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春天,邻居从外地带回一些黄甘蔗种,还送了几根给我。因为曾经种过几次黑甘蔗,也不见收获。我随手将它们种在菜园一角,并没有抱着太大的希望。我想,反正园子也是空闲着,就任由它们生长,即使重蹈覆辙无所谓。倒是热心的邻居,时常跟我传授一些种植甘蔗的经验。
好些日子过去,杂草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生长起来。甘蔗却显得一点儿都不紧张,一直在慢悠悠地长着。我除了几次杂草,又施了几次肥料,甘蔗终于长到半人多高了。这时候,我想起该给甘蔗剥除老叶了。于是,我抽空进行了剥叶、施肥、培土。几番下来,园子里的甘蔗渐渐地就长到了一人多高。
农历十一月。望着园子里的这一行成熟的甘蔗,欣喜之余我竟不知道如何处置它们。正犹豫间,妻子建议将其发至朋友圈,号召身边的朋友一起分享它们。没想到这些甘蔗竟然大受朋友们欢迎。
带着一种成就感,我像儿时一样吃起自己种的甘蔗。这些肉质松脆、清甜多汁的黄甘蔗,确实令人回味无穷,越吃越想吃。循着这种天然的、纯真的味道,我又找回了那种久违的感觉,重新拾起小时候关于甘蔗的记忆。
曾经,甘蔗是家乡的主要经济作物。很长一段时间,人们都在大面积地种植甘蔗。田野里、山地间除了水稻,其余的基本上都种上了甘蔗。
腊月“熬制蔗糖”,是我最早的记忆。那时候,我看见家里大人们将石碾压榨出来的甘蔗汁液倒入厨房里的一口大锅中,锅底燃起熊熊大火。随着水分渐渐消失,锅里的甘蔗汁变得越来越黏稠。屋子里弥散着浓郁的蔗糖香气,闻起来感到格外舒服。等到锅里的水分消失殆尽,蔗糖也就熬制成功了。熬成的蔗糖精心保管,可供全家人一整年食用。
邻居家里熬蔗糖的时候,他们总会将事先准备好几根甘蔗伸入锅里,裹上一层薄薄的糖浆。等它风干之后,就成了金黄色的 “糖胶”。每当看见邻居的小伙伴拿着一根根长长的“糖胶”吃得津津有味时,我就会馋得直咽口水。可是我们家从来不做“糖胶”,因为大人害怕吃了热气。所以我从未尝过“糖胶”的滋味,现在回想起来,这确实是我小时候的一大憾事。
县城的制糖厂建起来后,人们便不用在自家“熬制蔗糖”了。那是一个颇有名气的大糖厂,每年都会号召乡下的农民大量种植甘蔗。尽管甘蔗生长周期长达一年,但乡亲们总算有了收成的盼头,自然就十分乐意去种植了。
春雨迷蒙的时节,人们将一小截一小截的甘蔗种插入松软的土地,也就播种下了一年的希望。甘蔗在泥土里一声不响地生根、萌芽、长叶,乡亲们却了如指掌。该在什么时候除草、施肥、剥叶、培土,大家按部就班、一丝不苟。
七八月间,我和姐姐每逢节假日都会到甘蔗园中帮忙剥叶。我们顶着烈日、冒着酷暑钻入茂密的甘蔗园中。那锯齿般的长叶,常常把我们浑身上下划得伤痕累累。最为要命是它们那细碎的绒毛扎在我们的手背、脖子和脸上,那种痒痒的、怪怪的感觉立刻便袭入全身。给甘蔗剥叶可不是一件轻松的活儿,幸好假期一过又得回学校读书,父母并没有执意让我们继续干下去。
每天上学,我们要经过一片甘蔗园。我们在看着园中的甘蔗在一天天长得粗壮、高大起来。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们这一群人竟然萌生起偷盗园中甘蔗的念头来了。有一天中午放学,太阳光火一般地炙烤着大地,我们这行人走得又渴又累。正当走到这片甘蔗园时,不知是谁带头小声喊了一句:“上去!”我们一下子钻进了甘蔗园。“啪!”“啪!”“啪!”一根根长条的甘蔗应声而断。
“是谁?谁偷我的甘蔗!快给我站住!”原来,甘蔗的主人已经埋伏在园子里了。可是等他气急败坏地走过来,我们早已慌乱地拖着甘蔗冲出园子,作鸟兽散了。只听见从身后远远地传来了甘蔗主人破口大骂的声音。
不知怎地,这件事竟然会传到了我父母亲的耳朵里。父亲将我狠狠地教育一顿,母亲却对我说道:“怎么可以偷人家的东西呢?想吃甘蔗,你可以跑到自家甘蔗园里去砍伐啊!”自此,我再也不敢去偷人家的甘蔗了。可是,这次经历却成了我童年时代的一段美好回忆。
年关将至,盼望了一年的甘蔗终于可以收成了。野外北风呼啸,可仍然阻挡不了大家收获甘蔗的热情。大清早,地里结满了一层白霜,人们嘴里哈出的热气变成了一团团的白烟。尽管乡亲们都冻得浑身瑟瑟发抖,可大家依然兴高采烈地带着砍刀来园中砍伐甘蔗。
昔日在园子中挺立着的长长的甘蔗被放倒了。人们砍掉它的尾部,截取出甘蔗种。长长的甘蔗被捆成一把把的,每一把都足足有上百斤重。村里的大力士们则负责将这一把把甘蔗扛到大路边,整齐地堆放好,等待糖厂派来的汽车将它们运走。小孩子和妇女们则会把园中的甘蔗尾和甘蔗种都收拾干净,并且挑回家去。
那时候,汽车下乡运载甘蔗的时间由县城糖厂统一安排。因为白天要砍伐甘蔗,糖厂派来的汽车大多会在晚上到达。半夜时分,人们纷纷进入了甜蜜美梦。忽然,从远处传来的阵阵汽笛声,乡亲们在睡梦中清醒过来。于是,大家都顾不上寒冷和疲劳,都赶到路边帮忙着将一把把甘蔗装进汽车运走。要是天气晴朗倒好,若是碰上阴雨天气,人们的手和脚都会被冻得疼痛甚至麻痹。可大家依然热情未减,一直都在互相帮助。然而甘蔗主人白天砍伐甘蔗,晚上还得跟着汽车到糖厂过称、收款,直到第二天下午才能赶回家。
我家甘蔗种得少,父亲便与另外几户人家合伙凑足一车甘蔗卖给糖厂。父亲做事一向小心谨慎,那天卖甘蔗回来,他特地将在学校教书的潭哥请过来算账,并约好大家一起分甘蔗款。只见他们几个合伙人围坐在一张八仙桌前,目不转睛地看着潭哥拨拉着算盘上的算珠——“一去九进一”“三下五去二”……潭哥一边嘴里叨念着口诀一边用手不停地拨拉着算珠儿,他还在一个本子上不时地写写画画。好半天功夫,潭哥总算把账目计算得清清楚楚,把这次卖甘蔗的款项分得妥妥帖帖的。可是当大家拿到钱后,却不时地在叹气。父亲说道:“本来指望今年甘蔗的收成能过个宽心年的,可还清了种甘蔗的肥料款以后,也就所剩无几啦!”另外几个人附和道:“可不是嘛!可是无论如何明年还得扩种,这生活总得有个指望呀!”
直到那年县城糖厂关闭,乡亲们就不再大面积种植甘蔗了。历来从土里刨食的乡亲们,自然懂得了与时俱进的道理,他们也逐渐转变了新式的耕作观念。如今就连家乡的水稻种植也由曾经的一年两季改变为一年只种植一季了。
今天,尽管甘蔗的种类与品质跟往昔不可同日而语,可乡亲们种植甘蔗,也只是生活中一种休闲与怀旧而已。我那些曾经一起偷甘蔗的小伙伴们,早已失去了儿时的那口锋利的牙齿,竟然再也难以找回儿时的那股吃甘蔗勇气了。2022.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