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次看到母亲挪着小脚,蹒蹒跚跚三指三指地往前走,我总想跑过去扶娘一把,她却一胳膊摆开我,意思是不用帮扶,她能走,就是小脚上的老茧疼的很,有多疼呢,好像有蒺藜、玻璃似的扎了脚。
岁月匆匆,自己好像刚刚长大成人,不知不觉已爬上了五十岁的年龄。娘呢?今年都八十七岁了,虽说她耳不聋,眼不瞎,可是坐着的时候比跑的时候多了,特别是她那双小脚,一步一揸的往前挪,要么在小院里转转,要么拄着拐棍在大门口挪动,有时眺望着村外的大路抑或邻村的集市只是唉声叹气,埋怨她那一双不争气的小脚。
裹脚是旧社会体现一个女人妇道本分的必备。娘是在十二三岁时才裹上的脚,眼看邻居十五六岁的小姐姐都嫁人了,再长这么个大脚怎么嫁出去呢?当时正值解放战争时期,民国的禁裹令早已没了约束力。母亲在姥娘的威逼利诱下才开始了裹脚。那是一个深秋的黎明早晨,闻听着公鸡的鸣叫,她在姥姥的虔诚说教下,用温开水泡透了脚,一个脚趾一个脚趾挨个缠,只留一个大脚趾。母亲,从此被两条或白或蓝的棉布束缚了双脚,先前几日以为自己在学唱戏、玩耍乐,不几天两个小脚就肿成了一对馒头,小馒头由白变红,再由红变紫,那是一种脊背火烧火燎的感觉,小脚一着地面便锥心的疼痛。
母亲伴着泪水和疼痛度过了让身心麻木的裹脚岁月,一直到她两脚麻木不再疼痛为止。
母亲一直裹到17岁出嫁,她的小脚丫终于裹成了三寸金莲似的小脚,也裹成了畸形的脚,阻断了血脉,永不再生长。
一九五一年,大姐出生后,父亲刚考上曲阜水利学校,由于母亲又要照顾孩子又要下地干活,全国思想大解放,母亲才松绑了裹脚,放开手脚开始了新的生活。
大哥出生两年后,正赶上五八年挨饿困难时期,母亲又要参加集体劳动,又要为饥馑奔波,一双小脚终日不停,日夜丈量着艰苦生活的辛酸。
二哥、二姐、三姐及我接二连三出生,每人相差三四岁,在六七十年代缺吃少穿的岁月,母亲为了一家老小的吃穿、上学,整日忙得团团转,即使晚上也要缝补、纺线到深夜,一双小脚硬是支撑起了九口人之家。
八十年代初,近五十岁的母亲硬是学会了骑自行车,刚开始学骑车胳膊腿摔碰的青紫了几天,母亲咬着牙也执意学下去!她说,学会了洋车子,赶集、走亲戚得少跑多少路呵!
母亲成为村里她那个年龄段唯一一位骑自行车的女性,方便、快捷不仅为家里带来便易,每次上会赶集时为邻居代买的东西总是挂满车把或后座,母亲成了左邻右舍的采购员,从没发生过一分钱的因购买脸红事。
母亲心灵手巧,父亲攒了半年的工资给她买了一台工农牌的缝纫机,不仅为一家人的穿衣带来了方便,也为左邻右舍的乡亲提供了许多帮助。
为了赶集能装下更多小东西,母亲利用破衣碎布缝制了一种车搭子,三角形的碎花布不仅拼凑的协调美观,中间还用白线缝勾出花卉更加的漂亮。
裹过小脚的母亲,从不像其他女人小步颤颤巍巍、扭扭捏捏,她走路做事总是风风火火的模样。在生产队干活时母亲总是抢干前头,割麦子能落下手头最慢的人一垄还多,抢抓钩翻地她也总是挑最大的农具干活。母亲说力气不值钱,跟队里集体干活咱不能戳奸弄巧耍滑!
母亲虽说裹过脚,但不是小脚的人。她的脚比一般个量裹过脚的人大,又比一般大小没裹过脚的人小,这中不溜秋的脚做鞋时找个鞋样都找不到。于是,母亲只有自己量脚画鞋样做,她心灵手巧,不但自己做的鞋子好看,还帮左邻右舍剪了很多要样子的猫头鞋、老虎头鞋等,每个样纸都成为了大家争相采用的标本。
父亲长年工作在外,有时即使回来也只是短暂停留,下不了地,出不了力。田地里的收种,一家七八口人的吃穿,都要母亲挪着小脚去丈量,去打理,去流汗,日复一日的忙碌着。有一年春天大旱,好不容易盼来了生产河里来了水,全村人争相抢水浇灌。我家的小麦赶在了深夜十点多才排上号,我们都在外面上学,母亲只身一人赤脚下田,堵了这边的田埂,又垒高那边即将跑水的土堰,春寒料峭的夜晚,河水冰凉刺骨,抹黑浇水的母亲忙碌的团团转,只有头上冒汗,那顾得她的小脚啊,突然左脚底板一阵钻心的疼刺疼了麻木的脚,她顺势抬脚用微弱的手电筒照了一下脚,脚底板一道三指长的血口子正流淌着殷红的血。这玻璃渣子真总奶奶不长眼,非得扎了老娘的脚!母亲狠狠的骂了一句,一瘸一拐的跑到田地头,掏出一条小手绢擦了擦流淌的血,使劲包扎上了左脚,心疼地穿上了她的布鞋又折回田里浇地,直到深夜十二点才拄着铁锨把回到家里,第二天脚发炎肿的老大,吃了几天消炎药才愈合下地劳动。等大哥参加工作了 ,第一个月的工资就给娘买了一双小雨靴,以便出粪坑、浇灌田地不再被扎脚。
每年的清明、中元节、春节等重要节令,母亲总要收拾一番步行回十里多路的娘家丁楼。那是一条溜光弯曲、穿过3个村庄和一条河的乡路,四季分明,人来人往。回娘家路说短很短,说长很长,尽管后来母亲学会了自行车,十里路程也不过半小时,可是送走了父母,长别了兄长,这娘家路啊,变得越来越漫长苍茫了。
一向要强不服输的母亲,七十多岁时得了一次面瘫,经过中药及时调理才渐渐恢复了。未曾想八十岁时又接连得了脑梗与心梗,由于救治及时,两次都化险为夷。出院后,按时服药,经过调理,生活还能自理。八十五岁时,不服老的母亲出门玩终于拿起了拐棍,她那双小脚开始了颤抖,两双小脚不由自主颤颤巍巍起来。但娘心里仍不服老,她说自己脚上有两块老茧疼的不敢着地跑,如没有这两块老茧扎脚,自己仍不用拐棍到处跑着玩儿。
每周末回老家陪伴父母,三个姐姐都争着给母亲洗脚、剪指甲。很少时候才能轮到我尽尽孝心。望着姐姐们围着母亲的老脚这样剪,那样修,大家小心翼翼,好像修复一件老古董,可是总也达不到母亲的满意。就这吧!比从前好多了,轻松多了就行了,别瞎鼓捣啦,我的腿都别股疼了!大家这才停下手来,赶忙给母亲换上新洗的袜子。
有一天,我突发奇想,在京东店搜索网购了一套不锈钢修脚刀。好不容易盼到取货,来不及打开看看,就趁着周末赶回老家。
时值春分,阳光和煦。吃罢午饭,我接了一壶水烧上,顺势抓了一小把花椒放进里面,听说泡脚除湿还软化老茧呢。等我给母亲、父亲两位老人泡上脚,我这才神秘地拿出网购的修脚刀,慢慢打开,父母即惊喜又怀疑:看着好看,不知管用不?
我执意帮母亲洗脚,刚一摸到她的小脚,她仿佛像被针扎一样疼的躲藏,她说脚趾缝里有茧子,疼的很,你没个轻重别洗啦,我自己用脚丫搓搓就行。我估计她怕我嫌脏,不好意思。儿哪有嫌娘丑的呢?!我转身给爹洗,他也不让洗,自己笨拙地搓着脚,不多时,一盆清水变暗了。娘还笑话爹,我洗三次他都不洗一次,你看洗脚水成坑水了吧。
为让娘的小裹脚泡透、泡软乎,我一会加一点热水。她说别加了哈,这脚还真被花椒泡麻了呢。我暗暗偷笑,一会用刀修脚手重些就感觉不到疼了。
帮娘擦干小脚,找了一个小凳子让她支撑着。我掏出银光闪闪的修脚刀,用酒精煞有介事地消了消毒。可抱起娘的小脚不知如何下手。这是一只什么小脚啊,好像一块风干的老树根,四个脚趾头蛰伏在脚板上严重变了型,四个黑指甲又粗又黑,如同干透的老树根,又像一块奇形怪状的老姜。用刀轻轻试着铲哪一个个指甲,都硬如石头,只掉一些碎沫沫,母亲还不住地喊着慢点、慢点,自己好像铲到了自己心尖上,不忍下手了。于是,停下手来左看右看,也没看到哪儿破了啊。
娘的小脚指甲我是不敢修了。回手找她大脚趾底下的一块硬邦邦的老茧子,老茧子好像是个鸡眼,茧子中心露出血红的深窝。我仔细地一点一点铲,还是只掉一层薄薄的茧皮,好像这把锋利的修脚刀非常的迟钝。
脚指甲没修掉,老茧子也没铲下来。母亲有些不甘心,让我找出大剪刀,自己摸索着执意要剪二脚拇指甲,她用剪刀尖挑着一小截又厚又黑的指甲,咬着牙,一使劲,咯砰一声,一块黑乎乎的指甲掉了下来。我的心好像被剪刀也挑了一下,不忍目睹。
望着呆如木鸡的我,母亲笑着说,花钱买这修刀干啥,好看不中用,还没剪子好使呢。娘啊,那是刀子不快啊,是儿子不忍心剪掉您的沧桑,这小脚上的老茧,才是您最美的勋章啊!
洗修完母亲的小脚,她穿好鞋子用力跺了跺脚,虽然没有表扬我的手艺,但一缕舒心和满意还是在她慈祥的面庞幸福地荡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