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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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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05/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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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咀嚼着家乡的泥土长大的

1

我是咀嚼着家乡的泥土长大的。

我忘不了苦难的家乡曾经给予我的一切,虽然,在我的内心深处,依旧贫困的家乡曾经烙下了深深的印痕。这印痕,时常疼痛,折磨着我的身心,使我本来就很少轻松的日子,平添足以让我潸然泪下的沉重。

我不止一次地鞭挞自己的无奈和懦弱,以及无情,当含辛茹苦的父母和简陋萧条的村庄将我喂养大,并用充满希望的目光送我走上村口那条唯一的“官路”之后,一直到今天,我却没有为改变家乡面貌而作出过任何有意义的实际行动。甚至,就在前些年,当父老乡亲将历来沉默和本分的美德化作一页页另类文字时,我竟然像躲避一种丑陋的现象一样,没有看完便还给了他们。

而当时,我正在一家报社任编辑部主任,在我的案头,来自四面八方的类似声音正在我的笔下变成报纸上排列有序的正义十足的各种调查以及报告。而对于父老乡亲的哀求我选择了退却。我知道,是自己骨子里的那种惮于家乡各级政府官员的微妙意识在作祟,并且这种猥琐的思维,时时占上风。

因此,像我的家乡及父老乡亲一样,很多农村存在的问题一直得不到解决便不足为奇了。我身边的这次经历,就有着极强的说服力。

我想起2000年第一届记者节,我在报纸头题发表的一篇文章《铁肩担道义,妙手著华章》。而后来的许多事情是,我一次次地被道义撕开虚伪的面纱,我很想理解“道义”二字所蕴含的真正意义,但我不仅不理解,而且选择了退却。

我的父老乡亲唯一的寄托、也是最理想化的寄托在我婉拒之下化作了无助的叹息。村民没有了路子,只有偃旗息鼓。他们依旧地佝偻着身躯、扛着锄头走进田野深处去收获参差不齐的五谷,家里的老弱病残正等待他们用血汗换来的给养以苟延残喘。

这便是村民与生俱来的本性,对于来自方方面面的重压,他们最后的选择只能是在忍气吞声后保持绝望般的沉默。他们或许可以通过法律渠道来讨个说法,但讨说法的代价往往是一个个家庭在倾家荡产之后背井离乡,这令人沮丧的结果足以打击掉任何一位村民的勇气和意志。因此,对于看似筋骨强壮实无“缚鸡之力”的诸多村民来说,忍气吞声未必不是最划算的选择。

所谓的愿望,其实是一个奢侈品,村民是既够不着,又消受不起。

2

而我此刻正在一个远离家乡的城市里打一份工,这城市富丽堂皇,灯红酒绿。我每天都穿过碧绿的草坪,走过花枝招展的人群,按部就班地编辑着记者的稿件。我的笔下依旧地会流淌出美丽的言辞为他们歌功颂德,但我的意志也一天比一天消沉,我在一条背离我家乡的路上走得越来越深远。

我想停下来,可是我负荷太多,周身滋生了浮躁,我沉湎于日日的谈笑风生,我匆忙于铜臭和酒杯之间,我还会在无聊的时光里打开电视,尽情地享受被粉饰了的斑斓画面。

我堕落着。

但,心真的能变成石头吗?

在长长的来路的尽头,我听见家乡微弱的呼唤,我看见破旧的房舍和母亲的白发,我还看见村民扬起结实的鞭子抽向他的牛群,这一声声的脆响,正如同抽在我的心上,让我在唯命是从下的良心和正义,永远得不到安宁。

家乡、枯柳、农舍,还有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父老乡亲,以及他们沧桑的容颜和难得的微笑都应该走进我的文字,并和我的文字一起悲欢。

因此,我时常告诫自己不能忘本。我长年累月地在文字的河岸上拉纤,内心深处,无时不在被家乡的土地所动情着。一个人,无论他偶居海角还是滞留天涯,无论他青春年少还是满头白发,魂牵梦绕他的总是家乡,总是家乡那狭窄的胡同、坎坷泥泞的街道、以及在父辈们艰辛的背后新翻的潮湿的泥土……

谁不钟爱自己的家乡?我一直努力让田园牧歌式的理想生活平移到我父老的身边,但这距离的跨度深刻而又遥远,我强加式的思维如同寓言,其实没有丝毫的实际意义,我的努力作秀的文字,只能是对家乡和父老乡亲的又一次深深的伤害,那会让我的负罪感终生难泯。

是的,是家乡送我走出那苍白的小村,然后沿着村头唯一的那条终年充满泥泞的道路走向了学校、走向了小镇、走向了城市、走向了书籍,我在父亲母亲的叮咛声中努力地生活着,异乡灿烂的阳光普照着我的美满和幸福。我知道,这些美满和幸福都应该属于辛苦了一生的父母,他们为了儿女的好生活始终坚守在最偏远、最容易被城市遗忘的角落,他们默默地承受着无尽的灾难和痛苦,他们忍辱负重,他们又毫无怨言。

3

我想起写给父亲的一首诗:

八月的阳光 穿透风雨

砸响在父亲黑色的脊背

变成无数条季节的河流

于是——庄稼成熟了

这时候 你以衰老的姿势扛起岁月

并把那颗数年不息的烟头

咂弄出哔剥作响的声音

和身旁艰辛的黄牛 一同深入无边的田野

你走来走去的意志

创造出一季匆忙的沙滩

于八月的腹地涨满潮声

镰刀挥汗如雨

匍匐在玉米的身后 你如何能记得清

回家去吧 父亲

我多想再一次读你弓着被草帽压弯的年龄

就着一片绿荫 和指缝里庄稼的异香

痛饮那壶老酒后 燃烧泪水的脸庞

我没有理由懒惰或者满足,因为,家乡父老正在远方炎炎骄阳下为我精雕细刻出一行行麦子、玉米和高粱。

4

我的家乡是豫东南一个偏僻的小乡村,从小村出发,不论向哪个方向寻找像样的小镇,都得要走上至少十多里的泥土路,这里不通任何车辆,因为没有一条像样的路,没有路就禁锢了一切,包括文化和时代,家乡的辍学率高得让我吃惊。我想,这与路不无关系。

2005年,一条新闻出现在省会某主要媒体,说是我家乡的县交通局在“村村通”工程建设中,采取重复申报、多申报的手段糊弄上级,重复申报“村村通”24.25公里,多申报6.5公里。

我家乡偏僻闭塞,当然看不到这篇报道,父老乡亲也根本不知道县政府及有关部门所上报的已完成省政府“村村通”任务的形势一片大好的悦耳动听的文字,他们更无从知晓,通达小村的一条小柏油路,哪怕是砖渣石子路要等到何年何月。

这种期待也许十分漫长。就像我长长的文字,永远都充满了家乡父老乡亲们艰辛而浑浊的涟涟泪水。

因此,在很多的时候,我不得不承认,在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一个群体就是父母以及他们周围的数亿普普通通的农民,他们长年生活在社会的最底层,享受不到除乡村以外的任何有幸福色彩的待遇,那种通常意义上的幸福对于他们来说,永远是虚无缥缈的梦幻。而他们自己最大的幸福无非是在风调雨顺的年份,多打几升谷子和高粱,或者每亩地多收100斤小麦。

他们还得学会忍受。每遇到欠收的年份,他们会打紧所有的开支,他们不会轻而易举地到镇上去,他们将活动范围局限在村子和田野里,这里很少有叫卖声,没有各种物品的诱惑,因此,口袋里的几枚硬币会在他们手里捂出水也舍不得花掉。

朴素的父老乡亲能忍受庄稼以外所有的诱惑。

6

我的父老乡亲勤奋地耕耘着简单的生活,乡村和田野几乎耗尽了他们的一生,而所谓的幸福对于他们来说,仍然是可望而不可及,甚至,日复一日简陋的生存状态从根本上剔除了他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他们的忍耐力常常让我们想起缓缓耕作的老黄牛,一声声炸响的鞭子在脊背上留下了岁月的雕痕,可他们对此已习以为常,唯有把四蹄交换着扎进深深的泥土。一双眼睛里,两滴泪水迷蒙着风声雨声,他们仍然坚持着咬紧牙关。

当回到阔别多日,我曾经生活过、苦难过、挣扎过的那个县城,我总会被一种莫名其妙的压抑感肆意地嚼食。

这里的土地平坦得一望无际,高高低低的五谷丰盛得让人从心底里冲动,甚至,这个农业大县的主政者对外推介这片土地时,使用频率最高的几个汉字便是“土地肥沃”,这似乎成了他们及他们的臣民最值得自豪的理由或者根据。但现实是,如此肥沃的土壤好像并没有给我的父老乡亲带来富足

有一件事必须写出来,不然,我所承受的将是自己的良心的无尽谴责。

2006年3月20日,河南省县域经济工作会议召开,参加会议的是各市县区党委和政府一把手,可见这次会议的重要性。我作为记者,不得不为自己的文字而忙碌,于是,参加各种会议便成了自己的分内工作。会议地点在离郑州市几公里外的黄河迎宾馆。

按照最初的采访计划,我要采访四个县的县委书记。

对于家乡县委书记的采访,我是狠下了一番工夫的。怎么采访?怎么写?写什么?经过几个昼夜的思索,最后,我的采访主题定为:一个农业大县的现实困惑与突破。没有资源优势,没有交通优势,没有观念优势,庞大的人口群和有限的土地产量,陈旧,闭塞,浮躁,小农等等等等。

不是批评,而是想法将这些沉重的包袱卸掉,寻求出符合现实的可行之路。甚至,我还准备了很多可资借鉴的成功县域的资料,这些县域,无不与家乡状况酷似,有很强的可比性。

而关于家乡县委书记的采访最终流了产,尽管我做了其他县无可比及的充分准备,尽管我拿着“会议须知”按图索骥不厌其烦地去敲分配给家乡县委书记的房间大门,但里面始终空无一人,从报到前一天下午到次日会议开始的前三十分钟,房间始终空无一人。到会务组探问,答复是按时报到了。

可是人去了哪里呢?

记者们有的兴高采烈,有的垂头丧气,一如我,时而高兴,时而悲哀。不时有人发着牢骚:“报到是报到了,就是不见人,不知咋回事。”“一个县的书记、县长连车都没下,司机到会议报到处拿了资料,开车回市里了。”

我最初的猜测或许不够厚道,是不是像其他记者所说一些书记县长根本就没有住在黄河迎宾馆,而到市里面“潇洒”去了呢?

我家乡的县委书记便给人们留下了这一份嫌疑,也许他们另有安排,但放着安排的房间不住,而彻夜未归,未免让人生疑。

我为这一份嫌疑感到耻辱。

这种耻辱,很是挖苦了我很长时间,直到近日,当我为着家乡的贫困与出路奋笔疾书时,仍然在被这份耻辱倾压着。我不得不这样想,如果历届县委书记都能体恤民众,真正做好“父母官”,想百姓所想,造福一方;如果历届县委书记踏踏实实做一些青史留名的事情;如果……

我的如果其实根本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意义。风水轮流转。一任任主政者在这片广袤的大地上做了短暂的停留后,又坐上了更高一级的“交椅”。他们中的个别人只不过把这里看成是途中的一个中转站而已,甚至,在这中转站里,乘人不注意或者明目张胆地趁机捞一把,不仅掠夺了本来并不富足的民众,又给生活在这土地上的父老乡亲增添了一份新的痛苦。

难道这就是家乡仍然贫困的因缘?我不希望是。

7

我写过好多文章,但我从不认为自已写过好文章,如果我笔下的文字远离了父母和家乡,那么,这些文字终得全部是苍白的,是不孝的,是忘恩负义的,那些堆积着的语言我视它们如粪土。

我的脉管里流淌着家乡父老滞重的血液,他们的生生息息都在时时刻刻牵动着我的心肺。我感恩曾经孕育并抚养我的村庄及我的父老乡亲,他们衣衫烂褛却充满了天下温情,他们形容苍黄却创造了天下粮仓。

正因为如此,我笔下所有的文字都是出于道德和良知,都是出于我们所有人的衣食父母至今还在命运的倾压下在田里躬身劳作。

8

因为,我们谁都不能失却良心。

2007.12.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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