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海棠

人生最美好的时间段，莫过于那些与青春有关的日子。敏华、丽君、琳琳，她们仨从初识靠近走到彼此熟悉，慢慢成为形影不离一起玩耍的好朋友，一起上课放学晚自习，一起经历女孩子们初潮的害怕和担心，分享着各自懵懂模糊的喜欢，争着吃馋嘴的小零食，有矛盾有烦恼也有和好如初的小心翼翼，干净纯粹无忧无虑，积极阳光充满活力。最初的喜欢悄悄种进心里，是纯洁美好的，是想起来嘴角上扬，喜悦常常挂在脸上的青春之光。

琳琳是个勇敢行动派的女孩子，她喜欢敏华前桌的许乾，许乾是个活泼有趣的男孩子，学习一般调皮捣蛋常常恶作剧捉弄女同学。琳琳眼睛近视八百度离不开眼镜，眼珠突出皮肤不白身材矮小在班里面很不起眼。但她说要写信表白许乾，敏华和丽君都很惊讶的看着她，丽君说：真是想一出是一出，许乾有什么好喜欢的，是长得高还是长得帅，整天玩出花样学习又不怎么样。琳琳说：就是喜欢他的所有模样，你们一定要帮我。敏华一向乐于助人温和安静，她说：怎么帮你，没有追过男孩子哎！琳琳说：我要给他写一封信，明明白白告诉他。于是，放学的时候她们仨躲在学校操场的草地上酝酿着表白的句子，用书包垫在腿上拿出一张白纸由敏华代笔，琳琳一句一句地说，丽君稍作补充，敏华负责组织句子和润色，傍晚暮色来临的时候一张纸差不多写满了，琳琳有些激动好像她已经成功追到了许乾似的，她们商量着明天上课前让敏华把信交给前桌许乾。第二天她们早早来到学校，琳琳满怀期待地把那张纸叠成了精美的千纸鹤形状交给了敏华，敏华心情平静不慌不忙坐到座位上，等着许乾来教室的时刻。过了没多久就看到他背着书包跑进教室，头发乱乱衣服皱皱，跳跃式的坐到座位上，敏华把千纸鹤递给了他，他睁着一双漂亮的大眼睛诧异的伸出手，敏华清晰的看到他黑黑的手指甲缝，心里想着琳琳怎么会喜欢这么一个连卫生习惯都不好的男生，他到底是哪里吸引着琳琳呢！许乾问：这是啥？敏华坦诚地说：是琳琳写给你的信。什么信？他问。敏华答：打开自己看一下不就知道了。然后大概五分钟左右的时间，他斜坐在座位上看完了人生第一封情书，然后当着敏华的面气愤的夸张的撕碎了那个拆开的千纸鹤，说：谁喜欢她，凸眼睛青蛙似的。然后把撕碎的纸片全部扔到了敏华桌子上，狠狠地看着敏华撇着那张嘴角下垂的嘴说：你再敢帮她传递这些东西，看我怎么收拾你。这些举动琳琳都看在眼里，她忍着蓄满一眼眶的泪水趴在桌子上低声哭泣。丽君气愤的走到许乾跟前指着他说：你以为你是谁，照照镜子看看自己的样子，瘌蛤蟆一只。许乾从座位上跳了起来，看了看周围同学都盯着他，无奈地扁了扁嘴一溜烟跑了出去。从那以后，敏华被许乾狠狠地报复了，许乾拿着作业本甩在敏华面前让她替他做作业，书包故意放在敏华桌子上，拿起敏华的书本就上课，敏华只好用他的书本上课学习做笔记。敏华有严重的强迫症，她课桌里的书籍必须整齐的摆放，总是下意识地无数次整理，课桌上的文具也必须排列有序，整个人的状态也必须整洁干净。许乾打乱了她的秩序把这一切搞得乱糟糟，有一天下午还偷偷地在她文具盒里藏了一条小蛇，敏华打开文具盒被这一幕惊吓的站立起来面容苍白呼吸急促，她连着几天做噩梦，梦到被蛇咬住手指不放，梦到被蛇追着跑被蛇缠绕。她不再和许乾说一句话，眼神冰冷拒人千里。许乾看到了自己行为的严重性，开始想办法讨好敏华，给她带成熟的无花果，敏华不理他的无花果，给她带红红的樱桃，敏华不理他的樱桃，给她带毛茸茸的桃子，敏华不理他的桃子。许乾学不会道歉总是死皮赖脸看着敏华的眼睛猜测敏华的心情想着下一步该怎么做。轮到敏华卫生值日那天，他早早的拿起扫帚，搬起座椅放在课桌上，角角落落清理干净，收拾起一大袋垃圾做着鬼脸一路小跑。渐渐地敏华心软了起来。

琳琳很快走出了暗恋的沼泽地，她依然阳光开朗蹦蹦跳跳没事人一样，看到许乾照常说话打招呼，不做恋人做兄弟，还仗义的帮许乾说好话。她对敏华说：你看人许乾这么长时间帮你扫教室，没有功劳有苦劳，功过相抵你大人不记小人过，记仇可不好苦瓜脸真难看，不要总板着脸偶尔给人家一个笑脸。敏华扑哧一笑，看着琳琳说：还不是因为你，现在你们好好的，我倒成坏人了。丽君跑过来说：不理他，琳琳你再帮他说好话连你一起不理，天下没有后悔药可吃，看看他做的什么事，你不记得敏华被吓得失魂落魄的样子了。说着话许乾拿着冰淇淋跑过来，满脸汗珠笑着说：香草味的冰淇淋你们快点吃一会儿就化了，说完又跑了出去。她们仨相视一笑，空气中充满了甜甜的香草味道。

初三年级学校重新分班，她们一起走过两年美好时光的友情将要面临分开的考验。琳琳、丽君、敏华她们仨分到了不同的班级。烦人的是许乾和敏华分到了同一班，开学看榜那天许乾笑的很灿烂，他跑着进教室还故意寻找老班级一起分进来的几个同学，每见到一个都夸张的打招呼握手拥抱，他看到敏华时迅速做了一个鬼脸还有伸开双臂拥抱的姿势，敏华敬而远之的看着他，似乎警告他再走近一步就会生气的，会像以前一样不理他。许乾知趣地放慢了脚步随便找了一个座位坐下来。正式排座位的时候许乾被排在敏华后桌坐，敏华总觉得后背莫名其妙的痒痒。许乾的同桌是学习很好的尖子生，敏华的同桌是一位留级生。

面临中考时间紧张，敏华不再贪玩开始发奋努力学习，珍惜每一天的时间背诵做题，上学放学脚步加快，心里填满了各门功课内容，自己做学习计划早起晚睡严格执行。成绩比前两年好很多，她体会到了只要专心背诵慢慢积累竟然可以把一本书都记在脑子里，不用别人的催促自觉学习的感觉棒极了，人自信了精神就很饱满学习劲头更足。她很少理睬许乾，虽然后背时常感到痒痒也不扭头看后面，许乾倒也知趣没有经常打扰，大家都在冲刺中考卯着劲珍惜时间学习。有一次快放学的时候下起了大雨，敏华着急地等着家人来送伞，眼看着同学们一个一个都和家长们回去了，暗沉沉的天，许乾也跑出去了，他又跑进来递给敏华一把雨伞，说：快回家吧。过一会儿敏华看到窗外他钻进家人自行车后座雨衣里面露出半个身子在雨中。临近毕业还有一个月时间，敏华意外收到了一份生日礼物，精美的红色绸布包装着一个盒子，没有任何文字，许乾递给敏华的时候也没有说一句话。那天早上母亲照例煮了两个鸡蛋，这是家里孩子们每年过生日的待遇，敏华甚至觉得这和平常的一天没什么两样。直到收到人生第一个生日礼物时，心里格外惊喜，忘记了说谢谢。礼物是一条纤细的项链，垂坠是一匹可爱的小马。敏华如愿考进了师范学校幼师专业。许乾那年冬天去当兵了。之后就是失联的三年。

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语文老师慢慢讲到这首诗最痴绝的一句：只恐夜深花睡去，他扫了一眼台下的同学们，春天回暖大家泛着融融的困意，他暂时放下手中的课本说：现在我们一起冥想五分钟，闭上眼睛、双手自然垂下，想象着走出教室去了郊外田野看到一排排绿树，油菜花海、桃园梨园苹果园红的白的粉的花儿向你招手，深吸一口气再深呼出去，松弛双肩尽情畅想，然后尽情奔跑，继续保持深呼吸，好，现在双手抬起五指张开在胸前抱起一个想象的圆，集中精力到这个圆上，慢慢收回思绪回到教室里，同学们随着老师的话音落下，缓缓睁开眼睛，精神顿时振作，教室格外明亮，书上的文字变得清晰可爱。语文老师继续赏析苏轼的《海棠》，东风，崇光、云彩、花朵、朦胧的香雾、红烛、长廊。敏华沉浸在诗的意境里，她想起了那年的海棠，中学时班里一位男生折了一支海棠送给他喜欢的女生，海棠的美犹如身穿粉红垂丝纱裙的仙女在舞，女生握着海棠欣喜含笑清新迷人，惊艳了全班的春天，大家的眼睛都看向握有海棠花的女生，只有许乾紧紧盯着她的眼睛，似乎海棠花握在她手里似的，好像还有话说，他想说什么呢？思绪飞扬，时空转换，敏华的念想里有春天和煦般的温暖。

靖一是敏华师范学校的同桌，她来自珠海，开始的时候她说的话大家都听不懂，敏华是愿意听她说话的人，靖一的姐姐在珠海开了一家私立幼儿园，毕业以后她是要去姐姐的幼儿园做老师的。周末的时候靖一要回学校旁边师范学院里堂爷爷家，她的堂奶奶是退休的教授。只有寒暑假她才能回珠海，敏华家在距离学校西边一百里的县城，她每周末都会回家。靖一开朗爱笑身材高挑，敏华性格恬静不爱说话个子也比较高，在班级里五十个女生中她俩坐在最后一排。她们同一个寝室又是上下铺，常常一起去食堂吃饭，一起去图书馆看书，一起漫步在校园的林荫小路。敏华是班里的学习委员，专业课肯吃苦练习，弹琴、声乐、美术、成绩都很好，就像开了窍一样数学成绩一直班里第一，语文作文更是班里最好的。敏华总觉得自己个子太高跳舞不好看，每次的舞蹈课都不肯用心，应付似的练习基本功，所以舞蹈成绩最差勉强及格。每天的晚自习课前二十分钟都是练字时间，粉笔字、钢笔字、毛笔字交替练习。每天早上六点准时集合以班级为单位跑步半个小时，冬天的时候起床尤其困难，但是坚持下来身体素质棒棒的，抵抗力强没有生过病。靖一爱运动是班里排球队队长，她性格外向大大咧咧走路带风像个男孩子，她唱歌有天赋高音飙得上去音色浑厚特别好听，声乐成绩班里稳稳第一，一首曲子她弹几遍就记得住，有一次琴艺课老师布置好作业，大家都各自在风琴房苦练曲目，她一个人偷偷跑到老师的钢琴房跳窗户弹钢琴，悦耳清脆的钢琴声使她沉醉忘我，她说将来一定要买一架属于自己的钢琴。

敏华每周都会收到丽君的来信，丽君上了县里的重点高中，她要报考医学院，将来做一名医生是她的理想。琳琳上了卫校就在敏华学校附近，她们见面不多，琳琳忙着谈恋爱没那么多闲暇时间找敏华玩。

学校在市郊，周边全是高校园区和田地。初夏时光从寝室的窗户望出去是一片片绿油油的庄稼，三三两两的农人，还有一条蜿蜒的小铁路。周末几个同学商量着去拍照，于是，梳妆打扮穿上可心的长裙子一起走出校园，麦田的麦穗饱满包浆眼看着快要成熟了，河边成群的鸭子陆续潜入水中，几棵垂柳随风飘扬，几个人挽着对方的手臂并排走着，前面靖一举着相机拍下她们的合影，敏华跑到一棵树下探出头来，头发瀑布般流淌下来，靖一抓怕下这个美丽的瞬间。一片草地绵绵锦锦，大家坐下背对背抬着头看向天空，靖一紧张有序的拍下这一张张倩影。一群白鹅莽莽撞撞地跑了进来，伸着长长的嘴巴吓坏了大家，惊慌的四散跑开，也被靖一抓拍了下来。小铁路荒废了很久没有火车光临，大家沿着小铁路走了很远，镜头里出现了一张张小铁路背景的照片。等到大家走累了，不知道谁提起了最近校园里疯传的杀人狂魔案件，吓得大家赶紧收住脚步往回赶。后来照片洗出来就有一张满是惊慌失措眼神的合影，再后来敏华的影集里面装满了青春的美丽照片，一直保存到她人到中年，她每次翻开都会看好久，眼睛里满是回忆的欣喜和留恋。

班里清一色的女生，谈恋爱都找不到人。正是这样大家师范三年学习时光更为专心，心无杂念的她们走出校门参加工作都可以成为一名优秀的幼儿教师。大家来自不同的地方，相处久了以后就喜欢上了这个不同方言不同性格组成的集体，并为这个美好的集体争取荣誉。当班主任朱琳老师说要带领大家参加学校歌唱比赛的时候，同学们自信满满认真拣选歌曲，一遍一遍合唱直到跟着音乐响起歌声整体像一个人的声音时，老师满意的挥着指挥的双手说好极了。当体育场上这支女子排球队尽情奔跑流汗充满力量的时候，每个人脸上都洋溢着青春之光。静下心沉住气好好学习积累知识的这段时光，是受益的人生回过头看的时候最为感激的阶段，可能你会觉得没有那么记忆深刻甚至有些枯燥，同时也会觉得体验不一样的时刻才是组成人生完整的重要部分。

三年来从没有一点许乾的消息。敏华偶尔会有一丝淡淡的想念。生活满满当当，时间如水流淌，十八岁悄然来到身边。敏华正式入职汽车站成为一名检票员。她实际是去幼儿园做了半年的实习幼儿老师，面对一群哭闹、时刻需要关注、偶尔还会拉一裤子粑粑的小朋友们，敏华脑子里的幼儿心理学论点起不了作用，想象中的天真可爱童真无邪和现实的琐碎打破了敏华想终身从事的职业规划。顺其自然同意了父亲关于改行的提议，毕业档案很快由学校转移到了区运输公司。所有的专业知识随着时间而搁浅，靖一如愿回到了珠海姐姐的幼儿园，距离遥远疏远了联系，往后的许多年彻底的走散，敏华每每想起她遗憾就会在心间漾起，褶皱被时间熨烫，不刻意想起从来没有忘记，再后来这个名字淡淡的躺在记忆里，而记忆是敏华最为珍贵的宝藏。

春天的一个清晨和平时一样。敏华拿着结算单和笔走上一辆即将出发的车辆，轻声说各位乘客麻烦拿出您手中的车票，检票后车子将会准时出发。程式化的顺序从前面座位依次撕下车票存根部分，报销部分再递交给乘客手中，她甚至从不看乘客的模样，集中精力于手中的工作，因为汽车站管理问题众多车辆又是私人购买经营，车主们任性妄为，如果不在发车时间内完成检票清查人数开出结算单，就会被车子带出站行驶很远，匆匆忙忙再下车返回来，接下来的工作会被时间推着走，稍一慌乱就会出错，敏华总是高度集中精力仿佛置身于自己的世界之中。你在这里上班啊！陌生男士的声音划破了空气中的寂静，敏华抬头看到了几年没见的许乾，心中惊喜眼神定了下来，显然他变了不少个子长高了，脸部轮廓有了棱角褪去了稚气，只有下垂的嘴角还是老样子。你什么时候回来，敏华紧张地问了一句。车子发车时间马上到了，敏华匆匆地清点人数开出结算单交给驾驶员，回头等着回答。很快的下午就返回，你等着我来找你，许乾站着看向敏华说。看着车子远去，敏华有些颤栗。仿佛刚刚的遇见不是真实的发生，可真实又是什么呢？是物质的纹路纵横交错还是流星划过天空的长长痕迹，反正敏华这一刻的喜悦是满溢的，对时间的期待是以往不曾有过的体验。接下来敏华的工作完全不在状态，和搭档聊天总是答非所问，被一辆车带出站多远就得跑步回来多远。距离下午还有七个小时，距离傍晚还有九个小时，中午饭吃了什么呢！后来很多年敏华的梦里都会出现这段时间的工作经历，检票不及时，查不清人数，开结算单找不到笔，怎么也计算不出总金额，被车子带出站好远好远，紧张、担心、惊吓的场景反复提醒，梦醒之后敏华常常想是噩梦的范畴还是思念的缘故，让她如此长久的心神不宁。

许乾骑着摩托车来到汽车站大门口，他换了正式的衣服，还保留着军人挺直的身板和清爽的气质。敏华穿着工作服浅口低跟皮鞋，头发扎起长长的马尾，脸上还有婴儿肥，很自然地坐在了摩托车后座上。耳边呼呼的风，心怦怦的跳动，许乾坚实的后背，敏华细长的手臂，为什么感觉如此的熟悉。

许乾带敏华去了郊外长着一棵海棠树的地方。他说：还记得咱们班陈伟那年折了一枝海棠花送给他喜欢的王冉吗。记得，当时王冉惊喜甜笑，惊艳了全班的春天，敏华说。那年我和陈伟一起去折的海棠花，但是我想你更喜欢看海棠花摇曳在树枝上随风飘起的样子，许乾看着敏华的眼睛慢慢地诉说。所以今天带我来这里对吗！敏华一脸绯红心跳加速。对，这是我做过许多次的梦境，上个月陈伟和王冉订婚了你知道吗！许乾的眼睛依然很漂亮。哦！班里同学的情况我知道的很少，包括这几年关于你的消息无从所知，对了，丽君考上了医学院，还有琳琳去县里供电局上班了，敏华好像还有很多话说。许乾牵住敏华的手用力地环抱住她，他双臂的力量很重却有些微微地颤抖，他轻轻地在敏华耳边说：那年第一眼看到你端坐着的样子，在我的座位后面，我就喜欢你了。哦，可如果今天没遇见呢！敏华喃喃低语。我会找的，县城又不大，许乾说。一阵风吹来，空气中飘来甜丝丝的海棠花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