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台极其普通的石碾——由麻石打磨而成的碾磙子和碾盘。碾磙子侧边的手柄和碾磙子与碾盘间的接隼都不见了踪影,石碾上的孔洞还填满了污泥。然而,这粗糙甚至还带着些许破损的石碾,却掩饰不住岁月的沧桑。
在此之前,它们只是一直沉睡在沟渠底下泥土里的两块毫不起眼的旧麻石。这一大一小的两块旧麻石——碾磙子和碾盘,早已忘掉了过去的一切。当然,麻石没有思想,也不会思想,它们只是静静安躺在泥土里。也许这并不奇怪,埋藏土地里的老旧物件太多了,究竟还有多少沉睡在泥土里的故事?谁都无法知道。
可它是村子里唯一的石碾,曾经见证过那个时代的变迁,也曾经陪伴过老屋里的人们一起度过了那段艰难的岁月。而且,它还唤醒了他的童年记忆。
那时候,老屋既没有倒塌,祖母也很年轻,他只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孩子。这台石碾就常年摆放在老屋门前的空地上。逢年过节,碾米的人多,往往都得排队等候。碾米的人轮流轻轻地推动碾磙子侧边那根手柄,碾磙子就不紧不慢地旋转起来。人们把浸泡好的米往碾磙子上圆开的孔洞中倒入,洁白的米浆便从碾盘上的凹槽里流出来,流进凹槽出口下边的水桶。于是,村子里就整日响起了石碾转动的轱辘轱辘声。
大人们推碾,他便立于旁边好奇地观看。他看得出神了,可就是弄不懂这两块大石头为什么会有这么神奇的作用。终于轮到自家碾米了,祖母笑着招呼他上前推一推石碾。他便兴致勃勃地抓住碾磙子上的手柄,一圈一圈地奔跑起来。慢慢地,他有点力不从心,感到泄气了。祖母自然明白,乐呵呵地接住手柄,让他停下来歇息。
夏夜,老屋里的房间十分闷热,祖母就带着他到门前乘凉。乡下的蚊子极多,嗡嗡嗡地闹个不停。祖母便在旁边点燃一堆谷糠,那升腾着的浓烟熏走了许多蚊子。可蚊子还是不依不饶的,前赴后继。祖母只得打起蒲扇,满心怜爱地给他扇风、扑打蚊子。他总喜欢坐在冰凉的石碾上,祖母就给他讲石碾的故事。立刻,他就安静下来了——
“在一座深山里,住着一对石匠夫妇和他们的女儿。石匠常年在山里采石,有的是力气,还把采回来的石头打磨成各种生活用具。女儿长得漂亮、聪明又伶俐,夫妻俩视若掌上明珠。
“山里的人喜欢用歌声来消除劳累和排遣忧愁与寂寞,总是隔着大山高声对唱山歌。女孩自小听着山歌长大,也酷爱唱山歌。渐渐地,大家都知道这座深山里有一位漂亮的山歌姑娘。年轻的小伙子都慕名而来,总希望能够用山歌打动她的芳心。
“渐渐地,一位砍柴的小伙子引起山歌姑娘的注意。这个小伙子的歌声沉郁却直抒胸臆,格调清雅又极富魔力。他与山歌姑娘似乎达成了一种默契,每天准时上山又纵情对唱。可是石匠夫妇怎么会让女儿爱上一个穷小子呢?于是,夫妻俩就百般阻挠他们。
“然而,姑娘主意已定,夫妻俩纵使费尽九牛二虎之力也难以让她回心转意。哪一天要是没有听见小伙子唱歌,姑娘就会感到失魂落魄。于是,小伙子坚持给姑娘唱山歌,风雨无阻、雷打不动。姑娘也心无旁骛地与小伙子高声对唱。每天,那优美动听、婉转忧伤的山歌声总在大山之间久久地回荡。日子一天天过去,痴情的他们终于感动了石匠夫妇。美丽的山歌姑娘嫁给了这个砍柴的小伙子。结婚那天,她的嫁妆——这台漂亮的石碾也带过来了。
……
“这年夏天,她成了两个孩子的母亲。一个漆黑的夜,他神不知鬼不觉地潜回了家。久别重逢,她简直高兴坏了。可她也知道,他自从参加乡农会工作以来,每天都东奔西走、忍饥挨饿。当天夜里,她就把刚收下的稻子,舂掉谷壳,用这台石碾磨成米浆,给他做了一顿好吃的。他吃得津津有味,仿佛过年似的那么开心,她感到了从来没有过的幸福。可是第二天天还没亮,他就跟她匆匆地分别了。此后,他就再无音讯了。她只得独自艰难地拉扯着两个孩子长大成人。她等着他回家,每天都望眼欲穿。实在挨不下去的时候,她总会坐在石碾上不停地埋怨起那个负心的他……”
祖母幽幽地讲述着,总有一两颗眼泪从脸上滑落下来。可是他只是一个未谙世事的孩子,自然体会不了祖母的重重心事。
往事如烟,随风而逝。石碾最终完成了使命,悄悄地淡出了人们的视野。老屋倒塌以后,更是不见了它的踪迹。慈祥的祖母也带着那谜一般的故事渐渐地老去。曾经的一切终究成为过往,慢慢地就走出了人们的记忆。
好多年过去了。直到有一天,沉睡已久的两块麻石还是从老屋门前沟渠底下挖掘出来了。人们惊喜地发现,这正是当年摆放在老屋门前的那台石碾。就像见到了多年不见的老朋友似的,它依然是那样的亲切。欣喜之余,人们拂去裹在石碾身上的尘土,重新装上接隼和手柄,再加上一个结实的底座。经历岁月沧桑石碾,又以崭新姿态回到世人面前。
显然,石碾已经退出了历史舞台,已经成为了人们生活中的一件摆设。
而那个爱听故事的孩子,一如当年他的祖母,依然在石碾前深情地给孩子们讲起了石碾的故事。他知道,在这粗糙而带着些许破损的旧麻石上,是那样清晰地镌刻着那个时代不可磨灭的记忆。
古朴中透出憨厚的石碾,永远都那么亲切。轻轻触摸着它,就仿佛触摸到了一颗颗滚烫滚烫的心灵,同时也真切地感受到那个时代的风风雨雨。
文章首发于2022年3月6日《汕尾日报-品清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