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岁那年春天,天空下着蒙蒙细雨,太阳难得见上一面。
人们说,春雨贵如油。可是天空中的牛毛细雨一来就是十天半个月,压抑的心就像揣着几只兔子,没来由的突突乱跳。头发上、衣服上、鞋子上,总有一种黏黏腻腻的、迷迷糊糊的感觉。树上、电线上,屋檐上的水滴轻轻地掉落下来,不声不响,无痕无迹。一点,又一点的水滴从伞沿、帽沿悄悄地滑落入衣领、袖口、裤管里,湿湿地、凉凉地。空气中夹杂着发霉、腥臭的气味。它们充斥在每一个角落,所到之处,如影随形,挥之不去。走出家门,难闻的气味扑面而来,钻入鼻腔,直透五脏六腑。懊恼、郁闷迅速赶走了春天刚刚带来的喜悦,与其成日沉浸于这种黏黏糊糊的感觉中,倒不如下一场磅礴大雨来得痛快。可是,该应酬的事情、该去干的活儿每天照样摆在那儿,总不能因为下雨而窝在家里吧。因此,盼望晴天无疑就成了我们的一种奢侈念头。
乡下人家房前屋后,会摆放一些盆盆罐罐。水滴俨然是演奏师的姿态,有意无意敲打起来——“叮叮”“当当”“咚咚”……伴着唧唧的虫鸣、呱呱的蛙声,啾啾的鸟叫,响成一片,汇成一曲热闹的田园交响乐。
轻柔的雨丝,缥缈的烟雾,在四处弥散。山笼白纱,轮廓朦胧,若隐若现,如梦如幻。广袤的田野、草地,山间林木已经泛出丝丝绿意,到处一片湿湿漉漉、清清爽爽,甚为养眼。蒙蒙细雨中,一切生命都在萌发,都在迫不及待。
入夜,猫儿怀春叫个不停,搅扰了清梦,身上泛起层层鸡皮疙瘩。此刻,我恨不得跑出屋外去,立刻它们打个落花流水。可猫儿毕竟不懂人意,并且愈加放肆癫狂,真是无奈它何。
我是出生于农历年末,也就几天工夫,糊里糊涂之间增添了一岁。虽说是十九岁,其实未满十七,可我在乡村学校已经工作两年了。每天靠着步行重复着从家里到学校两点一线。我从家里出发要经过一片稻田,再翻过一座长满桃树的山岗来到河边。学校在对面的河岸上,河面没有桥,往返靠那一排乌黑光滑的石跳子踩踏而过。单调而乏味的生活,慢慢消磨着我昔日的雄心壮志,随遇而安、得过且过。
这是个特别的春天,那连绵的雨丝,竟牵动着我的神经,时常会涌起莫名的冲动。
春耕已经开始。春寒料峭,斜风细雨,人们打着犁、耙,赤脚下田。目之所及,是被犁耙翻过的田地,浸泡在水里,油光可鉴。在一块颇大的水田里,画风一变,一幅爷孙耙地图赫然在目。
哦,后面那位手握耙柄,挥动鞭子的正是村子里年过七旬的锦叔。十来岁的孙子走在最前面,牵着牛绳,领着牛在田中转着圈儿。未曾驯服的黄牛牯似乎不太情愿,或站立、或扭头,在寻找着机会开溜。“噢、噢……”锦叔大声喝斥着,鞭子时不时地落在牛牯身上,牛受了疼,气呼呼地甩着尾巴,拉着耙具一路小跑起来。爷孙俩气喘吁吁,艰难地从黏稠泥浆中拔起双腿,那溅起的泥浆随即落在他们的身上、脸上。
桃花开了。枝上绽放出一朵朵浅红或深红的花儿,带着盈盈地笑意,已毫无羞涩之态。桃树不比梅树婀娜多姿,平日里并不惹人注目。可这满山满岭的桃树,经受春风的催化,枝上繁花,衬以点点绿叶,自然别有景致。几番风雨,洗净了一切尘埃,簇簇的新叶尤显娇嫩可爱。桃花善解人意,不知不觉间,连日来积聚的阴霾一扫而光,我明显感觉到了春芽儿已经悄悄在心里头萌发着。
那天,我在桃树下遇见了莲。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仔细地端详着她。莲羞涩起来了,脸上的红晕,分明就是绽开的桃花。桃树是莲的父亲所种,莲自然也就成了桃花的主人,时常会过来照看桃花。我知道,莲的家就在河的对岸,离学校并不远。每天路过桃园的时候,我的目光多了一份追寻,内心也多了一份期待。
转眼之间,二月二,龙抬头。乡村的节日风俗尤其多,人们想方设法利用各种机会来犒劳一下辛勤劳作的自己。河对岸有一间福德庙,香火鼎盛。据说此地有人烟以来,一直供奉着这位福德老爷。乡民们固执地认为农历二月二便是这位福德老爷的诞辰,历年都会演戏庆贺并且宴请客人。福德老爷亦称伯公,“二月二,水浸伯公衣”意即福德老爷诞辰的日子,以下雨天气居多。福德庙位于上游的河边空地,把守着河道水口,保佑这一方水土。福德庙的门口正对着宽广的河滩,戏台设在河滩上。人们在戏台周围的河滩上植下了竹子、榕树和苦楝。渐渐地,这些竹子、榕树和苦楝高大参天,浓荫蔽日。
我照例每晚坚持走路过来看戏。乡村小道坎坷而蜿蜒,许多人不用打手电筒,凭着心中记忆向前迈步。夜晚黑魆魆,伸手不见五指,往往要碰头,才发觉前面人已走过来,急忙刹住脚步,心里庆幸没被对方撞上。
晚上,雨越来越大,观众渐渐走散,戏台前边的场地显得异常空旷。几十只100瓦的白炽电灯泡依次悬挂于场地上空,一团团飞蛾追逐着光,飞舞着。豆大的雨点儿在竹叶、树叶上弹跳,沙沙作响。一丛丛、一簇簇的绿叶映照着灯光,晶亮晶亮,柔和而温馨。
台下稀稀落落的观众撑着伞看戏,台上的演员仍旧热情未减,一板一眼依依呀呀地唱起来,唢呐、二胡、琴、筝、锣、鼓……吹拉弹奏轮番上阵,声音震天介响。夜深了,观众已越来越少,我找了一处地方,努力让自己平静下来。我心里热望着此时此刻莲也在戏台下的某一个地方,彼此心照不宣,把目光投向戏台……我带着那种新鲜而奇妙的感觉观看到演戏结束,才冒雨独自摸黑回家。
天终于放晴了,太阳露出了久违的笑脸。等到桃花都躲进了绿叶丛中的时候,莲也背上行囊到大都市寻找属于自己的梦想去了。而我依然守候在这片田野、这处山岗、这道河流以及这个寂寞的天空下。可我心中的那棵春芽儿,一经萌发就勃勃地生长起来,从来都未曾止息过。
桃花依然每晚都来入梦,笑意盈盈,温暖而甜蜜。渐渐地,莲就成了记忆深处永远都无法抹去的那朵灿烂的桃花。
如今,我的两鬓已经泛起了霜花。可十九岁那年的春天,那段青葱岁月的情怀一直珍藏在心底,就像一壶老酒,年代越久远,愈加浓厚与醇香。
(文章首发于2022年4月21日“南方散文”微信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