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钟文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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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011/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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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轮



岁月如刀,悄无声息地在钟国的额头上刻下了一道道皱纹。昔日那张细嫩白净的脸颊,随着岁月的增长而老成、凝重。俗话说:四十四,目生刺。最近,看东西久了钟国的确就会感到头昏眼花。看来不服老是不行啊!许多时候,过去的一幕幕总在脑海中浮现,恍如昨日。可是,现实世界无时不在告诫他:过去的就过去了,永远回不来了…… 钟国老爱做梦,一次次地梦回过去。可是,再美好的梦总会醒来,梦醒后依然是满心惆怅,那时候唯有痛哭一场而已。

钟国出生在粤东的一个普通小山村——大鱼田。它偏远、闭塞、穷困,就是再也普通不过了,可钟家祖上在此肇基直至今天已有三百多年了。很久以前,钟氏祖屋门前就有个大池塘。这个池塘十分宽阔,村子里最年长的老人回忆着说,当他们还小的时候,池塘中就有石锣嶂的倒影。东边的石锣嶂是当地最高的山峰,若是走路过去需要走上一整天呢!

那是大革命陷入低谷的一段时期,反动民团常常会进村骚扰、抢劫。村民们都进山避难去了,却留下了大池塘里成群的鸭子。反动民团自然就打起了塘中群鸭的主意。鸭子们可机灵了!一有响动,群鸭潜入水中,居然一次次躲过了劫难。

戽塘分鱼是一年一次的传统习俗。腊月廿五一过,全村集中戽塘便是大鱼田的头等大事。照例是将塘鱼均分给每一户人家过春节食用。开始戽塘了,十多个汉子立于塘沿,两人一组,手持戽斗的绳索协力戽水。他们肌肉结实的双臂在有节奏地摆动着,“嗬嗨”“嗬嗨” 声此起彼伏,伴着“噗、噗、噗……”的戽水声,池水欢快地汇入沟渠,流进塘外的稻田里。

经过三天三夜连续奋战,池塘终于见底了。满塘的鱼儿蹦跳起来了,大伙儿都在兴奋地欢呼着。汉子们踩着没入膝盖深的塘泥,浑身沾满了泥浆,如同泥人一般。他们将塘中的鱼儿一条条地抛上岸,岸上的人们欢叫着捡起鱼儿连忙放进水桶里、放进大箩筐里。有几个壮汉将那困在池底的大鲤鱼小心翼翼地抱起来再放进装着清水的大脚盆中。这些如孩童一般大小的鲤鱼,睁着乌黑的大眼睛,圆圆的大嘴巴在噏动着,竟发出婴儿般的欢叫声。这是一些色泽鲜艳,很有灵性的大鲤鱼,是要放归池塘供来年繁殖的鱼种。年长月久,它们就越长越大,仿佛也与人们熟识了。

池塘外就是一望无际的田地。据说很久以前,这些都是属于一户吴姓地主的地。那时候,村子里也没有池塘,人们称之为“大吴田”。因为吴家地广人少、经营不善,渐渐地就家道衰落了,其后人竟也不知所踪。“大吴田”随之破败不堪、一片荒凉。慢慢地就只剩几处残存的墙脚而已。

三百多年前,钟家祖上有缘于此,故倾其所有,购下此地。钟家族人遂于此地安身立命、开枝散叶。由于客家话“吴”“鱼”不分,“大鱼田”便由此而得名。

相传钟家祖上初到此地是满目萧瑟、一派荒凉。到了晚间,虎啸狼嚎、摄人心魄。祖上秉承诗书继世、忠厚传家的家风,克勤克俭、广积善缘,重新觅址建造了祖屋。祖屋规模宏大,屋后紧挨着连绵的群山,门前正对着无垠的稻田。后来,又在屋前开辟出这一个大池塘。

然而时运不济,大鱼田钟家族人贫病交困,妇女亦多难产而亡,四邻八乡皆避而远之。危难之中,全族人氏上下同心、辟地垦荒,经年累月、粪瘠溉枯,始得壤腴之地、养家糊口之资。

遥望村口,有一座山形如鲤鱼正逆游罗輋河而上。此山之中,古木葱茏、荆棘丛生。山前是湍急的罗輋河水汇聚而成的一泓深潭。潭面十分宽阔、碧波荡漾。潭水深不可测,鱼龙蛇鳖伺时而动。就在这座山的鲤鱼嘴处,天然形成了一个大石块。静伫于此,极目远眺,好一派江天辽阔、风光旖旎之美景!

忽一日,村中一位耄耋老夫竟然一反常态,轻轻提起一张八仙桌便疾步越过鲤鱼山。老者将此桌置于山嘴大石处,口中自言其乃姜太公显灵点化神祇。众人惊愕不已,立时便醒悟过来:此乃风水宝地,真应了罗輋地区的那句民谣:“鲤鱼逆水上,金银用斗量。”于是虔诚祀奉、修建庙宇,四时香火不绝。

及至民国年间,大鱼田开始组建了麒麟狮班。钟家族人不惜重金聘请高明拳师前来教习武艺。

钟国的曾祖父,年少习武、智勇双全,成了拳师的头徒。曾祖父每年都要带领本村的麒麟狮班行走于海陆惠紫各个村落,贺岁参拜、交友切磋。这当中,他深刻体会到各处农民弟兄疾苦,并最早接受彭湃革命思想的教育。不久,就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并担任乡农会长。他还组建了乡赤卫队并动员宗叔钟煌担任赤卫队长。有着过人机智与胆识的曾祖父,在跟敌人展开的巧妙周旋与斗争中,屡屡化险为夷。大鱼田由此成了罗輋地区的红色革命村落,然而也成了反动派的眼中钉、肉中刺。由于叛徒告密,曾祖父、钟煌相继被捕,随即就被残忍地杀害。此后,大鱼田村民屡遭反动派抄家、烧屋,陷入了白色恐怖之中。幸好屋后的茂密山林,可供村民随时藏身避难。

就在这兵荒马乱之际,大鱼田钟姓家族朝不保夕、人心惶惶。为摆脱命运桎梏,家族中豪强之士铤而走险、纠集匪帮并加入国民党,虽叱咤风云,然终成为一时的草蜢英雄。年富力强者则远渡香港、台湾、南洋等地谋生,或开枝散叶,或客死他乡。大鱼田,历经盛衰荣辱、岁月沧桑。



“火妹姑,卖上埔;上埔么人爱,卖坣背;坣背难上岗,卖黄羌;黄羌声世(‘声世’ 客家话音,即工作。)苦,卖塘肚;塘肚没得吃,饿到目直直——”

夏夜,祖母轻摇蒲扇,一遍又一遍地轻哼歌谣,钟国在她的怀里正睡得香甜呢。昏黄的“水油灯”,灯芯上跳跃着一团小小的金灿灿的焰火。——那是油灯“开花”了!“灯子开花,挑银挑金转屋家。……” 这时候,祖母便满心欢喜地念叨着。钟国是长孙,深得祖母疼爱,每个晚上都是祖母陪着入睡的。

蚊子在帐子外边不知疲倦地飞舞,寻找着随时可以叮咬之处。这一团团乌黑乌黑的蚊子汇成了一股“嗡嗡嗡嗡”的大合唱,此起彼伏着。圈里的黄牛可受不住了,后腿在胡乱地踢着,尾巴不时地用力甩打起来。黄牛的身上都留下了一道道殷红的疤痕。于是,人们想出了许多办法驱赶蚊子。只要太阳一落山,人们就在院子空旷处点燃了一堆堆谷糠,还有人用稻草扎成了一条条长长的火熏,也有人索性在屋子里喷洒上“敌敌畏”、“火水”……

可是,在这既闷热又潮湿的房子里住着的钟国,胸脯上长了个痈。状如鸭蛋,时有浓水流出,疼得要命。家人着急,给他敷了许多草药都无济于事,直过了七八年之久才痊愈。后来留下了很大的一块疤痕——不长毛发,光滑而鲜亮。

每个晚上的睡觉之前,祖母总会满怀深情地给钟国讲那过去的事情——

祖母说,“火妹姑” 总是好吃懒做又怕吃苦,后来就变成“十离九卖”的坏女人了。

祖母又说,曾祖父是个赤胆忠心的老红军。他武功高强、机智勇敢。那时候,到处白色恐怖。可就在这座大屋里,左厢房秘密驻有革命干部,右厢房里竟驻扎着国民党要员,曾祖父却能不露破绽,机智地保护了革命干部。

……


曾祖母乐观坚强,整天笑哈哈的。她理解丈夫参加革命是为广大人民谋求幸福,是正义的事业。丈夫牺牲后,她很快就化悲痛为力量,咬紧牙关拉扯两个女儿和一个儿子艰难地生活着。可惜,儿子未及成年夭折了,她后来又收养了个男孩——这便是钟国的祖父阿平。

祖母名叫刘妹。她十多岁的时候就从刘家村嫁过来了。曾祖母看中她的吃苦耐劳和逆来顺受。她见刘妹干活勤快、手脚麻利,整天都乐得合不拢嘴。村口有几株龙眼树,成熟的果实挂满了高高的枝头,村里的人们可望而不可及。刘妹“蹭蹭蹭”地一下子就爬了上去,把龙眼连枝带叶给大家抛下来。

曾祖母并不喜欢阿平。邻居见曾祖母十分欢喜小孙儿,便故意打趣着说这个孙儿长得像阿平。曾祖母立刻不高兴了,黑沉着脸就要将小孙儿扔进大池塘里。那人见状马上改口说孩子真是像极了刘妹。曾祖母立即转怒为喜,哈哈大笑起来,对小孙儿又亲又抱。

阿平的面色腊黄、浑身弱瘦无力,人们说他得了黄肿病。或许是生病罢,阿平变得古怪、执拗而乖戾。妻子刘妹,虽然矮小,但是长得结实、眉清目秀的。她的身上散发着阳光气息,她那粉嫩的脸颊整天洋溢自信笑容,她让阿平获得了生命的信赖和快乐。阿平对她总是言听计从、千依百顺,是那样情真意切。

刘妹上山砍柴回来,阿平总会早早地在半路迎候她;刘妹担柴到集市后,阿平便专心地守候着等待买家;卖柴收了钱,阿平常常买些点心偷偷地塞到刘妹嘴里…… 每当妻子不开心的时候,阿平总会有办法逗她发笑。

村里有个人蛮横无比,经常故意砍伐阿平家的竹。这一天,那个人又来砍竹了。阿平走上前说了他几句。只见那个人将刚砍下的那根竹子直插在地,高举着刀一副凶神恶煞的样子说道:“砍你哪一根竹啦?!看到砍你的竹吗?!……”阿平惧怕、拔腿就跑。那个人气急败坏地追了过来。刘妹见状,挺身而出、毫不犹豫地拦住了那个人,跟他大吵一架。直说得那个人理屈词穷,只好灰溜溜地走了。从此以后,那个人再也不敢那么放肆了。

天刚蒙蒙亮,村口传来了阵阵“噢、噢、噢” 的赶牛声,春夏秋冬、风雨不改。那是火开叔公准时去放牛了。火开叔公在村里的辈分最高,他一生都是与大水牛打交道的。

曾祖母的二女儿金兰出嫁的时候,男方因为无法凑足聘礼而允诺期岁奉还。眼看一年期约已至,可是此去二女儿金兰家,足足有一整天的路程。一路交通不便,深山老林里时常还有剪径山贼出没。曾祖母婆媳经过商量,决定委托火开叔公前去收取聘礼。火开叔公倒也热心,一口应允。

次日,火开叔公就出发了。第一天,他走得十分顺畅,并没有遇见想象中蒙面、持刀、拦路的山贼。内心暗自庆幸之余,也着实放松了警惕。第二天,火开叔公满心欢喜地带着聘金返回。正午时分,他走得汗流浃背、饥肠辘辘的。这时正好发现路旁有一处小店,他便进店歇脚。这个小店靠着公路,后边紧挨着茂密林子。小店里有卖茶水与点心,旁边早已聚集了一群人。

吃过了茶水与点心,火开叔公便好奇地挤进了那一群人中间。原来那些人正在赌“人公赔钱”。 只见庄家不时地翻弄着自己的底牌,火开叔公看得真切猜得也相当准确。他发现有好几个下注的人都赢了钱,坐在那里乐得直笑。显然,火开叔公是少见世面的。他心里痒痒的,就如神使鬼差一般,竟然把身上的钱压上去了…… 那个庄家却变着戏法儿,让他屡次都压了个空。最终,带在身上的聘金全输掉了。眼看无法交差了,火开叔公回来便说自己路遇山贼抢走了聘金。曾祖母婆媳二人憨厚说道:“钱没了就算了,人没事就好。”

阿平的堂兄——那个国民党军官,他的大女儿出生后因为奶水不足而奄奄一息。曾祖母心生恻隐,执意要儿媳刘妹的奶水喂养这个孩子。刘妹生性随和、未敢忤逆,悉心抚养着这个女孩成长。而那时,却得含泪将自己刚满月的女儿卖到陈家村,给人家做童养媳。刘妹的亲生女儿长大后,对此事一直耿耿于怀,她怎么能体会得到自己的母亲当时内心的煎熬与痛苦呢!


在这个风云变幻、动荡不安的时代,那个国民党军官在家乡里可真是叱咤风云的人物。然而,曾祖母一家并没有因此而沾光。逆来顺受的刘妹倒成了他们家里的仆人,要给他们洗衣、挑水、做饭等等,每天都有一大堆干不完的活儿。丈夫阿平一天到晚病恹恹的,也需要她的照顾。水云是那个国民党军官早年收养的儿子,可随着亲生的子女出生,水云并不受待见。刘妹自然就担负起了照顾这个大侄子的责任。

后来,那个国民党军官花钱买了两个婢女回来——十来岁的吴小容和黄小华。这两个穷苦人家的孩子,虽然年纪幼小,但是聪明伶俐、做事勤快。刘妹疼爱她们,处处袒护着她们,还将许多好吃的留给她们。她们觉得刘妹就像自己的亲妈,所以亲昵地称作“刘妈”。尽管阿容和阿华每天都干着大人一样粗重的活儿,可在刘妈身边也找回了属于她们的快乐时光。

吴小容和黄小华最喜欢吃咸茶了。每当干活回来,又渴又累的时候,喝上一碗用茶叶、芝麻加上食盐擂成的咸茶水,即使没有添加炒米和花生,那也是多么惬意的一种享受呵!因而刘妈总会擂咸茶给她们回来吃。这一天,阿华回得早,咸茶却被她一个人喝完了。怎么办呢?她赶紧舀了一钵子凉水回去。不久,阿容回家后顺手拿着茶钵便喝了起来,当喝下大半钵的时候才问起刘妈:“怎么感觉淡淡的呀?”。这时阿华才着急地说道:“别喝!别喝!那可不是咸茶啊!”三人立时大笑起来,直笑得前俯后仰。

当东纵部队挺进粤东山区开展游击战的时候,部队就驻扎在村子里。出身穷苦的刘妈看到了一线希望,她热情地鼓励阿容和阿华参加革命。出于对刘妈的尊重与信赖,阿容和阿华毅然加入了东纵部队,投身于那如火如荼的革命战斗之中。



不久,曾祖母逝世。几年后,阿平撒手人寰,却给妻子刘妹留下了三个孩子——大儿子钟等是十个月大的时候收养过来的;后来才生下的二儿子钟山和钟国的父亲钟原。这一年,钟原才八岁。

那个国民党军官留下了养子水云,自己早带着家眷逃到台湾去了。

刘妹一家人受到牵连,家庭成分不好,由此成为批斗、学习、劳动改造的对象。然而,看似孱弱的刘妹骨子里却透着一股刚强和韧劲,就如田间地头的野草一个劲儿地生长着。

乡里有一位干部的妻子产后得了抑郁症。随着病情加重,她整天都是又哭又笑的。有一天,她居然烧了一大锅开水准备将出生不久的女儿抱进锅里洗澡。幸好被邻居发现,及时制止了她,故未酿成惨剧。可这位乡干部眼看自己的妻子是无法照顾女儿了,于是他想到了心地善良的刘妹,通过软硬兼施的办法,硬是把女儿交给了她收养。刘妹果然将孩子当作亲生的女儿看待,无怨无悔地照顾着她。后来,这个女孩就是钟国的二伯母甄懿。

由于家庭劳力缺少,而子女又多,刘妹只有起早贪黑、没日没夜地干活。她并不怨天尤人,她的脸上依然流露出那种慈祥的笑容。她经常对孩子们说:“世上没有什么过不去的坎儿,天塌下来还有地顶着呢!”

每到青黄不接、家里揭不开锅的时候,刘妹就悄悄地上山挖“猴头”(一种灌木的根部)。刘妹回家将“猴头”清洗干净、剥开表皮,并将其捣碎,做成 “猴头粄”食用。尽管是苦涩难吃,可是全家人也吃得有滋有味。


每年冬季,戽塘结束,接着就是挖塘泥。大鱼田全村男女老幼一齐出动,把黑黝黝的塘泥都挖掘出来,一担一担地挑到村前这片田地里以补充肥力。就这样,年复一年,这片田地变得更加肥沃而松软了。春夏之时,稻谷连片,一望无垠;秋冬之际,番薯成垄,藤蔓尽舒。许多年以来,村前这片田地与村子里人们的血脉紧密粘连、密不可分。那温润的泥土芳香,已然渗入了人们灵魂深处;那土地上所承载的希望,无时不在诠释着生命、奋斗和理想。

然而,正是那个“大锅饭”的时代,全村上缴“公余粮”却高得出奇。所以,每年的粮食都十分紧缺。尽管人们累死累活,依然无法解决温饱问题。于是,大队的仓库保管员和生产队长就成了人人都向往的肥缺。

钟国的大伯父——钟等,他健谈、喜欢交朋友。别看钟等只是十来岁的年纪,可自小就学着人家搞副业,他走遍了这方圆几十公里的各个村子。上山烧碳、下河捉鱼、竹蔑编织等活计儿他都做过。他说,每次看见母亲将食物分发完,自己只是喝下几碗凉水就出门干活,那时候内心就憋得难受。所以他就想努力挣钱,好让母亲也能吃得好一点儿。然而家里开销确实太多了,粮食总是难以为继。

每当饿极了的时候,钟等就带着弟弟做“坏事”——到地里挖番薯。那是一个漆黑不见五指的晚上,他们溜进地里挖了一篮子番薯。正打算回家的时候,忽然另一头出现了几个黑影,还不时在小声说话。弟弟害怕极了,准备拔腿就跑。钟等一把将弟弟拉住了,站起来并故意大声喊道:“谁!谁在偷番薯!”只见那几个人从地里飞也似的逃走了。兄弟二人不慌不忙地扛着番薯回家了。

十七岁那年,钟等跟着自己的伙伴成功“逃港”了。从此,远在香港的钟等就留给了大陆母亲心头上一份永远都无法割舍的牵挂。


二伯父钟山夫妻俩简直就是一对冤家。钟山遗传了父亲阿平的秉性——做事固执、说话执拗,经常得罪人。甄懿自小得到养母刘妹的娇宠,因而心眼狭小、总要争强好胜。人们都认为他们二人的结合,简直就是一场错误。后来,他们果然也像人们所说的 “大闹三六九,小闹日日有”。年轻的时候,他们的大半时间都用在了吵嘴、斗气方面。然而这却是母亲刘妹一生中最大的成就,她尽可以放心儿子钟山传宗接代的人生大事了。

刘妹找了良辰吉日,拜过了祖宗,让儿子钟山与媳妇甄懿圆了房。不久,孩子出生了,可夫妻俩的感情却一直没有好转。甄懿总会变着法子折腾。她喝过农药、上过吊、投过河、还绝食过,凡是想得到的事儿,总要亲自去实践一番,直闹得鸡犬不宁的。

当然了,钟山也是挺有能耐的,竟然练就了“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麋鹿兴于左而目不瞬”处变不惊的能力。任凭妻子如何闹腾,他就是充耳不闻。每天下地回来,他总要泡上一壶茶,悠哉游哉地等着开饭;晚饭过后,倒头便睡。第二天一大早,他又出门去了。

然而,这可苦了母亲刘妹,她担心儿媳妇真有个三长两短的,因此每天都密切注意着儿媳妇的一举一动。若有异常,无论三更半夜,她都要悄悄地跟在身后。接下来就是好说歹说、强拉硬拽地把儿媳妇劝说回家。可是,儿媳妇回到家里一看丈夫正酣然大睡呢,便又要大闹一场。儿媳妇把气儿都撒在母亲刘妹的身上,而刘妹也只能默默地忍受着,一直等到儿媳妇的气儿完全消了。


让钟国大为惊奇的是,父亲与母亲林美的结合竟然缘于一钵咸茶。祖母笑着说道:“那一天,我在大门口的禾町头缠草团儿。你那做了一辈子牛贩的外公去给你母亲相亲回家,刚好路过。我见他走得挺累的,便招呼他停下来歇歇脚。你外公可健谈啦,什么天南海北、家长里短的,侃侃而谈。于是,我就擂一钵咸茶请他吃。真没想到,后来你外公竟然会让女儿嫁到了我们家……”

许多年以后,钟国又跟母亲聊起了这件事情。母亲说:“你外公当然不是因为贪吃啊!那是因为他走南闯、见多了世面,所以考虑问题自然就比较全面。他发现了你祖母的勤劳和善良。在那样艰难的环境,还能用擂咸茶、炒米与花生来热情地招待像他这样陌生的客人,由此联想到你的父亲肯定也不会差。当然,你外公更愿意让自己的女儿融入这个人丁兴旺、根深叶茂的家族之中啊!”

正值盛年时期的刘妹,一直恪守着对丈夫阿平的承诺,心无旁骛地操持着这个家。她那矮小黑瘦的身子里竟然蕴藏着使不完的劲儿——种地、砍柴、割草、喂猪、喂鸡,挑水、做饭,缠草团儿……像水流一样的活儿,让她根本不得空闲、终日忙忙碌碌。她精打细算地过日子,生产队里分配的口粮不够吃,她就去开荒种番薯,芋头等农作物。所以她家的米缸,咸菜缸总装得满满的。

其实外公的判断是完全正确的,钟国心里想道。


祖母整日干活,根本无暇给予儿女们良好的沟通与引导,孩子们就像地里的庄稼一样不加约束、自由自在地成长着,因此形成了各自的秉性——弟弟不愿意称呼自己的哥哥,弟媳也不愿意称呼自己的嫂嫂。

年幼的钟国曾好奇地问母亲,母亲告诉钟国:“你父亲小时候不叫哥哥嫂嫂,渐渐地就叫不出口啦。再说,如今我也不好意思开口叫他们呀!”

“哦!那可是你们的亲哥哥嫂嫂呀!”钟国天真地说道。母亲竟无言以对。

自从林美嫁过来后,钟山与甄懿之间的矛盾很自然地就转移到钟原和林美这边来了。妯娌之间常常因为一点鸡毛蒜皮的小事而吵架。几十年间,她们一直都没有消停过。然而,每当在关键时刻祖母总是顺着甄懿的意思,不敢主持公道。为此钟原夫妻俩也将一切都归咎于祖母。

“你姐出生不足一年,那个狐狸精就闹着分家。”林美生气地对钟国说,“你祖母真是偏心呀。你们姐弟出生那阵子,狐狸精不让她过来,她一次都不敢过来帮助我们。以致于我自坐月子那时起就落下了一身的病根。……”林美心中满是怨气。

“真是你养的好儿子啊,那一个就会关心他的老婆,连家务活儿都给包了。我累死病死都无人过问,家里的这一个简直就是只犟驴,迟早把我气死。你让我嫁给这只犟驴,是在造孽呀!是要害死我呀!我真的不想活啦!你让我死了算啦!……”甄懿在家里一把鼻涕一把泪水地指着祖母咒骂。

祖母并不争辩,只是默默地一边埋头干活。

钟山与钟原这两兄弟,彼此都深藏着心事。他们既不愿意互相沟通、交流,也从不争吵、打架。可是彼此心中的怨恨却在越积越多,渐渐地就形成了一道坚不可摧的心墙。


钟国的从伯祖母(也叫“伯婆”)姓张,叫三妹。人们都称她“三嫂”,她要比祖母年长十来岁。她曾经是个知书达礼、端庄贤惠的富家千金小姐。嫁过来后,却遭遇了丈夫英年早逝,痛失爱子等一连串人生不幸打击。晚年的她独自在一座很大的祖屋里孤独地生活着。可她并不悲观自弃,她就像岩缝里的笋儿一样顽强地生活着。

三嫂年轻的时候,一些不怀好意的人见她孤儿寡母的,就想趁机侮辱她。他们没想到三嫂一身正气、无所畏惧,最终的结果是邪不压正。那些人便怀恨在心、暗中使坏,故意找碴儿并栽赃陷害她。因此,在那个鱼龙混杂、人心狂躁的年代,三嫂倍受“关照”——经常被叫去“学习”、“劳动改造”,甚至遭受拳脚相交的“批斗教育”。可是,三嫂硬是咬紧牙关挺了过来。一直以来,三嫂都坚守着传统道德观念,母女俩过得单纯而实在。

女儿长大出嫁后,三嫂就孤独地住在这一座大祖屋里。然而,她可闲不住呀!——今天到这家串串门,明天去那家拉拉家常。久而久之,这十里八村儿的红白丧事或是亲戚朋友的生辰忌日,她都能倒背如流。

在极度悲哀和痛苦无助的时候,祖母就会去找三嫂说说话。有时候她也到阿平坟前痛哭一顿。或许,只有三嫂和那躺在坟地里丈夫阿平才能带给她一点心灵的慰藉。

三嫂最了解祖母的性格,而祖母最聊得开的人就是三嫂。这一对患难姐妹,许多年来一直都在相互支持着。

一见到祖母,三嫂就知道她的心事了。

“刘妈,今天又去跟阿平诉苦了吗?”三嫂嗔怪着,马上就去擂了一钵了咸茶。

“我那黄肿,自己两眼一闭倒是快活了。可他留给我的苦债何时才满呀!他怎么不早来带我走啊!”祖母抹着眼泪,叹着气说道。

“你是真糊涂呵,凡事要看得开嘛。俗话说得好‘不看老,要看小',刘妈。”三嫂舀了一碗咸茶加上了炒米和花生,一边轻声说道。

“道理是这样说的。假如两眼一闭就能安乐地死去,就不用活着受罪啊!为何偏偏我就死不了啊?”祖母伤心地说起来。

三嫂笑道:“你死不了,那是你的苦债未了。是阿平要你去帮助完成他没做完的事呀!再说,你想想,当活乞丐是不是也比做死皇帝要强啊?!”

祖母一下子变得轻松了许多。她反而同情起三嫂来了:“哎,不去想也罢。人生在世也就是一眨眼的工夫,有得吃就吃吧。”

……

这一对老姐妹!一个见多识广,通达事理;一个埋头苦干,隐忍负重。在她们的人生中最大胆最奢侈的事儿也就是开怀吃几碗咸茶,并在咸茶里多加几把炒米和一些花生而已。可是谁又体会得到在她们内心的那一泓平静而宽广的深潭里,蕴藏着的是人生百般滋味啊!

十一


香港的钟等带着妻子芙蓉首次回乡探亲了!消息一传开,这附近十里八村都有人赶来看热闹。把钟国的家挤得满满的。母子俩刚一见面,祖母就激动得哭了。水云也想起了自己远在台湾的家人,也禁不住嚎啕大哭起来了,众人劝了好久才停住。那天吃晚饭的时候,水云又独自躲在自己的房间里伤心痛哭了好一阵子。

家人收拾了一个干净的房间,让钟等夫妻俩住下。可一到晚上那密密麻麻的蚊子就像飞机在耳际边轰鸣着,搅扰得她整晚都无法入眠。尤其是茅厕里粪坑中蠕动着的虫子和那冲天的臭气着实让她感到头皮发麻,她只好紧捏着鼻子,可是那种翻江倒海的感觉还是令她直想呕吐。她不明白丈夫在香港时候为什么要整天念叨着大陆好,那么急着要回乡。同时她也明显地感觉到了,乡下人总会带着像发现了财神爷一样的眼光看待丈夫和自己。所以,她打心底里产生了一种厌恶。

钟国的大伯父十分热情好客,往往来者不拒。因此,许多的亲朋好友都被他带到家里来吃饭,这使年少的钟国觉得每天都像过节一样热闹。大伯父将自己从香港带回的东西都与乡亲们共同分享。一种状如发丝的菜,许多人见都没有见过。“这是发菜,深海里采的,请大家尝尝。”他笑着说道。钟国最喜欢吃腰果了,大伯父亲自下厨,将它炒得的比花生还香。大伯父还特地把带回来的几大包衣服,摆放在大客厅中任由亲朋好友们自己去挑选。

待在乡下的日子里,大伯父每天都要去附近村子的朋友家里串门、叙旧。每当见到熟人、朋友,或者见到年纪较大的人,大伯父临走时总要悄悄地塞一些钱到他们的口袋里。几天后,当大伯父把自己的钱都分发完了,就带着妻子回香港了。有时候,大伯父连回香港的路费都发得分文不剩了,祖母并没有责怪他,而是十分豁达地把自己的积蓄都拿出来给他当路费。

亲切随和的大伯父,还跟钟国讲述起了许多往事 ——

这一年,钟等和朋友在大陆都快混不下去了,这一帮小伙伴们带着对美好生活的憧憬,一起踏上了既艰难又凶险“逃港”之路。起初他们偷偷地徒步到了深圳,然后又悄悄地从香港山潜入香港。

“我们人生地不熟的,在那深山之中一呆就是好几天。蚊子和蚂蝗特别多,我们浑身又冷又饿,那真是一种极度崩溃的感觉。可那到处都是“花鸡麻”——就是穿着花花绿绿衣裳的那些英国差佬,他们吹着哨、叽哩呱哇地喊叫着,直吓得我们连大气都不敢出。当时心想,就听天由命吧。”大伯父感慨道,“那时候有好些人在那里被饿死、冻死、吓死了。我命大、运气好,真得感谢老天爷让我挺了过来。”

钟等到了香港,每天都要干十多个钟头的工作。他不怕苦也不怕累,只是拼命地干活。可他牵挂着家乡亲人啊!他省吃俭用,不时地托人捎钱回乡。不久之后,钟等便获得香港永久居住证,成了香港居民。

朋友给钟等介绍了一个高中毕业的女孩子。她叫芙蓉,就像出水芙蓉一样光彩动人。芙蓉的家人战乱中分散了,有在印尼居住的,也有在马来西亚等地居住的。她跟着大哥住在香港。

姑娘看得上自己吗?自己可是连小学都没有上过的人啊!钟等的内心十分犹豫。经过一番思想斗争,钟等还是决定去跟芙蓉见面了。没想到初次见面,芙蓉却对这个谈吐自如、一表人才的钟等留下了极好的印象。后来,钟等又请朋友帮忙写信。这一封封字迹隽秀、充满爱意的书信,也深深地打动了姑娘的芳心。很快地,两人便情定终身,谈婚论嫁了。婚后,他们生了一男一女。每当谈及此事,大伯父颇感自豪。后来也在村子里传为美谈。……

此后,大伯父每年都带着家人回乡探亲。他总是说:“现在不带孩子们回去,恐怕将来他们找不到自己的根啊!”

十二


钟国心中,伯婆和祖母是一样亲切的。或许是悲惨的遭遇导致了伯婆的性格孤僻,常常不近人情罢。可是每当一见到钟国,她的烦恼便立刻烟消云散了。她待钟国就如亲孙子一般,将许多好吃的、好玩的东西都留给钟国,还给他讲故事。

晚年的伯婆独自守着一座大屋孤独而凄凉,可她从不抱怨生活。

那是一个秋风萧瑟的下午,钟国陪着年迈的伯婆在这座大屋门前坐着。伯婆给她讲起了三国刘关张兄弟的故事——

“……想当年刘备、关羽、张飞桃园结义,誓同生死。兄弟三人义结金兰、情同手足。功业既成,理当同享荣华富贵,然而二弟关羽、三弟张飞竟死于非命!徒剩刘备形只影单、日夜哀号、肝肠寸断。刘备时常悲叹:‘二弟俱亡,朕安忍独生!’可是,天下没有不散之筵席!天意如此,人莫能违、人莫能违啊!”说到此处,她眼泛泪花,几近抽噎。此刻,夕阳的柔光照耀着老人的满头银发,地上留下了一对长长的身影。年少的钟国第一次感受到了秋日的无限寒意。

后来,钟国参加工作了。伯婆十分高兴,她逢人便说:“三百六十五行,行行出状元。我们的阿国,肯定比别人强。”然而,钟国回去看望伯婆的次数却明显地减少了。伯婆十分体谅钟国,每次都热情地鼓励他:年轻人应该追求上进,可也要加强锻炼、注意保重身体啊!

那一次,伯婆去亲戚家串门,顺道坐人家的托拉机回家。不小心摔下来,右腿骨头摔断了。她让人们送回家后,却十分固执地坚持不去住院治疗。女儿没法,只好请来医生给她敷药。她说:“果子当熟了,一切自有上天安排。”

俗话说:老人怕跌,一跌就成三截。自此,伯婆的右腿一直都没有她起来,只能拄着拐艰难地走路了。

两年后的一天,钟国接到了伯婆病危的消息,急忙请假赶了回来。伯婆正躺在一张大木床上痛苦呻吟着。伯婆紧紧地握住了钟国的手,久久不愿放开。她艰难地睁开双眼,十分吃力地说道:“你们不要伤心,我就要走了,我就要去见祖公了,我没有愧对祖公,我是清白干净的 ……”钟国掩面伤心痛哭起来。

十三


眼看着儿女都即将大学毕业,一向乐观爽直的大伯父却在单位最近的一次体检中查出患了癌症。这无疑是给他当头一棒。可是大伯父并没有陷入悲观与绝望之中。他在电话里对钟国的父亲说:自己运气好,碰上了好单位,看病治疗都不用花钱,只要按时去医院治疗就可以了。并一再叮嘱不要把这件事情告诉祖母,免得老人在家里操心。

这一年的春节,大伯父又带着家人从香港回来了。长期遭受着病痛折磨的大伯父完全变了样儿,他的身体显得更瘦削了,身上肋骨十分显眼。可他一直都很兴奋,那对大眼睛闪动着熠熠的神采。大伯父依然是那样的热情好客,那样的乐观健谈。他高兴地对祖母说:“妈,你的孙子长大了,也谈女朋友了。现在香港的生活都过得很好了,您不用操心我们。”祖母说:“这样好,我也放心了。”

临走,大伯父还拿出一大笔钱对钟国的父亲说:“这笔钱你们收着,就当是孝敬咱妈的一点心意吧。”

许多年以后,钟国才从大伯母那里了解到。长期以来,大伯父一家人都在省吃俭用、从生活开支中积攒出钱来照顾大陆亲人。自从大伯父查出了病情后,大伯母与孩子们都商量好了,一定要想办法满足大伯父最后的心愿,让他不带着遗憾离开。而大伯父用来孝敬祖母的那笔钱,都是跟她大哥借来的。

十四


自从三嫂走后,祖母就更孤寂了,在家里不是缠草团儿就是打柴草垛儿。每天早早地起床干活,晚饭过后又早早地上床睡觉了。

可最近,儿子、媳妇们又围绕着那笔钱的事儿闹得不可开交。钟原和妻子商量后决定将那笔钱悉数交给钟山。钟山本想收点儿利息,将钱借给了一位做生意的亲戚。曾懿却担心那位亲戚不可靠,心想到时候不要说是利息,恐怕本金都收不回来。她越想越急,第二天就非要丈夫去将那已经借出去的钱要回来不可。钟山觉得钱都已经借出去了,碍于情面,并不想马上就去要回来。

曾懿见钟山居然将自己话当作耳边风,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心里越想越生气,又闹着要喝农药要上吊了。儿子与媳妇们闹来闹去,祖母最终还是脱不了干系——谁让她生了这么个不争气的儿子呢!她自然就成了大家发泄怨恨的对象了。

祖母又跑到阿平的坟地里痛哭了一场,让自己的心里获得点儿安慰。一直以来,祖母刘妹就像田间地头的野草——砍不死、烧不死、淹不死,受尽风霜雨雪的折磨也得认命。渐渐地她就将一切的伤心痛苦埋藏起来,不对人说,也不去回想了,也变得木讷寡言了。可是她依然是那样的善良与慈爱。日常待人接物,祖母还是那样亲切,天生一副热心肠。

一天晚上,祖母面红耳赤,还不时发出了痛苦的呻吟声。家人担心,连夜请来了医生。经过诊查,她只是醉酒的缘故并无大碍。原来,平常睡不着觉的时候,祖母都会起来喝点儿酒再睡的。可这天晚上她就是喝多了点儿。

钟国是第一次见到祖母这么伤心痛苦样子的,只见她紧握双拳不断用力捶打自己的胸口。钟国连忙捉住了她的双手,小心地安慰着她。许久,她才慢慢地平静了下来。嘴里却喃喃地说道:“只有国儿理解我,国儿才是我的心肝宝贝啊!”

第二天一大早,祖母说:“昨晚阿等从香港回来了,我清清楚楚地听见他在窗外一连叫了几声‘妈!'可我睡得太死了,就是未能起来给他开门。”钟国说:“您昨晩喝酒醉了,那是在梦里呀!”祖母认真地说:“我真真切切地听到了你大伯父的喊声啊。”

那天下午,家里人就接到了从香港传来的大伯父已经逝世的噩耗。但是全家人都不敢将这个消息告诉祖母。

十五


吴小容和黄小华始终都不能忘怀刘妈,她们十分怀念大鱼田那段难忘的岁月。部队的生活紧张又艰苦,可她们刻苦训练,作战勇敢呀!因此也屡屡立功。有好几回她们在梦中回到了刘妈的身边。梦里的刘妈正满心惊喜、笑咪咪地望着她们呢!钵里的咸茶正冒着热气,屋子里响彻着她们的欢声笑语……这两个穷苦出身的女孩儿常常会出神地遐想——等革命胜利了,那时候定要带着自己的孩子重回大鱼田,一定要与刘妈好好地聚一聚。

可天有不测风云,黄小华却没能等到革命胜利,就身患重病溘然与世长辞了。她带着未了的心愿走了,走得是那么的仓促。

那一段日子,吴小容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痛苦无助。这一对好闺蜜,亲密无间的战友!从懵懂无知的少女变成无比坚强勇敢的战士!就这样一路携手走来,历经艰难困苦、生与死的考验。可突然之间竟阴阳相隔,阿容怎能不悲痛欲绝!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阿容几经辗转,终于回到了阔别已久的大鱼田。

久别重逢,阿容真是百感交集、泪水夺眶而出。她紧紧地握住刘妈的手说:“您就是我与阿华的亲娘啊!可是阿华命薄,等不到今天了。”说着她又哭起来了。刘妈安慰道:“往后,这儿就是你的娘家,随时都可以回来。”

那天晚上,她们一夜未睡、促膝长谈。阿容向刘妈倾诉藏了多年的心事——

自从当年参加东纵部队之后,一次次残酷惨烈的战斗,让她们变得更加坚强而勇敢。她十分感激刘妈给她们指明了人生方向,也为自己作出的正确选择而深感自豪。她们积极投身于如火如荼的革命事业,并始终无怨无悔。在部队里,阿容遇到了正直善良、温柔体贴的小蔡医生。革命胜利,她就和小蔡结婚了。不久,小蔡被分配到一个公社大队里当医生。可是随着四个孩子的出生,一家人活得十分艰难……

如今的生活越过越好了,四个孩子们都找到工作了,各自也都成家了。阿容发自内心的感到高兴。她希望刘妈健康长寿,好好地享受今天的幸福生活。

阿容还许诺,每年都来看望刘妈。

吴小容逝世后,小蔡医生遵照妻子的遗愿,每年都会带着孩子们回大鱼田看望刘妈。然而,当刘妈问起阿容的时候,年迈的小蔡医生竟十分动情地说道:“阿容走了,她上天去当仙女了。可是,她忘不了您的恩情啊!”刘妈也哭了。


十六


水云一生没娶,晚年孤独而凄凉。他曾后悔当初没有跟着那个国民党军官的父亲一起走,可是有什么用呢?都是已经无法改变的事实了。起初,他是跟着钟山一家人居住的。可是因为大家总是磕磕碰碰,根本就无法融洽相处,他便另起炉灶,独自搬出去居住了。随着年纪越来越大,他的身体越来越差了,由于他早已经习惯了孤独,日子也就一天天将就着过了。他可不愿意去镇上的养老院,也离不开这个村子。村长见他老无所依就帮他办了五保救助,还给他申请了危房改造。平日里,水云就到村子附近捡些废品卖出去以补贴一下生活开销。

不知道什么缘故,最近一段时间,母亲总会走进水云的梦里。晚上只要一躺下,他便昏昏沉沉地陷入那个没有尽头的梦魇里——

当水云艰难的睁开双眼的时候,那饿得瘦骨嶙峋的母亲,就颤颤巍巍地走过来了。只见她衣衫褴褛、面无血色,嘴里不停地喊着水云的小名儿。她向水云伸出了那枯竹竿似的双手 …… 可是水云不敢看她,逃也似的躲开了。母亲绝望了,她无助地啜泣着,吃力地拖着那沉重的双脚,一步一步地,渐渐地走向了远处,终于不见了……

水云“哇!——”地一声哭出来了。他从睡梦中惊醒过来了,一种难以名状的孤独与失落的感觉向他袭来。接下来,就是整夜的失眠……

那一年,母亲带着八九岁的水云一路逃难。为了活命,她们沿路乞讨,漂泊无定。由于长期的缺衣少食,担惊受怕,母亲疾病缠身、骨瘦嶙峋。可她却无时不在保护着水云,并将一切活命的机会都留给了孩子。当她们走到大鱼田的时候,那个国民党军官的母亲见水云长相可爱,就把他收养了下来。但是水云的母亲并不愿意拖累自己的孩子,便强忍悲痛独自悄悄地远走他乡,最终竟也不知客死何处。水云心想,如果时光可以重来,自己宁愿选择留在母亲身边,给她遮风挡雨,永远保护她。

近年来,水云明显感觉到了自己的身体状况在急剧地恶化。可他形只影单的,有谁会去关心他呢!实在受不了的时候,他便走到卫生院开些药。医生说他患有高血压、痛风、糖尿病等等,这些病就像是一个个定时炸弹,可能随时就会要了他的老命。医生让他多休息,多注意饮食,还要坚持按时吃药。

几天以来,水云一直感到头晕脑胀、走起路来颇感吃力的。他归结为晚上睡得不好的原因,也就不甚在意。这天上午,水云照例走出去捡些废品。那正是六月天气,阳光强烈,地面上一会儿就冒起了热气。水云肩挑两个装着废品的大麻包,一路上走得步履蹒跚、气喘吁吁的。刚走回村口,他突然觉得两眼闪着金光,看见了母亲就站在前面微笑着向他招手。这时,水云毫不迟疑地向着母亲走去 ……

水云去世了。村子里的人们按照传统习俗,给水云举办了隆重葬礼。并给水云找了一处地方妥善安葬。这一年,水云正好八十岁。

祖母欣慰地说:“这个大侄子命苦,可总算让他走得体面,有尊严了!”

十七


转眼之间,钟山与钟原兄弟俩都已经年过七旬了。村子里的年轻一代人可不愿意像父辈一样固守着祖上留存的那一份薄地,纷纷洗脚上田,进城求学、务工、经商,各自发挥聪明才智,施展身手。眼看着儿女们都已经成家,曾懿和林美这对吵闹了大半辈子的妯娌,心态也渐趋平和了。钟国也试图努力,使父辈们能够消解怨恨、清除隔阂。然而留在彼此心中的那些陈年死结,却是无论如何都无法解开了。

岁月逐渐消磨了曾懿和林美年轻时那种好斗的戾气,也给她们带来了难以忍受的病痛折磨。俗话说:江山易改,秉性难移。钟山虽然身体硬朗,但是他的偏执与犟劲儿不减当年,谁都无法改变他。因为大家都习惯了自然没人跟他计较了。他的妻子曾懿,长期患有心脏病。在儿女们陪同下,到省城大医院做了几次心脏手术。尽管花费了许多积蓄,依然无法根治疾病,每天得靠坚持吃药控制病情。

林美因为中风,到鬼门关走了一遭,幸好抢救及时,捡回一命。可是身体状况却大不如前了,生活起居得靠家人照顾。丈夫钟原,勤劳、隐忍,始终精心照料着妻子,不离不弃。生活中的每一天,钟原都一直陪伴在林美身边,寸步不离,相濡以沫。

经历过苦难的老人们十分坚强勇敢。他们不想加重儿女们的心理负担,一般的小病小痛,都心甘情愿地默默忍受着,从不在儿女面前叫苦叫累。日子就在他们平静而满足的心底里悄无声息地流逝着。

十八


祖母从来没有得过什么大病,平时伤风感冒的时候,自己熬些青草凉水,捱上几天也就痊愈了。岁月的长河里,她就如山中的一株百年老树,一切都那样的顺其自然。往日那个粉嫩水灵的刘妹,渐渐地变成了矮小黑瘦的刘妈,后来就变成了清瘦矍铄的祖母。祖母是一个闲不住的人,田间地头、家里家外,总有她的身影儿。慢慢地,她明显地感觉体力不支了,再也不能下地干活了。后来,她的手脚变得没有力气了,一个人在客厅里一坐就是一整天了。再后来,她再也没有力气走出客厅了,每天就躺在床上沉沉地睡着了。她脸上带着慈祥的笑容,她在睡梦中轻声呼喊着故人的名字。钟国心想,祖母肯定是沿着自己的睡梦走回了过去。

祖母变得更加瘦削了,她身上的血和肉在一点儿一点儿地消失,慢慢地就只剩下皮包着骨头。可是,那顽强的生命意志一直在支撑着她,她的善良与宽厚无时不在闪耀着人性的光辉。当她睡觉醒了的时候,她带着慈爱的笑意看着周围的一切。既使是饿了吃点食物、渴了喝一杯水,她也顾不上自己,总是笑咪咪地让着身旁的人说:“你吃呀,给你先吃。”

可是有一次,祖母竟像小孩子似的痛哭了起来:“这下我该怎么办?我的母亲走了!我的婆婆也走了!现在我该怎么办!”她哭得是那样伤心和无助。钟国不禁潸然泪下,他再一次感受到了祖母那深似大海的膛胸里,包藏着的那种百年孤寂和生活中的许多无奈!

祖母弥留之际,她也在忍受着褥疮所带来的巨大痛苦。只见她两眼紧闭、咬紧牙关、双手握得紧紧的,就是没有哼一声。祖母用尽了一生的时间,独自默默地忍受着人世间的一切艰难与痛苦。或许,这正是常人所难以想象和体会的,可是祖母做到了,她带来了家族的安宁与兴盛。

当祖母过完了自己百岁生日后的一个月,便永远闭上了双眼,安详地走了。这位百岁老人的人生经历的确太多了——那些苦难的、辛酸的、无奈的、以及许多无法磨灭的记忆,她统统都带走了。

祖母的葬礼,把附近村子的人们都吸引来了。那些许多认识的、不认识的、感恩的、看热闹的,人们纷纷都来了。人群之中,一些人在悄悄议论着:说不定这位百岁老人的儿子与媳们又要怎样闹腾呢!也有人说,这回肯定又有好戏可看啦!

当然了,钟国的兄弟们都已经长大了。他们毫不迟疑地抛弃了父辈们的是非恩怨,各自的肩膀上都挑起了家庭的重担了。祖母的葬礼,一切都按照着当地的风俗传统有序地进行着——庄重而热闹。祖母灵柩出殡的那一刻,钟国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他失声痛哭了起来。钟国手扶着祖母的灵柩悲痛地哭喊着:“奶奶别害怕,此刻,祖父正在天堂等着您呢!”……

十九


在岁月的流光中,大鱼田的大部分人家,紧跟着农村城镇化的浪潮,纷纷举家进城了。这一个粤东的小山村,又多了一份沉寂。这个曾经喧闹的,曾经纷扰不断的,曾经成为先辈们梦魇的村子,渐渐复归平静。曾经引以为荣的砖瓦房慢慢地老旧了,破败了,颓倒了,到后来只剩残垣断壁了。祖屋门前的大池塘慢慢地变窄了,变浅了,逐渐风光不再了。钟国的屋前屋后的草木葱茏起来了,就连时间走到这儿都仿佛脚步放慢了……

因为父母亲并不愿意离开大鱼田,钟国便陪着他们留了下来。他依旧守护着村前的这一片田地,依旧在播撒着那一份微薄的希望。他们固守着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生活习惯。可钟国也是一个闲不住的人啊!一有空就在村前村后割割草、修修路,方便方便过路的行客。

当然,钟国更愿意一个人安静地待着,让自己的思绪去追寻在这里发生的许多故事。他常常想,或许在时光的年轮里,这里发生的一切只不过是掉落在岁月里的一点点尘埃而已。甚至有时候,在钟国的内心深处竟会有一股莫名的冲动——希望通过自己的笔触,能够让更多的人永远地存活下去,或许这便是对过去最好的纪念吧!因此,钟国总是带着一颗满怀虔诚与思念的心,去轻轻地碰触这一道道年轮的印记。

俗话说:“树高千丈,叶落归根。”走出去的人们终究都要回来的。不久的将来,这个古老的山乡村落,一定会逐渐兴旺起来的。到那个时候,这里终将成为人人都向往的地方…… 钟国无限地憧憬着。

(2020.11.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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