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电脑桌前,浏览着今年第一个巨无霸台风--第11号台风“轩岚诺”正在诡异地移动着的痕迹,情不自禁地想起了二十八年前那个对温州影响巨大的超强台风。
1994年8月21日,正是农历七月十五,中国传统节日中元节,民间传说中的鬼节。就在这一天白天,有着中华百家村之誉的海滨镇宁村(时属温州市瓯海区)举行了盛大的汤和信俗庙会。当人们还惊诧于当地老人的钢丝穿过手臂老皮吊灯的虔诚举动之时,当晚10点30分左右,一件更加惊心动魄的事情发生了,该年第17号台风“弗雷德”正面袭击温州,超级台风、天文大潮、滔天暴雨齐聚一堂,以排山倒海之势在温州肆虐。
1994年,我正好在瓯海区政府办公室上班。还记得在17号台风来临之前,曾经预报有两个台风将正面袭击温州。这两个台风,按预报都是超级台风,这两次台风我正好都被安排值班。然而,当我们焦虑地等待台风什么时候会光顾之时,凌晨两三点之时,却传来了阵阵蛙鸣声。“青蛙叫,台风过”,蛙鸣预示着副热带高压又占领了绝对优势地位,预示着台风已经离境或者不再光临。蛙鸣过后,随即无风无息,月明星稀,一片晴朗。然而,“狼来了”“狼来了”,真的“狼来了”,17号台风弗雷德来了,风潮暴三聚头,给温州带来了沉重的打击。
台风过后的第二天,即使是远离永强沿海20来公里的瓯海区政府所在地将军桥,也到处可见台风携带来的淤泥痕迹。在单位里,我们四处和各个乡镇进行联系,统计汇总各种数据,唯独灵昆镇,消失了。瓯江口已是一片汪洋大海,灵昆岛已经整岛被淹没在海水之中,仿佛被抹杀掉一样,难以看到一丝踪迹。
台风过后的第三天上午,我接到办公室领导通知,因跟随分管农业的吴锡顺副区长的秘书同事临时有其他要事,由我跟随领导去灵昆岛参加抗灾救灾工作,中午过后马上起程,乘坐驻温海军舰艇,并运送一批救灾淡水到灵昆。
台风过后,断电断水是必然的事情,更何况灵昆岛是一个小小的海岛,本身就缺少淡水,此次又全岛遭受了海水淹没。因此,淡水就成了最紧要的抗灾物资。
对大多数人来说,本来坐军舰,逛瓯江,是件比较拉风的事情。我在此之前也坐个几次,还记得第一次坐军舰,是在1979年温州市首次举行的学生夏令营,是由军舰送我们到乐清清江,然后乘车到雁荡山的。当时的心情是激动的、兴奋的,尤其是坐在炮塔上,模仿着开炮的动作。但此次乘坐军舰,却怎么也难以兴奋起来。原因当然不是年龄增大失去了新鲜感,而是心情,是心情沉重了。一路上,我们看到的,是瓯江两岸被台风肆虐得一片狼藉的情况,还有岸上那一艘足有两艘以上军舰那么大的船只,被台风推上了岸,就那么孤零零地横躺在那里。
灵昆岛的水还没有完全退去。灵昆岛南边常用的码头自然还不能使用。经过灵昆镇工作人员再三寻找多方联系,终于在灵昆岛北边找到一个临时停靠点。军舰在下午3、4点左右慢慢靠近了“码头”。
就在军舰靠岸的同时,便见岸上高地处冒出了人影,而且是越来越多,基本上是挑着水桶的,当然也有只手拿着塑料水桶的村民。区里送水的消息已经在灵昆岛迅速传开了。已经断水一天多的村民迫不及待地需要淡水解去他们的咽喉之痛、燃眉之急了。
面对着这么多迫切需要淡水的灾民,怎么办?镇里紧急运送淡水到集中统一发放点的运输工具也以到达。能安全把水运出去吗?灾民们会不会发生哄抢淡水的行为?当时大家确实心里都很紧张。
负责运送淡水的海军领导(我不知道他姓名,只能如此称呼,非常抱歉)更是紧张,拉着区里负责押送的领导说出了掏心窝里的话,当时我作为秘书,就站在旁边,所以听得很清楚,至今还记忆犹新:“同志,运送淡水(到灵昆)我们责无旁贷,但让我们的兵再送水上去(到集中发放点),这个就你们来。我这些都是新兵啊,万一在运送过程中发生点事情--这些可全都是灾民啊!”不要觉得这是在推卸责任,我一直觉得这位海军领导是一位敢于直言、极负责任的人。我之所以写进这段话,只是想让大家对当时的紧张气氛有所了解。毕竟我们面对的是快接近两天没进过淡水的灾民。
我们区里的带队领导也表示非常理解,当即拍板决定,由随行的机关干部,一人一车,押送淡水。领导找到我,很严肃地说:“韩杰,你是区领导的秘书,所以此次行动你就是代表领导,你坐第一辆车。”
在大家的齐心协力下,所有的淡水都装上了车。运输车就是当地的手扶拖拉机,每辆手扶拖拉机都装得高高的,然后,我们负责押运的干部就依次坐在淡水桶上。手扶拖拉机“突突突”地发动起来,慢慢地向前开去,前面的路上,还有村民拿着塑料桶、挑着水桶站在那里。
说真的,坐在第一辆拖拉机上,坐得高,望得远,面对着前面亟需淡水的灾民,说不紧张那是假的。额头上淌下的汗水,两手紧握揿出的汗水早已不自觉地出卖了我。拖拉机也是慢慢地向前开去。然而,站在路上的灾民也慢慢地向两边分开。灵昆的人民真得很伟大,真得很善良,真得很实诚,真得很理智。即使是心里迫切需要,但没有一个人干出大家都不愿意看到的事情,即使是那几个带着孩子一起过来的,也只是默默地把饥渴的孩子搂在怀里,一起为我们让开了路。看着那一双双满是渴望的小眼睛,都有一种马上想把淡水给他们分掉的冲动。但理智告诉我们,这是不行的。
运水的举动是我最自豪的时刻,是我年轻时代最为勇敢的行动之一。可惜的是由于当时的条件,没有给自己留下半点图像资料。当时随行的摄影记者也是在我的车过去之后开始拍摄的,不然,讨要一点摄影录像资料回头看看,也够后半生自豪骄傲了。
运好了水,我们就直接留在镇里。还记得当晚的会议,是在镇二楼会议室举行的,一楼积水依然未退,每一个参会人员都是淌水过来,会议室都是挽着裤脚的干部,每个人都是双眼通红,一脸疲惫。
第二天,我随工作组到下面几个村走访调查灾情。灵昆岛镶嵌在瓯江口,东西朝向。越往东边,积水退去越迟,尤其是东南边,是灵昆岛的主要养殖场所,这里池塘密布,池塘和池塘之间只有一条狭窄的小路。平时还好,但在此时,由于积水尚未退去,因此就成了一片大湖,下面虽有路,但却不知路在哪里。我们穿着高筒皮靴,每人都配备了一条长竹竿,学着盲人走路,戳戳走走,走走戳戳,用竹竿试探着行进的道路。路虽然摸索出一条,但积水却是越来越深,高筒皮靴反倒成了最大的累赘,干脆脱掉高筒皮靴,“赤脚走在乡间的田埂上”,还好,所过之处,没有碰到台风破坏后留在路上的碎玻璃、碎瓦片等尖锐之物,所以也算有惊无险。但却时不时地看到水面上浮起死猪、死鸡、死鸭。台风过后就是传染病肆虐之际,台风带来的霉菌再加上病死动物的霉烂变质,使得霍乱、红眼病等传染病快速传染开来。沾染脏水、赃物自然很容易感染。我们虽然做了充分准备,带足了必备药品,时不时地滴上几滴眼药水,但每晚上总觉得眼睛痒痒的,又不敢用眼睛搓,真得很难受。
一天的工作就在摸索中度过。在工作中我们询问了很多问题,也听到了许多关于这次台风如何可怕的亲身体会。一个村民心有余悸地告诉我们,当晚台风来临后,他发现情况不对,想开门转移。可是门栓一开,汹涌的洪水就破门而入,劈脸而来,该村民赶忙转身就跑,洪水接踵而至,只好向二楼跑去,刚刚跑到二楼,洪水也已经漫到二楼,当时一下子觉得六神无主,一片茫然。另一个村民告诉我们,台风来临之际,他正好在江边作业,潮水席卷而来,赶忙抱住旁边一个大石头,潮水无情地拉扯着他,他只是死死地抱着,后来就什么都不知道了。台风,可怕的风潮暴三聚头,无怪乎那么大的一只船居然也被抬上了岸。
到了第三天,终于摸索到了堤塘边。堤塘边早已是一片狼藉,平时看上去坚不可破、牢不可摧的堤坝就如一块豆腐渣,在强大的大自然力量面前已经被折磨的四零八落。灵昆镇的支柱产业养殖业遭受了前所未有的重创。养殖场被冲垮了,养殖的海产品乘机大逃亡,滩涂上就有大量逃亡的蝤蛑。养殖者不忍心看着自己的辛勤劳动汗水付之东流,忍着干渴在滩涂上捕捉蝤蛑。一个正在捕捉的人看到我们,赶忙跑过来,向我们讨要手中只剩半瓶的矿泉水。只见他一口气吞光了半瓶水,还伸出舌头意犹未尽地舔了几口空矿泉水瓶,跟我们连胜道谢,激动地说,他已经整整三天没喝水了。说完,就从鱼篓里拿出两只大蝤蛑,拼命地塞给我们。平时的蝤蛑很值钱,尤其是这两只蝤蛑,又大又壮,放到市场上,绝对能卖到好价钱。但此时此刻,在这位大哥的心中,半瓶矿泉水比它贵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