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仲维柯
鲁西南有一王姓老翁,名后,字不前,年过八旬,身子骨还算硬朗。不知怎地,王翁忽然爱学驴叫。每每清明寒节,中秋月圆,王翁只身步入村西大谷中;仰望一阵青天白云后,掐腰,伸颈,微微半张嘴,而后发出一阵短促激昂“哦嗯——哦嗯——”的驴鸣,声音洪亮,响彻山谷,直插云霄,即便远在村里也能隐约听到。
听过老人学驴叫的人都说,那声音超喇叭,赛汽笛,谁也不会想到是八十多岁老头学的。
儿孙们的面皮挂不住了——四世同堂家的老寿星,到山谷里学驴叫,即便是最不受约束的野小子也不能这么做呀!于是,儿孙们纷纷上门了。
老人独居在祖上留下的老院子里,由于身子好,儿孙们各忙各的事儿,平时这里很幽静。
“您老也是读过几年私塾的人,有辱斯文!”
“我们都是体面人,您哦嗯哦嗯学驴叫,成何体统!”
“街坊邻居都叫你啥?——叫你老不正经!”
……
老人在儿孙们面前耷拉着头,一言不发,像个被老师、家长严厉批评的小学生。
劝归劝,老人到山谷里学驴叫还是照样。
老人山谷学驴叫成了村人茶余饭后的谈资。
“听老人们说,王老头子年轻时候就喜欢学驴叫。——那还是上私塾时,先生讲《世说新语》,言曹丕领文武百官送葬文学家王粲,只因王粲生前最喜驴鸣,这君臣一班人齐学驴叫以示怀念。听课到这里,老头在塾堂里竟学起驴叫……”
“对,真有这事!当时塾堂的先生要惩罚他,他还振振有词:我是替先人王粲给人家君臣回礼。”
村人讲得最多的还是老人“学驴叫引媳妇”的往事。先前,老人家境殷实,有良田百十亩,驴骡十余头。家里雇了个闫姓长工,专门饲养那些牲口。为了方便起见,长工将家安到牲口大院里。长工有个叫花儿的女儿,十六七岁,长得一朵花儿似的。老人当年是家里的少爷,也就十五六岁,看上了花儿;花儿也很待见少爷。天晚,少爷想约会花儿;花儿被爹娘看得紧。于是,少爷就在屋外学驴叫。听到驴叫,花儿每每如是说:爹娘,我去看看东家的驴。倘若待久了,花儿回来就解释道:那头驴不好好吃料,我是看着它吃完的。
少爷与花儿相好的事终于让东家老爷知道了。老东家火冒三丈,可少东家绝不妥协。在大半个月的“驴鸣”示威中,老东家妥协了,花儿最终嫁给了少爷。
花儿没有当上少奶奶,因为很快就土改了。沐浴在新社会的阳光下,少爷和花儿做了自食其力的社会新人。田间劳作是很辛苦的,每当见妻子有些疲惫,少爷忙跑上去,点头哈腰,哦嗯哦嗯学起驴叫,惹得花儿笑个不停。笑完了,花儿指着少爷鼻子尖撒娇道:你这头花心毛驴,害得我跟你一样落个坏成分……
花儿给少爷生了一大群儿女,并将他们抚养成人。在最小的孙子也用不着人看的时候,花儿走了。送走了老伴,老人心里空落落的,似乎天地间没了太阳。
自从第一个孩子懂事以后,老人就再没学过驴叫;老伴撒手西去,他感到驴的叫声异常刺耳。
儿孙们终于摸清了老人学驴叫的日子。每每遇到清明、中秋等这样的日子,全家人忧心忡忡,如临大敌。
清明节,儿孙们尾随老人进了山谷。春风习习,野花飘香,山谷里空荡荡的,只有老人的身影在晃动。
忽然,那怪异的驴鸣在山谷响起,——粗犷,悠扬,孤独,悄怆,无奈,悲凉……儿孙们试图从自己的角度感悟这“驴鸣”中寄托的情感。
儿孙们慢慢走近。
“花儿——,听到我学驴叫的声音了吗?当年,你一听到就会出来的呀!……是你爹不让,还是你娘?……你快把我带走吧,也好陪我说说话,我想有人陪我说说话呀——”
“爹——”“爷——”
老人的背后齐刷刷跪倒了一大片人,全都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