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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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拉灭15瓦的灯泡，走出黑暗的房间，凌晨4时30分的夜色寂静且清冷，除了屋里母亲的咳嗽声和父亲的鼾声，我听不到这个世界在白天里所发出的任何声响。
甚至，每到这个时候的公鸡扯着嗓子喊叫的声音竟然也消失得无影无踪，想必它们是累了，想歇一歇，如同我。
我写过很多文字，虽然那些文字全依赖于自己的辛苦播种，但我从没有感到像今天的文字这样令人疲惫，令人憔悴，令人不安。
我不止一次地扪心自问：我究竟在干着什么？
我不想伤害谁，也不想迎合谁，这是父母的脉血所留给我的最不能改变的禀性，特别是对家乡，特别是对农村，特别是对在田间不停劳作并喂养我长大的父老乡亲，我惟有用最真实、最朴素、最贴切的文字来记录他们的悲欢。否则，我一辈子都不能原谅自己。
此刻，夜色凉如水，疲劳和困倦正蚕食着我的身心，我想，我真的该歇一歇了，对于哺育过我的这个偏僻落后、几乎被人遗忘的小村，我所能够做到的只能是这些绵延漫长的文字，虽然，这些文字，只是述说了小村的点点滴滴，甚至，这些文字还如此的肤浅，但，我总算在为家乡的一切曾经并正在思索着，在忧患着。
至少，在我的笔下，我的那个在河南省行政区地图上根本找不到的小村从此被雕刻进了书页，这在家乡四百多年的沧桑中，绝对是史无前例。
如果真的是这样，如果我写作的全部意义仅在于此，那只能让我更加苦涩，我实在担心这种可怕的结局会彻底摧毁我和家乡父老乡亲本来就欠坚强的意志，那将埋葬我的一生。
因此，我觉得，我终于找到了睡眠质量差的缘由，因为，即使我躺在床上鼾声如雷，但我的心一刻都没有停下来，它仍在忙碌地寻索着什么。
它究竟在寻索着什么呢？竟然一刻都停不下来？
2
我曾经试图给很多富豪写信，想让他们知道，我的家乡除了贫困和闭塞之外还有很多值得注目的地方，比如劳力和土地，比如勤劳和粮食。有一次我还真的付诸了幼稚的实际行动，但我用心雕琢的文字最终没有打动那位据说拥有40个亿的南方富豪，他连一个字的回音都没有。
那些日子，我总认为，是贫穷得无以复加的家乡将我沦为了乞丐，在城市窗明几净的书房里，在堆满了典籍的桌案上，我奋笔疾书失去廉耻地乞讨成了我那些日子的全部内容。
经历了那一次刻骨铭心的洗礼之后，我开始对乞丐一词有了新的认知，也时常会对街道边形容枯槁的乞讨者施舍出自己并不宽裕的同情和怜悯，我知道我的一枚单薄的硬币不能给他们遮蔽风雨，不能给他们丰盛的生活，但我总会有一种感觉——他们就来自我的家乡，他们就是我家乡邻舍里出走了多年的那对父子或者那对母女。
我没有理由视若无睹。
我也没有理由拒绝甚至蔑视他们的求助。
因为，我觉得这应该是我的责任。
有时，我还想把这种责任扩大化，但这一美好的愿望实在是让自己力不从心，我连自己的生活都保证不了无忧无虑，何谈游走四方的乞讨者？何谈我的父老乡亲？我的大济苍生的理想不过是一个肥皂泡而已，这让我的自信一天一天地丧失，直至濒临绝望。
就像此刻没有边际的夜色让人看不出它的任何生机，朦朦胧胧的，覆盖着我脚下的大地，我的茫然且无助，在家乡的短墙边，注定是一次毫无意义的驻足。
这时候，母亲的咳嗽声愈来愈烈……
儿子在灯下刷刷写字的声响常常让她心疼，可她却忘了自己白天的艰辛，她把自己所有的劳累都化作对儿子的疼爱，她惟恐自己的儿子受冻挨饿或者忘记了休息。这就是我的母亲，她今年已经66岁，在这个贫困的村庄里，她已经劳作了40多个年头。
3
再次躺到床上，睡意便迅猛地啄食我的身躯使我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我走在不可名状的梦里梦见一条条柏油马路直抵家乡的村口那座破败坍塌的小桥没有了街道两边盛开着各种各样的花朵芬芳的花香沿着整洁的小巷一直漫进农家小院千万种音乐在小院深处和小村的上空体现莺歌燕舞有一朵云彩正从远方的天际轻轻飘来它洁白的光芒普照着家乡的土地和树木于是土地上的庄稼结出丰硕的果实于是树木郁郁葱葱就像一面面绿色的旗帜生机盎然地展示着诗情画意……
我走在不可名状的梦里梦见我的父母亲穿着崭新的衣裳站在平坦的街道里和乡邻谈笑风生他们满是皱纹的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成群结队的姑娘和小伙都换上了节日的盛装他们灿烂的笑声在街道里流淌孩子们背着书包手拉手走向了不远的校园他们稚嫩的双手不再探进炎热或者冰冷的土壤割草或者拾柴老人们从各自的家园信步走来曾经的沧桑和磨难历练出的坚韧的个性造就了他们硬郎的身体长长的烟卷在他们嘴边飘荡出悠远的馨香……
我走在不可名状的梦里我梦见自己正站在村前的河堤上几十年的水流再次涨满河床一望无际的水域养育着河岸的柳树以及游来游去的鱼儿无数年前消失的鸭子不知从哪里钻出来悠然地在水面上拍打洁白的翅膀那只早被遗忘的木船被船主摇到了对岸隔着河的庄稼地里滚圆滚圆的西瓜长满一地的丰收……
我走在不可名状的梦里我梦见清新的春风从远方走来走过我曾劳作过的田野走过清晨雨露走过夕阳炊烟走过绿树果园走过屋棱瓦舍走过我迷朦的双眼我的双脚一瞬间就飞荡起来我不远的前方小村正脱下外衣露出她的芳菲家家都起了楼房闪着白光的瓷砖新鲜而柔滑像我小时候偷摸到的新媳妇的手指各种各样的车辆在村头云集穿着整齐眉宇盛开幸福的姑娘和媳妇们正叽叽喳喳地挤上汽车她们说要进城买点东西……
我在梦里，流着泪微笑。
2005.04.1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