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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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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110/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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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远的瑶乡

1

又是雨。

不知道这在梦里梦外曾经如此灿烂的江南是不是本来就这样,自11月18日漂过长江以来,这天公真不尽人意,没有一日不落雨。这雨,缠绵悱恻,不绝如缕,挥不走拂不去,我行我素,洋洋洒洒,固执且任性,随意又多情。

12月1日早晨8时,我们从邵阳市竹市镇斜口村出发,一路迷蒙,不知走了多长时间,便到了洞口县。这洞口县,是320国道上的一个重要交通城市,位于湘西南部,雪峰山东,资江上游,历为湘黔要冲。洞口县是湖南省粮食、木材、茶叶、生猪生产基地,有“茶果之乡”的美称。早就风闻其山川锦秀,美不胜收。冷热鸳鸯泉、天然回音壁闻名遐迩;万磊普照寺、幽雅回龙洲,更是美妙奇异。只可惜,这次我们不是游历山水而来,惟有空想其美而留下一望无际的茫茫遗憾。

在得到县委办公室有关人士的介绍后,我们便急急赶赴长塘瑶族自治乡。

据说,长塘瑶族自治乡是全县乃至全市贪困之最,位于县城西部、雪峰山腹地,距洞口县城14公里。境内山峦起伏,沟谷深邃,主要山脉有岩鹰安、美女梳头等。青山翠谷之间,碧水迂曲湍激,登高俯瞰,宛如一口一口的狭长水塘相串连,长塘乡因而得名。这瑶乡的点点诱惑,使我终于按捺不住平生的激情,挥舞着初冬的严寒,一路斜风细雨,一路坎坷艰辛,将全部的钟情投入到了这景色旖旎的瑶家山寨。

在弯弯石子山道的一旁,傍山横躺着一幢破旧的楼房,没有院落,没有招牌,惟见一房间门口有党委办公室字样,我知道,这是千真万确的长塘瑶族乡政府了。与其大至相连的几幢房子是商店或饭店,还有农村合作基金会和信用社等。

用心抚摸着这些安静地驻扎在深山里的建筑,看着即使仰视也难见其项背的山峰,聆听着三五人群里飘荡过来的方言。我的心微微一颤,是的,这山乡是多么的悠远、古朴且平静!但他又是多么地顽强、坚韧和厚重,它千古不变地吮吸着这山泉、山风和山韵,一代一代地哺育着生生不息的瑶家同胞。我从擦肩而过的一对瑶乡中年妇女的脸上,似乎读到了一种凝含着真正意义上的大山的精神。

走进党委办公室,王秘书很友好地接待了我们,并很快安排我们吃了中午饭。然后,通过乡中心学校向校长的直接引导,我们向瑶乡老艾坪村委会行进。

从乡政府出来,沿路急急走去,身傍是一狭长河谷,哗哗的水声犹如一曲永不停息的民歌,在迎接我们的到来。我站在高高的岸边,看见有水不断地从远方的山后拥挤而来,流过铺满大大小小石头的河床后,又转了个弯,隐没在一座低山之后,不知了去向。

我询问向老师,这水是四季长流吗?他肯定的回答立刻让我想起了我遥远的家乡,想起遥远家乡的那条河流。记得在我20岁以前的很多时光里,每当夏季到来,我都寻机到村前的这条河里畅游一番,通常,河水清澈一低头就可看到2至3米深处的水草或者鱼虾,大约60米的水面尽显宽阔,在我的记忆中,这水域的存在着实让我在学友面前很有炫耀家乡的自信。可惜,如今,河水四季断流,河床裸露得也让人难以置信,原来摆渡的船只没有了,水底的河蚌鱼虾没有了,一切都成为记忆。其实这条河不算小,大凡是正规地图都有其蜿蜒流过的痕迹,它就是穿越中原腹地的涡河。

转过一座古老的石桥,我们便攀上了崎岖的山石小路。这条小路,忽左忽右,盘旋而上。丛刻我才真正地理解小学课本上所说的羊肠小道的本义。

我徒步在这羊肠小道上,平生的新鲜让我思绪飞扬。是的,人生何尝不是如此,有直道有弯道,有平坦有坎坷,一直走在平原永远也体验不到这每一步都不敢稍有疏忽的山路的辛苦,这自然便是一截美丽的艰难。爬过一个山坡,迎面下来一对中年男女,各自挑着一担炭艰难地在山路上挪动着双脚。看见我们后,他们就停下来,站在一边的草丛里等着我们过去。我微笑着和他们打过招呼后,方知他们是一对夫妻,从七公里远处的山上下来,到山下镇上卖炭。他们说这两担不到200斤,大概可以卖100元钱。我走过去,试着挑了一下,当然挑不动,我心里暗暗一沉,这里到山下还有一公里多路,挑着这么重的炭,走过这十五六里乱石丛生的山路,在我们广阔的平原,又有几多农夫能做得到呢?看着他们摇摇晃晃一会儿便隐没在山坡后的身影,我半天来轻快的心情便在一瞬间无影无踪了。

当我几乎是全身湿透、满脸汗水抵达老艾坪村委会时,我一屁股蹲在一块石头上,连说话的气力都没有了。而此时,我们的向导向校长却丝毫看不出爬山之累,依然不失风雅地给我们指点着周围的山山水水,这足以令我羞愧不已。我想,也许他是习惯了。但我何尝不会领悟到,他的这种习惯正是他沐着四季的风雨,以坚韧的毅力在坎坷的生活之路上穿梭、奔波和奋斗的结果?

想到此,我挣扎着站起来,看着年近花甲的向老师,看着远山近水,看着在起伏的山坡上爬行的山路,我便想起刚才的那一对卖炭的中年夫妻,他们常年累月地徒步在这坎坷的风雨里,从他们饱经风霜的脸庞上,我平生第一次真切地读到了什么叫坚韧。

这样想着,内心深处便滋生出无尽的力量。

2

雨停了,视野在瞬间开阔起来。

站在村委会稍微开阔的空地上,我向周围放眼望去,只见对面朦胧的山坡上隐现着一户人家,因为距离太远,并不见人走动,只能大至判断出是到处可见的那种木制房屋。左侧的山坡上生长着几处新鲜的蔬菜外,便是浓郁的树木了。这树木长得奇形怪状。

我的目光越过几个山头投向更远的山坡,只见烟雾迷漫,层层山雾说不清是飘动还是流动,像在徜洋徘徊,不知何去何从,又像在闲庭信步,舒展而惬意。侧过身,右边的一座山离我们就稍近了些,大约三四百米,不过令人惊奇的是,这个山坡竟然看不到一丝云雾,山石、树木、房屋、人影清淅可见。从房屋的散落状态来断定,这里分散居住着五户人家。

我正猜测间,忽然,那种在都市里曾经起起伏伏的流行音乐划空而来,涨满了我的耳鼓。我循着这声音向远处望去,一户人家房门洞开,门口有两个人影在走动,像是一男一女。这户人家与其他几户的不同之处,就是其房屋的房顶不是用暗灰的树皮覆盖,而是南方所特有的那种烧制的瓦片,新鲜且泛着白色,再加上冲荡而出的漫山遍野风情万种的流行歌曲,我似乎在这深藏而高远的瑶家山寨寻找到了一丝明丽,寻找到了一丝时尚,寻找到了一种在苦苦地寻索后所撷取的一截甘美和鲜甜。

向校长给我们做着介绍,这个村委会的两间房屋,包括紧邻的一幢小巧玲珑的二层教学楼,乃去年市教委扶贫时专门拨款建造的,因为老艾坪村是全邵阳市比较贫困的一个村,原来此处的学校房屋全是木制结构,几十年的风雨侵袭已使学校面目全非。

“现在好多了,好多了。”向校长纯朴而缓慢的言语分明透露出几丝欣慰。

我转过身,望着这座既非典雅、也非别致的教学楼,我仿佛听到了破窗而出的朗朗读书声,这书声,是那么的陌生而又亲切,那么的柔弱而又富有希望。

这座教学楼,上下共计四个教学班,但由于附近生员少,楼上的两个教学班已用作村委会办公室。

站在院中,我看见洁白的墙壁上还残留着一溜标语,上有“洞口县长塘瑶族乡中学落成及公路开通庆典”的字样。原来,市教委去年在该村扶贫时,看到这里交通十分困难,就投资开辟了一条石子盘山公路,从山下一直通到村委会院内,取名为幸福路。

我顺着向校长手指的方向向山下望去,确见一条公路蜿蜒曲折、忽隐忽现,环抱着这秀水青山,携带着瑶寨的苍桑和风情,向着山下,向着遥远的方向,努力地延伸着、延伸着……

3

这便是瑶乡了,这便是我梦里梦外的瑶家山寨了。

驻足在这山石嶙峋、仅能供一个人行进的山道上,看着远处的山峦和飘忽不定的云雾,听着身边山泉的叮咚声和风竹沙沙的响声,我庆幸,我终于逃离了灯红酒绿、呕哑嘈杂的都市,终于逃离了熙熙攘攘、拥挤不堪的街衢,翠绿的山风一阵阵沿坡而至,带来了浑厚和苍劲,带来了清爽和纯净,带来了枯朴和温情。此时,我犹如停顿在诗文里,凌驾着纷飞的文字,尽情地啜饮这瑶家浓郁的民族馨香,抚摸着古朴、别致、优雅的土著木楼,聆听着瑶民亲切的方言,我为这都市之外的一片绿色,再一次陶醉了。

瑶族,是我国民族大家庭之一员。邵阳瑶族主要分布在新宁、洞口等县市山区,是邵阳市四大少数民族之一,约有32000人。

史载,邵阳境内少数民族先民的活动屯居至少可以追朔到新石器时代,当时这里除了有“僚”人(侗族的先民)和“雄溪弯”人(苗族的先民)生活外,还有一个很重要的民族就是“莫瑶人”,莫瑶人即是瑶族的先民。从斑斑史料可以看出,瑶族在此定居的历史是相当悠久的。后来到了唐宋时期,由于社会的安定、生活的富足,莫瑶人繁衍极盛,人数急剧增加,最终成了邵阳境内第二大民族。

写到此,我开始产生一个极大的疑问:作为邵阳主体民族的汉人,是西汉初期置昭陵县后,中原(主要是黄河流域)汉人或受封、或谪戍、或从征,始入境内落籍定居,我想,在当时,汉人是绝对的外来民族,是少数民族。不知怎么,历史到了今天,邵阳境内的汉族竟占了总人口的94.06%,其他39个少数民族仅占5.94%。

面对这个数字,我便顿然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基于此,我的疑问是,为什么并非主体的汉族最终成了主体?

我的推测或许会让很多人震惊。原因之一,汉族移居过来后,多生活在城镇,生活条件相对于深山的少数民族较优越,因而繁衍迅速。原因之二,汉族是当时的统治者,势必对其他少数民族有歧视行为,这样就导致了少数民族为了生存,不得不在必要的时候自称为汉族,这样时间一长,便为后人认可。因此,我这样推断,境内有相当一部分汉人原本就是苗、侗、瑶等少数民族的后裔。

这样想着,我的面前便站定了几个瑶家乡亲,三男一女,年龄都在五十岁左右,其中一个老者,一头蓬乱的白发加上他破旧的衣着,使我立刻想起了很多电影里那些体现着落后而贫困的镜头,他们竟是如此的相像。另外一个稍显年轻的男人同样是衣服破旧,不过他给我最深的印象是竟赤脚穿着一双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鞋子,薄薄的鞋底我一看便知是自行车外胎之类的物质所制作,上面有近一厘米宽的带子胡乱地攀了几下,整个脚几乎全部暴露在外面。

现在已经是十二月份的天气,气温在摄氏6度左右。我穿着袜子和皮鞋犹感到寒冷的阵阵侵袭,而这双曾经无数次丈量过这庄大山的裸露的脚趾,面对潇潇寒意它究竟无言地向我述说着什么?

这时,一团云雾肆意地从山后飘来,紧裹着我,使我心头顿然间一片潮湿。再看看另外的一男一女,我不想再用同样的笔墨和心情去体味他们,我怕自己承受不了这份压抑。

我们几个人中间的对话进行得极为艰难,由于他们世世代代生活在这半山腰里,有的几个月也不下山一趟,外界的一切对于他们来说绝对是遥远而又陌生,更谈不上语言的交流了。因此,他们的方言表现着极为显著的民族特色,后来我才知道他们用的都是瑶语。但是为了不让他们过分失望,我只有不停地揣度着他们的表情或微笑或点头。那个在一旁站立了良久的稍为年轻的女同胞在终于听懂我的一句话、弄明白我的身份后,慌忙跑进她身后的破房子里捧出了黄橙橙的桔子来招待我们。她的热情使我无法推辞,我不得不接过来并剥开了一个放在嘴里,顿时,丝丝甘美走遍全身,我感到有一种温暧在拥抱着我、在抚摸着我,使我再一次犹如回到了温暖的家乡。

停了一会儿,我满怀深情与他们道别,准备继续往山上走,但我立刻又发现,我的辞别对于他们终是一场失望,因为,在他们纯朴苍桑的面庞上所表现出的那种依依不舍,促使着他们跟着我走了很远很远。当我已经走到对面山上的一户人家时,回过头,我仍然能够看得见,他们几个犹一动不动地站在潇潇的冬风里,遥遥地瞩望着我们,直到更浓的一团雾飘来,遮住了他们的身影。

这一户只有一个30多岁的少妇在家。令我大吃一惊的是,她的话我居然能够全部听得懂,虽然她说的并非是标准的普通话,但她的落带几分羞涩的陈述,已经在相当程度上脱离了本地语言的桎梏。

原来,她曾在1996年到广州打过半年工,因为自己文化知识少,活不好找,钱不好挣,就回来了。她还说,自己已有两个孩子,大的是个姑娘,现在上初中,小的是男孩,正在四五里外的乡中心小学读书。

她身后是一座破旧的木制房子。我问这房子有多少年了,她说已经40多年了吧!这是公爹公婆留下的房子,娘家在山上面,离这儿大约15里左右,全部是山路,回娘家一趟不容易,很少去。说着就进屋捧出来几个桔子来招待我。我慌忙问,这桔子是自己山上长的还是从山下买来的,她说是买来的,自己山上长的没这好吃。她还一再说,家里生活贫困,实在没好东西招待我们,感到很抱歉,很不好意思。我深表谢意后,隐隐地一种感觉在潜滋暗长,她也曾在这深山里生活了数十个春秋,仅仅是外出打了半年工,便如此地能够成为我们的知音,我深感贫困边远山区,与外界的交流对无少数民族是多么的重要啊!

告别这个瑶族异性知音,我和文化采风团博仁老师继续攀着山路向上挺进,我不知博仁老师此时所思所想,但我这方面,心情却久久不能平静。

首先从这瑶乡的生活水平来说,远远比不上我们平原农区,吃穿住用皆有相当差距;其次是精神生活内容贫乏,除了砍柴、放牛,就是切草、喂猪,所谓的闲暇时光便是洗衣做饭;其三是文化教育落后,孩子上学要跑很远的山路,最远的要走50多里羊肠小道,所以大部分学生只有寄宿在学校里,这就相应增加了家庭的开支,每生每期要多花500多元钱,这对于本来就十分贫困的瑶民来说无疑是雪上加霜。无怪乎,老艾坪全村438口人,读完高中的仅有两个,如今的这两个高中生一个是村主任、一个是小学教师;其四交流范围狭小,通婚半径小,这种近距离的结亲方式严重地制约了本民族素质的提高;其五,交通闭塞,一切生活用品只有肩挑背扛,摇摇晃晃,几十里山路困难重重、不可想象……我这样不停地想着,并紧盯着脚下的山石小路,向上继续攀登。

我知道,此时,我被这漫山遍野的贫困和落后压迫得正喘不过气来,每走一步,我都用心计算着付出的艰辛,我平生第一次跋涉在这无法用心境去形容其艰难不堪的旅程,心里便涌出无尽的苦涩。

我不知应感到庆幸还是悲哀,我能迈步这偏僻而陡峭的山崖,能够到千里之外感受这贫脊而简陋的内容。

此时,我计算着自我们出发的地方已走了两公里路左右,我气喘吁吁,挥汗如雨,样子狼狈至极,真想一回头原路返回,但看着在我背后执着而上的博仁老师,我便鼓励着自己继续前行。

猛然抬起头,我终于看到了前面不远处那座最高的山峰,心中一阵狂喜,心想,总算到了峰顶,我呼唤着博仁老师,脚下便增添了几分力量。谁知,到了刚才我曾经仰望过的山顶,才知道,这只不过是一个小平台而已,曲折的小路继续向远方的山峦辗转而去。我暗暗下决心,前方的山峰不算太高,一定要走上去,真正地领会那种一览众山小的博大。可是,当我再一次登上这峰顶时,才发现,这不过是又一个美好的愿望而已,前面有座更高的山正在诱惑着我、鼓励着我,使我在这深远的瑶乡,一刻不停地向着它永远的高处走去,走去……

1999.01.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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