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水淙淙,年华如梦……
犹记得,我们小时候的年是从腊八节那天开始的。那时候我们堂姊妹十几人都还正在读书求学,正值壮年的父母和叔叔婶子都在忙着或工作或种田,之所以,每到逢年过节时间,我们都是在奶奶家吃喝。从腊八节那天开始,奶奶家的大锅饭就开始了。一大早,我们背着书包就去奶奶家喝腊八粥了。记忆中那个粥一直都是咸味的,里面放些花生米、小黄米、白糯米、大白菜和粉丝,还有洒在上面的一层严菜(香菜)、蒜苗碎,那个芝麻香油是等我们把粥盛在自己碗里时,奶奶才用食指堵着瓶口给我们滴上几滴,深深地吸口气,透着一股蒜香、米香和芝麻油的香味。我们端着碗心照不宣似的互相看了看,然后,仿佛就在一瞬间,满满当当的一大碗腊八粥就被我们喝的碗跟洗过了一样,奶奶手里拿着一把大勺子,站在锅台前非常满足的看着我们,爷爷坐在锅门口一边烤手一边笑,那笑容特别温暖!我爷爷是个生意人,他只负责安排事和把东西买回家,家里的一切都由我奶奶事无巨细的张罗。奶奶说:“都别喝那么快,一个个的就是心慌,还有一圈喝饼子呢。”“铛铛铛……”预备铃响了,没吃饱的就拿个喝饼子一边走一边吃。身后传来奶奶的吆喝声:“堂屋当门(客厅)口袋里有油秫秫(玉米)花,都可别忘了抓几把放书包里,今天是腊八节兴吃的。放年假就赶快来,回头给你们几个口袋,咱今年多炸几种花,过年了,叠糖给你们吃。”
“嘭!”一声,一股烟雾缭绕于半空,空气中还带着香喷喷的味道,我们好多小朋友放下捂着耳朵的手一哄而上,都去捡从布口袋头里嘣到地上的花。那个花热乎乎的,我们捡着吃着,也不知道吹吹粘在上面的灰,炸花的师傅若无其事的让这锅子花的主人撑着口袋,他把那个像火车头一样的东西,连着的长长的长条状的布袋子使劲的往出口抖。不小心洒下来的花,他不拾,花主人也不拾,好像就是留给我们这些还没轮到的炸花的人吃着休闲等待。等到确定这一锅子倒完了,炸花的师傅会打开那个黑乎乎的铁肚子,舀一茶缸子生的大米、油秫秫(玉米)或者小麦放进去,再用两个手指头捏一点糖精也放进去,然后盖上那个铁肚子,拧紧口,放在火炉上转圈,他那个像方向盘一样的转动器上面,有个像钟面一样的圆圆的计时器,等时间倒了,看到他起身了,我们赶快两手捂紧耳朵,看他把那个铁肚子口对准那个像火车头一样的口袋头,然后用脚踩住,手一拉,“嘭”一声,一锅子香脆的花就炸出来了。“师傅,俺家油秫秫花放糖精,大米花和麦子花都不放,俺奶奶说这两样是过年给我们叠糖吃的,就不用放糖精了,给,这是五毛钱,俺奶奶说先给你。”还没排到我,我就急不可耐地像汇报工作一样,要把钱先付了;那个炸花的师傅毫不客气地说:“好,先放这茶缸子里吧,隔你手里别拿丢了,一会炸好你家的花,还得再找给你一毛钱呢。”我像如释重负似地认真的点点头,把装着几茶缸子谷物和几个空口袋的竹篮子,放那里继续排队。
“你爷爷准备过了年二十三,把家里里里外外都打扫干净了,才去赶集买糖瓜子(圆圆的红芋糖饼子),你们这些孩羔子,前天炸的三锅子花,眼看就被你们吃完了。”奶奶又开始叨叨,其实她也就是嘴上功夫,我们也不理她。没有糖精的花,我们放碗里再舀一汤勺白糖,倒点热水一搅拌,那可是吸溜溜地甜糯。爷爷像是被她唠叨烦了,但是,我爷爷好像从来都不生气,爷爷会笑呵呵的说:“吃完了再去炸,那一赭子(用苇子编织的,圈粮食用的。)油秫秫和十几个大沙缸里的麦子,还能怕孩子们吃点子花吗。再说,这不就要过年了吗,你看那个遛乡炸花的隔三差五的来咱村,不怕啥,让孩子们好好的吃。”炸花师傅来我们村的日子,各家各户都会安排自家小孩去炸花,就像现在过年要买瓜子和糖果一样。“嘭!”“嘭!”“嘭!”的一阵响似一阵,整个村庄都沉浸在过年的热闹祥和氛围里。
“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腊八节一过,年味就更浓了,村里就更热闹了。像我们家一样人口多的人家开始张罗着杀年猪,爷爷找来几个青壮年和屠夫一起,打开猪圈,非常娴熟的把那头好吃懒动的大肥猪的腿给捆了,用树一样笔直的木棍叉在中间,几个人一抬,往院子里早准备好的长条案板上一放,那头不停挣扎着的肥猪像是和这让它留恋的人间告别一样,不停地叫唤着。爷爷安排人拿来木盆,往案板下面一放,几个人按住猪腿和猪身子,只见爷爷从屠宰场找来的那个屠夫,他连眼都没眨一下,“噗呲!”一刀对着猪脖子刺杀了下去,那头猪“嗷嗷嗷……”的叫着,献血“哗啦啦”地往盆里流着,一会功夫,猪的叫声渐渐地弱了,东墙边临时支起的大锅里的水也开了,接着就是烫猪皮、拔猪毛、开膛破肚……“咩咩咩……”应该是前院我二奶奶家在剥羊,我们非常兴奋的说:“走,咱们去二奶奶家玩。”二奶奶见我们几个小孩来了,就赶快招呼我们进屋里吃花生,说是刚刚拌着沙土炒出来的,别站这跟前捣乱,会蹦身上血。可是我们进屋抓了花生后,扭头就又出来看热闹了。那只长着弯弯月亮似的羊角、还会抵人的老山羊,被二爷爷吊在他家院子里的梧桐树上,下面满满一瓷盆鲜红的羊血,二爷爷拿着把像香蕉形状,有着亮闪闪的刀印的小刀,像是给山羊脱衣服一样,正在沿着皮肉之间剥着。我们看了一会,觉得实在没有意思,大堂妹海燕说:“艳梅姐,咱们去南河沟看逮鱼的吧,还能滑冰,快走毛妮,还有海婷,谁让你穿着个毛窝(木头刻的鞋底,用芦苇绒做的鞋帮,特别暖和。)出来的,呱嗒呱嗒就是走不动。”我拉了一下海燕的衣襟说:“嗯,你别说海婷了,你说她,她又得哭,她哭了,我们还得哄她。这个提议不错,走,海婷,姐走慢点等着你。”我们堂姊妹几个转身往南河沟方向走去。远远的就看见好多人都在离河不远处的空地上或蹲或站着,河中间的冰块已经被人用药炸开,穿着背带裤款式皮裤子的大叔站在河沿上,正在用力的撒网,大鲤鱼、白鲢鱼和鲫鱼,还有小毛鱼、小虾米、乌龙牛(螺丝)……这是一条无人管理的大河,下面真是鱼龙混杂任其发展呀,大叔每撒一网下去都会有收获,我们就在跟前捡小毛鱼、小虾米和冰凌块玩,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小瓷盆、铁水桶和泥瓦匠用的小木桶都在岸上,我们就从刚刚卸过鱼的网下捡小毛鱼、小虾米放瓷盆里、小桶里,再抓几根水草,用手在盆里、桶里捞着玩,那小手都冻得红扑扑的,肿得跟气蛤蟆似的,但是,我们却依然玩的热火朝天。
生活可以是甜的,也可以是苦的,但不能是没味儿的。自从进了腊月,我们的乡村老师们就惦记着办年货。“你家开始杀牛了吗?你爸爸叫啥名字还记得不?”我同桌张梅子回答说:“俺爸叫馍娄子,俺娘说今个(今天)傍晚就杀。”“馍娄子,哈,哈,哈!”同学们都在笑,张银环说:“俺大(俺爸)叫小青,俺家天天傍晚都剥羊,俺娘说过年了,先卖给自己庄上的人再去赶集卖。”“连自己大大(爸爸)的大名(学名)都不知道,哈哈哈!”“啪啪啪!”老师自己也在笑,却敲着小木棍让我们不要笑了,她清了清嗓子说:“现在就考试,都好好的考,过年了,别考个大鸭蛋抱回家。”下课后,老师们怂恿着校长向大队部一汇报,还没过年初十就放寒假了,我们也就像出笼的鸟儿,背着书包四散而去。记忆中,那时候根本就没有寒假作业这个“项目”,我们小学老师都是民办教师,他们的教育理念是“树大自直”。今天这家逮羊了,明天那家杀猪了,后天又听到鸡飞狗跳的声音,肯定是谁家一家老小正在满院子跑着撵那只没能被一刀毙命的鸡,我们就走东家串西家,每到一家,婶子大娘们都会把他们家的年货拿出来给我们分享,那时候的我们,不知道天有多高,只知道踮起脚尖就能更接近阳光,心里最盼望的事,就是能天天都过年,该有多好呀。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满村的鞭炮声此起彼伏,神神秘秘的除夕,终于到了。整个上午,奶奶都在家里忙前忙后,她是忙着炒热菜、调凉菜、用烀好的鸡、鱼、肉、滑肉,和炸好的各种丸子做八大碗,为了让她客人似的孩子们都能吃上热热乎乎的团圆饭,她是忙得不亦乐乎。大个子大爷是我们村里的文化人,每到过年时,各家买了红纸就拿他家请他写春联,他从来都是乐此不疲。爷爷是提前一天就已经把红纸送过去的,奶奶就吆喝我们快去大个子大爷家拿门对子(春联),拿回来再玩,怕去晚了得等时间长。一会让我们回各自家里搬板凳,一会又喊我们帮她烧一会锅。我们就嘟嘟囔囔着说她:“咋就是不舍得让我们把你的孩子们喊过来干活呢。”奶奶用顶在头上的毛巾擦了把脸,笑呵呵的说:“那屋间里我炸的杂果、叠的糖、炒的花生米和瓜子米、南瓜仁,我的孩子们都没尝尝,都被你们这些孩羔子吃了,咋不说呢,还有那个团圆馍上的大红枣,都被哪个孩羔子给摘了吃的呢。”我们就吐着舌头拌着鬼脸该干啥还得干啥去。“噼里啪啦,噼里啪啦……”鞭炮声一阵接着一阵,原来是晌午到了,该吃团圆饭了,家家户户鸡鸭鱼肉,满院飘香。我们家还是老规矩,菜品都一样,就是大人一大桌,小孩两小桌分开坐,奶奶勒着个老粗布围裙依旧忙的上不了桌,像个永远不过时的服务生,每上一个菜还不忘提醒一次:“都别说话,赶快吃,一会凉了油就净上面了,都少说话,在家都多吃少说,出门在外的时候,都记着要少说多做!”大人们都在忙着轮流给爷爷敬酒,在互相碰着杯,开着玩笑喝着酒,我们这些小孩子七嘴八舌的说着,手忙脚乱的撕鸡腿、找鱼眼,喝爷爷从徐州港口结账回来时买的崂山可乐,大人们吃得是满面红光,小孩子们撑得肚皮溜圆。“世间繁华三千,不如我有一院清欢。”我们都围坐在奶奶爷爷的身边,就这么吃着说着笑着闹着,还不时的跑到院子里放一个小花炮,真是家和万事兴,热热闹闹过大年。
岁月永远年轻,我们慢慢老去。那天看到退休在家赋闲的小姑发朋友圈,说她在自家一楼院子里养的鸡被邻居举报了,埋怨那只鸡为什么那么早就起来打鸣呢,这正好该过年了,只得依依不舍地把它杀了。我们就笑她,这文明相城真不是她养鸡的地方。我跟堂妹毛妮说:“今年过年咱回老家过,看看咱奶奶的院子里是不是该长满荒草了,那可是我们小时候的乐园,你觉得怎么样?”真是一语激起千层浪,她像打开话匣子似的说:“俺姐,你可能别再叫我毛妮?我都给自己起了个高大上的学名,全市人民都知道,只有你,老是叫我那么土的毛妮,过了这个吉祥的年,你就再也别叫我毛妮了,好不!你是不知道三文鱼是从国外运来,安检、防疫、接运,再分发到各个门店,才到老百姓的餐桌上,这些事都得我亲力亲为,我陪你回家过年了,生意怎么办?年三十回不了家的员工怎么办?”霎那间,我就觉得自己咋那么扫兴呢,就没精打采的说:“依稀,放心,离了你,地球一定还在转动。不回就不回呗,说那么多干啥。那你到我单位还叫我艳梅(乳名)姐呢,叫啥都无所谓,就是个代号,叫你毛妮,我觉得亲切。”到底是姊妹,堂妹非常亲切的笑着说:“好,你觉得咋叫得劲,你就咋叫,我都答应,好不。但是,我是真的不能跟你这个吃皇粮的书呆子回乡过年,车子、房子要还贷、孩子要花钱培养,还有那些门店的租金、工人的月薪,你是体会不到我的压力山大!”唉,真是草木一秋何其短,人生一世何其难?不回就不回吧,随了她。
万家灯火阑珊处,不见袅袅炊烟起。如今的我们同在文明相城的各个角落,并且各有壹方天地,但是,渐渐地你会发现,一大家人能坐在一起吃顿团圆饭,是一件多么值得骄傲的事情啊!
他乡纵有当头月,不及家中一盏灯。家是一个人的来处,也是一个人一生的归途,在2023年新春佳节来临之际,祝福您春风及第,祥麟威凤,福星高照,万事遂心。希望大家:无论有钱没钱,都要记得回家过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