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乡是豫东的一个小县城。名字取自孙中山先生“三民主义”之“民权”。民权县内310国道、陇海铁路、连霍高速、郑徐高铁横穿全境。我的家就住在陇海铁路北侧二十米处。每天夜晚震耳欲聋的轰鸣声,使我在颤动中进入香甜的睡眠,蒸汽火车怒吼的汽笛声陪伴着我的整个童年和少年。
家乡四季分明,节气一到,气候变化随之到来,衣橱里的衣服也随着冷暖频繁调换。冬天的大雪如约而至,我们脚穿雪地靴背着书包去上学,这个时候我就开始隆重地盼年了。学校一放寒假,我就会在日记本上倒计时记录着新年的到来。一般来说,我都会在年前把寒假作业全部写完,之后就是痛痛快快毫无顾忌地玩耍了。
母亲经营着铁皮门市部,烟酒糖茶、瓜子花生麻花、鸡蛋鸭蛋变蛋,虾条薯条饼干,简直就是我的零食储备库。过年前后,她还会售卖各种烟花炮竹,在铁皮门市部前方十几米处摆放一张小床,上面铺满种类齐全的鞭炮。摔炮气火炮适合小孩子,鞭炮适合少年,开门炮雷子炮就是大人们的玩具了。
小县城五天一个集会,乡下的人们有逢会赶集的习俗,这一天大街上摆满了各种售卖物品的小摊,人群熙熙攘攘,几百米的街道想要通行,只能扔掉自行车选择步行,小汽车更别想从这里行驶了。年前的腊月二十二、腊月二十七两个大集会更是人挤人、简直水泄不通。卖年画的摊子一个挨着一个,卖鞭炮的摊子争相试炮以证明自己家鞭炮最响亮。我家的鞭炮生意最好,提供鞭炮货源的是一家老厂子,包装精致仔细,最重要的是响亮没有哑炮,合作多年值得信任。因此往年买过我家鞭炮的老客户众多。年前最后一个集会,母亲父亲还有我和弟弟守着摊子忙前忙后,箱子里的钱按都按不下去。每家每户都要买鞭炮,大年初一的开门炮、下饺子时的长鞭炮,小孩玩的摔炮等等,都卖的极好。我的弟弟记住了各种鞭炮的价格,小小年纪就是母亲的得力助手。我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仔细看着摊子前围满的人群,有问价格的、有伸手递钱的、还有摸来摸去犹豫选择的,我要留意顺手牵羊的。父亲负责试炮,他可欢喜了,他的手没停过,让人揪心,这得燃烧多少钱啊!母亲显然不在乎,还用眼神鼓励父亲,似乎在说,这才能证明我们家的鞭炮最响亮。群众们听到后,都来我家摊子前购买。母亲最厉害了,眼明手快收钱找钱从不出错,一个人顶仨人。邻边的鞭炮摊也不示弱,开始和我父亲竞争试炮,有一家发出冲天炮在天空炸出来银蛇般的光亮,我父亲拿出最结实的一颗雷子炮,指挥人群退后,提示大家捂上耳朵,咚的一声,大地颤抖了,大家捂住的耳朵还是被巨响震撼了。咚咚咚,啪啪啪,鞭炮声此起彼伏,大街上热闹非凡。耐不住群众的需求量大,街上每一家的鞭炮都卖出很多。傍晚的时候,鞭炮摊上只有所剩无几的零星小炮,和早上货堆如山的情景形成鲜明的对比。弟弟担心的拉拉母亲衣角,问道:“都卖光了,咱们家过年放什么啊!”他哪知道,我们的父亲早就藏起来一盘最响亮的加雷鞭炮和十二颗开门炮。母亲看一眼她最宠爱的儿子,拉着他的手去看父亲的私藏,弟弟的眼睛亮起来了。母亲拿起几盒摔炮递给他,说:“快去玩儿吧。”
我的哥哥就比较轻松了,他安静的坐在铁皮门市部里面看守着大后方。等到我们抬着卖鞭炮的小床收摊回来,他就可以帮着母亲一起数钱了,作为一位高中生,他很快就会盘算出成本和盈利,这个时候,我们的母亲享受着一天中最快乐的时光。
父亲洗洗放了一天鞭炮的手,要去烹饪过年的食物了。油炸丸子、油炸鸡块和鱼块,油炸涂抹好蜂蜜的五花肉,油锅里传出砰砰砰的声响,他一手盖锅盖,一手举着叉肉的铁叉子,嘴里还叼着香烟。我远远躲着,生怕溅出来的油飞到身上。父亲将炸好的肉块分类放在几十个小粗碗中,浇上料酒、酱油、葱丝姜丝,八角茴香桂皮荷叶,放入大锅蒸,二十分钟后就是他最拿手的春节扣碗了。我们最爱吃的红豆蜜枣莲藕糯米蒸碗,是父亲最为重视的,他早早洗好糯米煮上一会儿,七分熟的时候捞出来,用一排白净的荷花瓷碗均匀盛入,加入蜜枣,煮熟的莲藕切圈,糯糯的红豆放一勺,上锅蒸三十分钟,出锅的时候拿起一碗扣在白瓷盘里,圆圆的晶莹剔透的糯米蒸碗冒着烟儿,甜蜜着我们的味蕾,我日思夜盼的年就这样到来了。
我过年唯一不喜欢的就是剥葱,可是除了我,父亲找不到更合适给他打下手的人了。他分配给我一大捆葱说:“剥完这些葱,你就可以出去玩儿了。”言外之意,这是任务,完成任务才有自由。自由不了多久,当我听到厨房传来剁饺子馅儿咚咚的声音时,就料到不出十分钟,他准会喊我回来擀饺子皮。母亲和哥哥锁好门市部的门,天色昏暗的时候走进家门,弟弟像个猴子似的一蹦一跳地也跑回来了。我们一家人坐在一起包饺子,彩色电视机里传来欢庆的音乐声,我一个人擀饺皮儿供给他们四个人包,我骄傲的听着父亲夸赞说:“这饺子皮不薄不厚圆丢丢的,一眨眼擀一个,麻麻利利,闺女儿越来越厉害了。”母亲说:“小妮子不得了啊,一人擀皮儿仨人包,速度快得很呦。”当然弟弟一般都是来捣乱的,他左捏捏右捏捏,一个饺子破了洞,一个饺子像疙瘩,没人顾得上理他。母亲悄悄地用饺子皮儿包起来一枚硬币,这样大年初一的饺子里就有好运了。
除夕这天下午,父亲和哥哥揭下褪色的门画和对联,擦干净大门和门框,用母亲熬制的浆糊均匀涂抹,贴上红艳艳的新门画和新对联。家家户户的大门都是红彤彤的,耳朵边传来接连不断的鞭炮声,年味浓郁,喜庆非常。春节联欢晚会开始的时候,母亲用竹竿堵住了家门,父亲默契的放鞭炮,院子里落下满地的红色炮纸,烟火味、肉香味,充满整个小院。母亲将我们三个人的新衣服新鞋子新袜子放在床边,每个人的枕头下面放进二十块压岁钱。墙边竖着一大捆甘蔗,桌子上是几大圈柿子饼,一篓子苹果无人问津,香蕉排着队等我们去吃,核桃瓜子花生大白兔奶糖堆在盘子里,我和弟弟不知道吃什么好了。嘴里嗑着瓜子,手里拿着奶糖,看着春晚的小品哈哈大笑。我们都睡得很晚,小县城的人们也都睡得很晚,外面传来的鞭炮声一直没有断过,从除夕一直放到大年初一。我在被窝里怎么都睡不着,多想快一点穿上新衣服新鞋子新袜子啊!雀跃的心情持续高涨,手里攥着压岁钱想着明天怎么花。
早上六点不到,不用父母喊叫,我穿戴整齐捂着耳朵看父亲燃放开门炮,哥哥和弟弟也起来了,手里各拿着一根点燃的香,他们也要放鞭炮。母亲在厨房里烧水,父亲问了两次水开了吗,他用竹竿挑起鞭炮,拿着烟头等着母亲下令,随着鞭炮声饺子下锅,滚起来点三次水后饺子就煮熟了。父亲调的饺子馅最香了,父亲揉的馒头最劲道了,母亲下的饺子最饱满了,一个都不会烂,她在锅里留了几个饺子,说:“这叫年年有余。”每个人一碗饺子下肚,哥哥是那个最幸运的人,他吃到包含硬币的饺子了。我们再也吃不下馒头蒸碗扣肉海带和丸子,让它们也都年年有余吧!
八点钟我的父亲带着哥哥和弟弟,他们兜里装着摔炮,手里拿着冲天炮,出门要去人民百货门口的十字路口,我和母亲紧跟其后。小县城不大,约定俗成般都聚集在这里,每个人都是新年新气象,穿戴崭新,喜气洋洋。大家围成一个圆圆的大圈儿,在里面一个接一个点燃自己带的鞭炮。放到九点多钟的时候,乡下的人们陆续也来到这里赶热闹,他们手里拿的都是土制雷子炮,一方唱罢一方上场,县城的男人们知趣的让开,随着震天的巨响,我们捂着耳朵一直后退,胆大的在前面起哄,胆小的站在远处眺望,里三层外三层,人越来越多,十字路口被围得水泄不通。鞭炮声持续到十点多,大家才慢慢散去。看电影的去看电影,逛商场的去逛商场,三五成群前前后后,人民路上到处是人。弟弟拉着哥哥去坐碰碰车,母亲和父亲并排没走多远就回到铁皮门市部开门做生意了。我和邻居海花姐姐一起去看了场电影,记不起电影的名字了,只记得过年幸福喜悦的味道。
过年这天的下午最闲暇了。无事可做,院子里的炮纸不让扫,锅碗瓢盆不让刷,厨房里储存着可以吃到正月十五的食物,电视里重复着昨天晚上的春晚节目。我们新衣服穿了,压岁钱花了,鞭炮放够了,就开始期待着明天正月初二走亲戚了,那又将是一幅充满年味的丰饶景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