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梦都不敢想

【小说】

做梦都不敢想

钟文标

黄羌罗輋，以前是海丰县北部最偏远的一个贫困山区,群山环抱着她，终年绿水潺潺。巍巍石锣嶂就屹立在罗輋的东边。北面绵亘着气势恢弘的五马归巢群峰与锅盖梁山。自西向南，连绵不绝的群山之中，朝面山水库、朝阳水库、公平水库、南门水库依次蕴藏其中。也许是漫长的岁月让这里的群峰万壑形成了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秉性，你看!这高耸的石锣嶂主峰都整天歪着脑袋俯视着罗輋大地呢！当地人索性称之为歪锣嶂。

早晨的太阳升起来，罗輋河水面上泛着粼粼的波光。它如同一条流光溢彩的绸带，自东向西蜿蜒伸展，最终流经合门汇入公平水库。许多村子散落在罗輋河两岸，村民靠水而居。东坑村就位于罗輋河的上游。东坑村下辖多个自然村，大部分自然村村民都是一脉相承的同族宗亲。由于山长水远，交通不便，村民们祖祖辈辈守着大山，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规律生活。

在这其中的一个自然村里，要数娘有叔公的辈分最高。娘有叔公的真名“甄国强”。然而大家更喜欢叫他“娘有叔公”——一个固执而又啰嗦的男人。为什么会这样呢？比如他前一天晚上看天气预报说“明天天晴”，他是深信不疑的。即便是第二天雨点落下来的时候，他还是要固执地说“今天不会下雨”。因而他家晾晒的东西往往没能及时抢收起来就被雨淋湿了。那时候，他的妻子总是被气得半死。平日里，他要是觉得是对的，不管你愿不愿意听，都要说上半天才罢休。由于他的辈分高，晚辈们不敢得罪他，私下里，“娘有叔公”就这样被大家叫开了，连妻子也是这样称呼他的。

娘有叔公出生在上个世纪四十年代。他的家庭穷苦，父亲生性懦弱、懒惰又爱面子，母亲既聋又哑。每一年家里的粮食都是不够吃的。每天傍晚，父母早早地栓门睡觉，然而孩子腹中饥饿，却怎么也睡不着，便哇哇大哭起来。好心的邻居刘妈实在看不下去了，悄悄的接济他们。在娘有叔公还不太懂事的时候，常常把拍死的苍蝇喂给弟弟。不久，弟弟就病死了。

随着年龄稍长，娘有叔公越来越懂事了，他对妹妹凤儿格外疼爱，两兄妹之间的感情十分融洽。一转眼，兄妹俩都已经长大成人。凤儿有着高挑的身材，长得水灵灵、白嫩嫩的模样。媒婆三番五次地上门说亲事，都被凤儿拒绝了。然而，父亲竟叫媒婆征得了邻村贾家的同意，给两家孩子对亲。虽然两家的孩子起初都不太情愿，但是慢慢地也就将就着过了。

贾秀贞长得身体结实、模样俊俏、性格活泼开朗，总向往着有朝一日能走出大山，到外面的世界去看看。然而，重男轻女思想严重的父母亲，却从不给她上过一天学校。自她懂事以来，每天都是不停地干活—— 割草、砍柴，养猪、喂鸡，洗衣、做饭 …… 没有一样事情可以难得住她。

贾秀贞常常会跟着大人走十几里山路来到合门渡口或者公平海城等地挑海肥。那是公社化时期，农业社生产队每年都要组织社员到城镇的各个渡口挑海肥——靠着人力一担一担地把从海里运到渡口的各种腐烂鱼虾和贝类连同海泥挑回来当作稻田的肥料。年轻的贾秀贞挑着一路上散发着臭味的沉实的两大桶海肥，足足走了一整天也不喊一声累。

这一年，贾秀贞刚满十六岁。母亲跟她说：“你大哥都三十出头了，为了他不要打一辈子光棍，你就嫁过去吧！”贾秀贞一直都是非常听话的孩子，她不敢违背母亲的意见。自此，贾秀贞懵懵懂懂地就成了娘有叔公的妻子。

贾秀贞做梦都想着能与丈夫进城发展。一天晚上，她对丈夫说：“趁着我们年轻有力气的时候，到公平或者海城做一点小生意，哪怕就是在街边摆个地摊都比一辈子在这里老死山林要好。”娘有叔公听完，便对妻子说：“去公平和海城，路途遥远，一路荒山野岭的，如果碰上剪径的匪徒，弄不好就会人财两空。做人还是安分守己罢。”

贾秀贞不满地答道：“你自己没有这个勇气就算了，不要说得那么晦气，我就不信霉运都被你撞上了？”娘有叔公却振振有词地说：“城里就是没有乡下过得安全和实在。每天发生的打架和抢劫事件，想想都令人害怕。听说旧社会里有姿色的女人上街时若是没有把脸遮住，往往一走到僻静的地方就被那些坏人用大麻包罩住抱走了。再说城里人住的地方只有巴掌大，一把犁耙都放不下，这一点我就看不惯。你想想，现在我们是想种什么就种什么，种下什么就能收获什么。还有什么不满足呢？”

“哎！要不是你说，我还真不知道城里和农村有着天壤之别，也不知道你现在生活得这么舒服呢！”贾秀贞苦笑着说道。不一会儿，娘有叔公便鼾声如雷了。

贾秀贞为人热情随和，服侍老人周到，把家庭打理得井井有条。夫妻俩吃苦耐劳，对生活精打细算，日子过得倒也十分平静。几年后，村里开始实行单干——分田地包产到户。四个孩子也相继出生，夫妻俩的生活担子也变得愈加沉重了。

瘦瘦高高的娘有叔公总是穿一短裤，露着膀子打着赤脚下地干活。炎炎的烈日把他晒得黝黑发亮，就如黑人一般，只有那口牙齿是白色的。人们打趣地说：“如果让娘有叔公穿上白衬衫的话，那肯定是很快就会染黑的。”有时候，好心人也会善意地提醒他说：“你不要长时间在烈日下暴晒，容易发生皮肤癌。你干活也不要太过劳累，不然会过劳死的。还是自己的身体要紧呀！”娘有叔公听后，也只是呵呵地笑着。

贾秀贞已经多年没买衣服了。经常穿的那几件卡其布衣裳，总是缝缝补补。还把泡过的茶叶，收起来晒干，留着平日里擂咸茶食用。一家人省吃俭用，艰难地生活着。

九十年代初期，改革的春风劲吹着罗輋地区。“要致富，先修路”村民们自我发展的意识尤为强烈。罗輋地区通往县城的道路交通更为便捷了。东坑村的村民陆陆续续地举家进城谋生。有人到公平镇服装厂打工，有人到海丰县城做小生意，也有人到海丰县城郊搞养殖。

这可是一次进城谋生的大好机会。贾秀贞信心满怀地对丈夫说：“大家都说在县城里挣钱门路广机会多，眼看孩子渐渐长大了，我们趁着身子还硬朗，还是进城发展吧。”

娘有叔公何尝不是憧憬着自己有朝一日也能有些积蓄到城镇里买地建房，安家落户呢！可是他却满心忧虑地说：“我记得老生产队长常说的那句话‘假使一家人都张开嘴巴，那绝对可以塞得进去一个大草团。’我们现在是过子女关，不仅要给孩子们吃喝，还要培养他们学点文化。俗话说‘上屋搬下屋，不见三箩谷’。弄不好就会影响子女的学业与前途的。”

贾秀贞理解丈夫的难处，她更不愿意不顾子女的前途就贸然进城。只得打消了进城这一念头。

转眼间，长女梦洁读五年级了，三个儿子也都到了上学年龄。高额学费压得他们快要喘不过气来。即将放假的时候，贾秀贞和丈夫商量，决定让梦洁小学毕业后跟村里同伴去公平服装厂做杂工，帮忙赚钱供三个弟弟读书。可是梦洁偏不听话，一心想读书。她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吃不喝，整整哭了三天。父母只好作出让步，给梦洁继续上学。

新学期开学的第一天，娘有叔公勉励儿女们说：“只要你们爱读书，我和妈妈就是砸锅卖铁，也要帮助你们完成学业。你们要记住‘知识改变命运'。虽然父母没文化，但是你们有了知识就可以走出农村进城发展。”三个儿子中，大儿子志城最为调皮，个性很强。初中一毕业他就瞒着父母，跟随伙伴来到深圳一家电子厂当学徒。老板十分欣赏为人踏实和不怕吃苦的志城，不久就让他当上业务部门的主管。但是志城却毅然辞工，和同伴合伙经营了一家大排挡。

志文与志康，生性温文尔雅，自小酷爱读书，学习成绩出类拔萃。后来，志文考进了师范院校，而志康也顺利进入一所省级重点医科大学就读。

转眼之间，娘有叔公夫妻俩都已年过七旬，但他们的身体依然硬朗，精神矍铄。

梦洁中专毕业，经学校推荐到深圳一家大公司上班。她将每月工资准时寄回家里，帮助两个弟弟完成学业。几年后，她与公司里的一位优秀的小伙子结婚了。

志城大胆改革经营方式，创作的特色菜肴深受广大顾客欢迎，生意在不断地扩大。志城在深圳这座城市里娶妻生子，生根发芽了。志文毕业后分配到县城学校任教，成为一名人民教师。志康学成归来在镇上开了一家卫生诊所，立志为农村服务。

随着近年来创文创卫工作卓有成效的开展，海丰县城的宜居宜业的环境得到了极大的改善，村民进城也更加便利了。因此，志文和志康一有了积蓄就在县城购买了属于自己的房子。儿女们都要把父母接进城里居住。

娘有叔公终于可以进城了。然而，娘有叔公和妻子没过几天就闹着要回乡。儿女们拗不过老人，只好遵从父母的意愿。

如今，娘有叔公每天照例拿着一把锄头到地里干农活，他总是乐呵呵地说：“恁好龙窝不如自己的狗窦，还是在自己的家乡过得安全和实在呀，像我们一天不下地干活，浑身就会不自在。”

贾秀贞已经迷上了广场舞。每天清晨和傍晚，她那一群大妈们准会按时出现在乡村文化广场上，跟着音乐的节拍，仿佛又回到了少女时代。贾秀贞说：“以前我总梦想着进城，可如今农村的生活也像城市一样美好，真是做梦都不敢想的呀！”

新时代振兴乡村的伟大战略已经实施，罗輋地区的新农村建设如火如荼、日新月异。东坑村的面貌焕然一新—— 路道拓宽了，危房消失了；农村资源利用起来了，村民就业门路更广了；文化广场和文体活动室增多了，村民们生活更加丰富多彩了……娘有叔公的那座老旧的砖瓦房，早已经全面拆除，建成了一座花园式的大别墅。

文章作者：钟文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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