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吴硕林
K老头最早的吸烟史,要追溯到他被唤作阿K的十一岁那年。一个冬天的好日子,他堂姑出嫁,照村里的风俗,新郎倌是要给来喝喜酒的人敬酒分烟的。阿K那时还是个小屁孩,老威威地坐在席上喝酒不合适。新郎倌来敬酒了,见阿K在扒饭吃菜,就只递给他一支烟。阿K对烟起初并不在意,想自己又不吸烟,可后来又想,爹是吸烟的,于是,就将那根烟放进了衣袋里。
吃过饭,比他大一岁的表兄来找他玩。他跟着表兄走到后园,在一株金桔树旁,表兄从自己衣袋里拿出一根烟叼嘴上,然后又拿出一盒火柴,“哧”,划亮后又迅速用双手窝住,然后又低下头,用嘴将烟凑了过去。在深吸了一口气后,香烟点着了,一缕轻烟便从表兄的嘴里吐了出来。阿K本来对他爹点香烟的动作习以为常,但看到表兄一番连贯的点烟动作,突然觉得新鲜好玩。表兄问他,新郎倌有没有给你烟?阿K说,有的。表兄说,拿出来,我帮你点上。阿K说,我要给我爹的。表兄说,你爹今天做舅爷,新郎倌肯定会整包烟送你爹的,再说,今天是结婚好日子,小孩点支烟大人不会骂的。阿K将信将疑地从衣袋里拿出了那支烟。阿K将烟往火柴里凑的时候,风有些大,凑了几次才费力地将烟点上了,一阵咳嗽随即而来。阿K呛着喉问,为什么自己吸烟时,有“咕哒—咕哒”的声音?表兄说,新手都这样,气往外吹,怕呛喉。
第二天,他爹去了堂姑夫家当舅爷,阿K觉得无聊,便想起了昨天抽烟的事。虽然味道很糟糕,但眼下实在又没事可做。阿K走进爹娘的房间,打开里面的一口柜子门,果然看到有两包香烟放着。阿K拿起一包看了看,放下了。再拿起来闻了闻,慢慢地又放下了。烟又不是个好东西。他想从房间里出来,可想着刚闻到的味道,他再次走近了柜子。他将一包香烟拿到手上,然后很小心地用手指去挖盒上的一个角,以前他爹就是这么拆烟盒的。他想不留痕迹,但还是将烟盒拆破了。也不管了,他从里面抽了一根后,便离开了房间。
阿K也来到金桔树边,刚点上香烟正在呛喉时,一把毛竹乌梢从头上很重,然后是很轻地打了过来。他娘骂他,前世作孽!问他香烟哪里来的?阿K起先不肯说,后来没办法,说了。
他爹发现香烟盒被拆开了,问阿K娘。阿K娘说,表弟今天路过,顺便来家里喝了口茶,又抽了支烟。后来,家里少烟时,总被阿K娘说有什么亲、什么眷来过。再后来,阿K爹终于知道了这事,想揍儿子,但因为他老婆,最终没成。也罢,有香烟了,阿K爹就东藏西囥的。有时以为很安全了,结果还是被自己不争气的儿子偷了。
阿K娘,一边在老公面前护儿子,一边又在众人面前显摆地抖自己儿子的丑。伢个小爹爹(骂自己儿子时的贬称),前几天把他爹刚买的一包烟拆开了。伢个小爹爹,昨天又把他爹马桶箱里囥着的一包烟拆开吃了。伢个……,上午又把……拆开了。反正阿K娘说得最多的就是,什么什么拆开了,什么什么又开了。后来,有人送她儿子外号阿开。再后来变成阿K。“阿K”年纪大了,就成K老头了。
阿K之前抽烟都是偷偷的,除了他娘和表兄,没人瞧见过。敢直接叼着烟在路上走的,是在他学木匠后第一次回家时。那年他正在读初中,但他爹觉得他读不出什么名堂,半途就叫他去学木匠了。香烟是阿K趁师父不注意时,在东家桌上放着的烟盒里拿的。待走到自己村口时,喉咙有点痒痒的,于是就将袋里的烟拿出来点上。
阿K往村里走时,正好看到放学的几个女同学也往村里走。哦,阿香也在,她屁股晃得厉害。阿K装作走得很急的样子,从后面追上去,故意撞了阿香一肩,然后吐出了长长的一口烟,一股焦油味直冲女同学们的鼻孔。阿香一声尖叫,骂,侬个死阿K!阿K转过身,假惺惺地刚想表示歉意,月芬走上前来,说,还真是阿K啊,几日不见,变得这么派头,都抽烟了。阿K被月芬这么一说,心里乐了,要的就是这效果,说,是随便玩玩的。话还没说完,阿香扔过来一只鞋子,正好打在阿K的左脸上,随即引来女同学们的一阵疯笑。
阿K满师后,抽烟才开始堂而皇之,从此,变得一发不可收。那时香烟跟老酒一样紧张,都要凭票购买。阿K爹又没有供销社的路子,搞不到多余的票,幸亏阿K学了木匠手艺,照规矩,师傅进门,每天一包香烟是少不了的。但阿K的烟瘾很大,有时候一天一包都不够,弄得东家有些不好意思。有的东家知道了阿K的烟瘾,有点犹豫,但想想他不喝酒,算了算开支,差得并不那么大,何况阿K的手艺还是不错的,所以,阿K手里的活还是有的。
阿K只有嘴里叼上烟后,干活才有劲。劈木料的时候,阿K一般不怎么去吸,任香烟有气无力地燃着。偶尔会被烟熏得流出眼泪,但从没见过他因此而难受,相反,他会眯上一只带着泪水的眼,看木头是不是被刨平,线有没有直。有时,含着烟的嘴里流出了口水,他才记得“嘶”地一下,将拖着的口水嗍起,顺便吸一口烟。每到傍晚,手艺人往往最要显示为东家出力的时候,但遗憾的是,香烟总是在这个时候只剩一根了。后来,阿K自己带徒。带徒的好处在于,满一年后可以加一包份烟了,他以前学徒满一年后,东家给的份烟都是他师父拿去的。有了两包烟的量,照理可以够阿K一天的了,但问题是阿K的烟瘾也见长,据说阿K自从学手艺以来,从没给他爹抽过整包的烟。有人问他这事,他说,他爹烟量小,多抽与少抽一根都没关系。
阿K最喜欢去给办喜酒的人家帮忙了,帮忙最愿做的是搬托,就是上菜的那种,不但有份子烟,端上菜的时候,那些个桌长们总会笑嘻嘻地递上一根烟。他也会笑嘻嘻地伸手接过,然后将烟搁自己耳朵上,耳朵放不下,就放衣袋里。几张桌子,几圈下来,落他手里的烟早就多过了份子烟。还不够,趁着闹新房,他会厚着脸皮向新娘子讨喜烟。新娘要是不肯给,就说,那我就……说着,身子似要凑上去。新娘怕被占便宜,只好从箱子里拿出从娘家带来的香烟。天哪,比份子香烟牌子要好。阿K满脸高兴,想,这真是门道啊!
没木工活,阿K就回生产队劳动。那天是割稻,阿K只是偶尔回生产队,很多活干得不上手,挑担的力气也只跟女人差不多。稻桶满了,月芬过来,要阿K帮忙,将谷担挑到机耕路上去。阿K说,挑不动。月芬很生气。田头广播响了,大家开始休息。阿K走到田塍边,抓过几把稻草垫在屁股下后,就开始抽烟。月芬和阿香走了过来,月芬对阿K说,看你抽烟味道那么好,能不能给我们也抽支尝尝?阿K懒洋洋地说,我有一支更大的烟,你们要不要?月芬和阿香一时脸红……
月芬眼珠一转,给阿香使了个眼色,两个人同时扑向了阿K。阿K没留意,一下就被扑倒。躺在地上的阿K,凭手力,完全可以把月芬和阿香推开的,但阿香用屁股坐在他腿上,月芬又用胸部压住他的身子,他感觉有点舒服,于是将错就错。不过,很快,情况发生了变化。主要是月芬和阿香用了呵痒功夫,她们大胆地在阿K身上到处呵,嘴上还不停地说,还有一根烟在什么地方?快拿出来。阿K没想到,这两个大姑娘居然会这么狂野,心里一阵慌乱,但又憋不住地笑,熬不住地癫,他已完全失去了反抗能力。后来,他癫笑得连呼吸都困难了,但那个烟蒂却一直没有掉下。月芬只顾呵痒取乐,结果手臂被阿K嘴上的烟屁股烫着了。月芬痛得“啊”的一声尖叫,身子也跳了起来。
那一晚,阿K不知是睡不着抽烟,还是抽烟睡不着,总之,第二天早上,床头的烟缸里堆满了烟灰,但只见到了一个烟屁股。
阿K以为月芬或者阿香,总有一个是可以成为自己女人的,当然,他最喜欢的是阿香,屁股大,可以为自己生儿子。但后来,她们一个又一个地嫁到了外村,甚至连他最看不起的斜眼三妹,也许给了邻村人。那些日子,他的房间里,墙面是焦黄的一片,门框、玻璃窗都是油腻腻的。
阿K抽烟的另一个好处是,不怕走夜路,点上烟,浑身是胆雄赳赳,所以,村里人都知道,阿K喜欢走夜路。有一天,天已经黑下了。隔壁生产队有个叫荷花的姑娘,下午有事去十多里外的姑妈家,回来时晚了,又没想到天黑得快。半路上,忽然听到后面有声音,荷花停下脚步,想听听后面发出的是什么声音。奇怪的是,荷花停下的时候,后面的声音也停住了。荷花立起就跑,后面的声音也跟着跑。荷花想,要么是遇上色狼了,或者是遇见真鬼了。荷花怕得要命,想哭,又不敢哭。走走停停,跑跑歇歇,双腿发抖,心肝发跳。想找棵大树或者寻间屋子躲躲,无奈身处荒郊野岭。绝望之时,忽然看到不远的岔路口,有个模模糊糊的人影,还有一颗红红的火在移动。荷花想这肯定是阿K了,于是就毫不犹豫地冲了过去,口里喊着,是阿K哥吗?快救命啊!阿K也被这突然的喊声吓了一跳,忙问,谁啊?荷花听到声音,知道是阿K没错了,就说,我是荷花,说着,一把将阿K紧紧地抱住。阿K听到了荷花快速的心跳。阿K对荷花一直是有好感的,尤其是她抖动的前胸,如两朵飘动的荷花。后来,荷花成了阿K的女人,阿K自己也想不到,老婆居然来得这么顺手。
闹新房时,众人要求阿K表现节目,阿K没有文艺细胞,想了想,还是吐个烟圈吧。阿K先是吐了鱼泡圈,一个接着一个,像空中打的水漂,由大及小排列,寓意子孙满堂。接着又吐了穿心圈,即先吐一个大的,然后再吐一个小的,慢慢地小的往大的烟圈中穿过,寓意心心相印。第三种是连环圈,难度最大,就是先吐一个圈,然后再换九十度角,从旁边再吐一个圈,这圈慢慢地飘过去,与前一个圈紧紧地扣住,就像一个链,寓意牵手到老。众人皆呼,将两人推入洞房。
香烟不用票了,对阿K来说,真是个大好消息,只要有钱,香烟随时可以买到。也奇怪,这以后,木工的活特别多,主要是小青年结婚置办家具的人多。阿K是细木工,什么组合式、凹凸式,他都会。令阿K想不通的是,以前也是结婚,但生意总是零零星星的,可现在倒好,请阿K干活的人,有时还得为先后争来争去。想不通归想不通,现实反正是朝阿K想要的方向发展。请到阿K,那是自己的面子,所以,有些东家干脆直接上两包份烟,弄个场面。倒是阿K反而随便了,反正自己有钱,烟已不是什么稀罕物了。唯一感到新奇的,是买来的香烟都自带屁股了。
抽烟人有一个共同的特征是,食指与中指都会发黄,但阿K却不是。阿K很少用这两个手指去夹香烟,因为干活,他腾不出手来。他的抽烟功夫全在嘴上,这当然得亏了那几颗大门牙,久经烤烟,黑得跟生铁锈的老蟹。有时,在家吃好饭后,阿K也会做两指夹香烟的动作,读小学的儿子见了,立即将烟拿来帮他点上。等到后来有孙子了,依然使出这一招,但只有在儿媳妇不在时才用。
木工生意多的年代,阿K抽的烟都是上品牌的。村里的几个烟友,自己买不起贵的,又想着抽好的,下雨天或者夜饭过后,就会来阿K家坐坐。阿K此时总会从衣袋里,或者柜子里拿出好烟,有时也会拿出未曾见过的外烟。阿K是个话唠子,香烟给大家点上后,就开始讲一些做木匠时看到的,比如,某村的某家很发客,某村某家的女人很浪,某家的姑娘前几年还僵瘪瘪的,今年一下子发大了。或者净是一些道听途说。阿K嘴里忙着讲这些事,没时间去吸一口叼着的烟。有人提醒他,他依然不顾。后来有人干脆递上打火机,准备为他的烟续火时,他却用手一挡,然后很认真地吸了一口气,这看似已没火的一截死烟,居然一下子有了生气。有时真没话可说了,几个人就呆乎乎的地坐着抽闲烟。阿K此时会一动不动,任香烟燃着,燃到后来,只留下一根像大象鼻子形状的烟灰。阿K说,烟灰呈这个样子,说明香烟好。众人听了,都认为阿K有见识。
家具成套买,或者定做,柜子跟装潢联在一起时,阿K的生意一下子就坏了。他挽人托保进了县城的一家家具厂,可惜业务不稳定,做做停停,钞票没挣到,城里的生活开销倒用去不少。再钻路头,进了一家装潢公司,本来好好的,凭他的技术还可担个小职务,可就在这当口出了意外。那天活干到一半头上,公司二老板派来的督工阿美来了。阿美人长得风骚,据说跟大老板关系也不一般。阿美对工人都很凶,但对阿K比较友好。每次阿美来,阿K都能跟她说个荤,开个玩笑什么的,阿美也从没生过气。见阿美又来,阿K连忙招呼,说,欢迎阿美督工!还说自己不偷工、不贪懒,你想检查哪里就哪里。阿美听了,边笑边去扯阿K的耳朵。阿K侧过头想躲,结果躲倒是没躲开,嘴上含着的半截烟却被木头框撞落了烟火头。地板上尽是些刨花和杂七杂八的碎木头,阿K和阿美找了一阵,没找到烟火头,偏偏这时阿K突然要拉肚子,便急匆匆地在刨花和碎木头堆上,重重地踏了几脚后直奔厕所,阿美也走开了。以前烟火头掉落时,都是这么处理而没事,但这次不走运,等阿K上完厕所回来时,火已经烧了一大块面积,墙面也被熏黑了许多。
阿K不得已,只好离开干了好几年的公司。回家后的阿K就没想再去寻家单位干活了,觉得还是干零活自在,修修补补、搭个木架之类的活还是有的,而且年纪也大了起来,阿K觉得自己已成K老头了,也只能干这些活了。要是没活,干脆就摸田里的事。
K老头年轻时田活干得少,对田活兴趣也淡。可现在干着干着,觉得干田活也很有意思,可以看自己种下的秧苗,一天一天的成长;可以吃自己收获的新米饭。虽然收入少了,但香烟可以吃得低档些,反正,只要香烟在,精神就不倒。
自从儿子有了工作后,K老头抽的香烟重新好了起来。这儿子不比阿K自己,阿K有烟时,不大想到他老爹。现在儿子有烟了,无论是别人给的,还是过节自己买的,多数给自己爹。从此,K老头的烟雾质量又重新得到了提升。但有一天晚饭,K老头没扒几口就将饭碗放下了,也没去袋里摸香烟。老婆荷花见了,觉得奇怪,问,今天怎么不抽烟?K老头说,不想抽。荷花往K老头脸上一摸,烫。接着K老头肚子开始疼。去医院一检查,医生说是胆囊炎,要住院,有可能要做切除手术,需先观察。K老头挂了两天盐水后,忍不住向老婆要烟。老婆不肯给,K老头就骂老婆。老婆没法,只得给,被护士发现。护士警告他时,K老头就跟护士吵,结果护士叫来了保安。K老头气得没招,不管自己死活,吵着闹着要出院。还没出医院大门口,急忙将一支烟叼在嘴里,吁——一口烟雾从他的嘴里吐出,又冲,又长。
K老头曾自己取乐,说,饭是性命,但看到烟,性命也不要了。没有了烟,K老头无法想象自己的生活会是什么样的。他吸进的是二氧化碳,尼古丁,呼出的仍然是二氧化碳。K老头就觉得,这大半生似乎没吸进过多少氧气,或者说平时留给吸氧气的时间其实很少。他抽过的香烟,一包一包地堆起来,可以砌一堵很高很长的墙了。他为香烟花去的钱,跟他现有的家财差不多。虽如此,他仍心不疼。K老头觉得财物本来就是身外之物,享受才是第一。一直都有人说,吸烟有害健康,但几次身体检查,K老头除了痰多些,肺好像也没什么大问题。
新冠疫情好转后,K老头吸烟又变得疯狂了,一根接一根,没日又没夜。走在村口大路上的K老头,含着的香烟,要么像根金箍棒,笔笃翘;要么像水乡划乌篷船的桨,摇来又摇去。K老头是在居家隔离日子结束后,才体会到室内空气与外面空气是完全不一样的,外面空气真的很新鲜,这种感觉以前从来没有过。K老头终于明白,在新鲜空气里吸烟,就跟用新鲜的山泉泡茶一样,讲的就是一个“鲜”,烟也特别有味。正因为如此,K老头现在总喜欢到野外或者田畈里吸烟。
那天,K老头一早就醒了,感觉家里有些闷,就想着到田头去走走,透口新鲜空气。K老头背着手,嘴里叼着一根烟,哼着小曲来到自家的田边,看到前几天还水秧秧的稻田,此刻已经绿油油的一片了,想想再过几天,秧稻会长到自己膝盖上面。抬头张望,满眼绿色,K老头很高兴,似乎整个田野就是他的了。忽然发现,不远处的一爿田里,有个穿红衣服的女人,一起一落地在插早秧,样子有些好看,跟阿香年轻时有点像。K老头眼晴不好使,想走近看看这女人是谁?走了一截田塍路,正巧那女的刚转过头来。K老头终于看清原来是后村阿二店王的老太婆。K老头想,这老女人一定是穿了她女儿换下的衣服,心里很不高兴。“呸”!K老头将嘴上的半截烟吐了出来,“哧”——烟蒂落在水里,飘起一丝轻烟,随即,火也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