方向和路径，迅速向离家最近的堤塘奔跑而去。雨后的堤塘也乘机打你一把。好不容易爬上塘坝，才发现此时的塘坝已经滑不溜秋，既要快，又要双脚死死地抓住地面，防止打滑，稍不留神，就会摔倒，滚下塘坝，掉进塘浃中。风儿不识时务地吹来，吹在全身湿透、被雨水浸泡的发白的皮肤上，顿觉一阵冷意。此时此刻，再也不觉得那赤裸裸的烈日是何等的毒辣，心中只盼望，有一个太阳赶快过来烤烤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