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陈州

1

陈州路远。

自郑州向东，取道汴都，经杞县、太康，106国道旁，便有一个小城，曰淮阳，此即古时陈州。我曾经一次次地在地图上用心和想往仔细丈量这遥远的路程，但每每刚下决心前去朝圣，又恰逢事务纠葛，遂伤心放弃。因此，总感陈州是我平生遗憾的一隅。于是，心与陈州的距离，便无以复加地缠缠绵绵。

这距离当然很渺远。

6000多年的行程不是我一颗涌动但犹显简陋的心所能触及，苍海风烟在潮起潮落的时光中沉淀出一个厚重的古城，其历经的繁华、动荡、故事被5000汉字演绎得轰轰烈烈。走在长长的文字里，我有点儿茫然，我能穿越数千年的氤氲，寻到陈州的瑰丽吗？

其实，我和陈州并不陌生，十多年前一次一次地擦肩而过，正值我刻苦求学之际。那时，因年轻无知竞不晓得在我必经的路旁静静地躺着的这个小城原来如此恢弘，其气度令诸多同级县城黯然失色。今日想来，便不能原谅自己当初的浅薄。而越来越伟岸的陈州便日日铭刻进心际，使我心向往之的渴念再无片刻的停顿。我被牵扯着时常朝着陈州的方向，莫名激动。

就这样，十多年的瞩望便化作了今日的一幕烟雨，车窗外浅浅的秋声携带着一季丰硕的果香，沿着长长的旅途伴我前行。我似乎听到骤然间心花怒放的声音。我的沉醉使我在四个小时的跋涉中，忘却了风雨，忘却了劳顿，忘却了疲惫，我执着抵达的任性燃烧着从未曾有的坚强。

这一天是2002年9月16日。斜风。细雨。

这一天，我向一座城市走去。我走在通向这座城市的向往里，就像一个漂泊在外的游子，捧着父辈殷殷的叮咛和母亲轻轻的问候，在无数年后的一个清晨或者傍晚的最让人沉醉的一刻，怀揣泪水和祝福，推开家乡的柴扉。家乡正升起崭新的光芒，在深深的光芒里，曾经年轻的父母已饱经风霜，我想飞起来，我想飘起来，我想把叮咛和问候变成很多很多的事物，楼房多起来，道路宽起来，人们笑起来……

这一天，我向一座城市走去。这城市就生长在离我家乡不远的地方，我曾经站在家乡的门槛上，抬起脚跟眺望过她的容颜，甚至，我还会穿行在字里行间，在墨香的感染下沉浸在历史的一角。于是，我记起在曾经的某个年代，某一段时间内，这个城市的最高长官也用极其英明的思想统领过我家乡的肥美水草及良田沃野。而今，地图上一条细细的分界线证明着时事的变迁……

这一天，我向一座城市走去。这座古老的城池用6500年蓄养的智慧滋润过万千生灵，人们会透过昨日的瑰丽，找寻到曾经的足迹。伏羲建都于此，龙子龙孙从此代代不衰，还有揣着理想和梦幻的诸多文人，曹植、李白、李商隐、苏轼、苏辙、范仲淹等都在陈州留下了清矍的身影，更有那个孔家老头，七日弦歌至今余音绕梁……

这一天，我向一座城市走去。站在迢迢山水之外，我闻到了羲皇故都天下第一陵的袅袅沉香，我听到了宋代包拯站在高高的平粮台上哀民生之多艰的叹息，我看到了望台烟雨、龙湖秋色、车水马龙……

这一天，我向一座城市走去……

2

抵达陈州城时，已是中午时分，雨已停止，但街面上湿湿的，尽管如此，仍没有阻隔往来的行人和车辆。生活在古城里淳朴的人们沐着丝丝秋意，似乎都不太匆忙，他们闲适的神情仿佛证明着这座城市的温存、体面和谦虚。一阵古朴的风在街道里拥着新鲜的落叶缓缓走在我的身后，就如同这毫无张扬姿态、沉静得让人感动的城市敞开胸扉拥我入怀一样，沿着风声诵读这城市的亮丽、清新和繁华之时，我感到了这座城市的温暖。

这不免让我想起曾经的一天，也许正是在这样的午后，900多年前的此时，北宋丞相包公大概正徘徊在陈州森严的城门外焦急万分，他被在某种力量操纵下的城市抵触在了一种距离之外。

这一年，陈州大旱，禾稼无收，百姓哀鸿遍野，惨相不忍目睹。宋仁宗仁慈宽厚之心促使他即令国舅曹虎前往开仓放粮。没想到曹虎趁机大捞一把，米中掺了沙子卖给百姓，令陈州百姓叫苦连天。声音惊动了朝廷，遂派包公前往救民于水火。而得知消息的曹虎严密封锁了城门。致使铁面无私的包公望陈兴叹，对天垂泪。

时过900多年的今日，我仿佛又听到了包公的声声叹息，我仿佛看到了他乔装打扮陪着一名女妓混进城中时的无可奈何以及镇定自若。于是，那日午后，一口铜铡将国舅身分两截。百姓奔走相告，喜庆连天……

在陈州城东南，我站在一条新修的马路旁，用心盯着据说是包公放粮时、用筛子筛出来的沙土堆积而成的数丈高的大土堆，我没有闻知国舅被铡后的丝毫快感，我知道，这高高的土堆，是腐败，是血泪，更是一段历史的灰色见证。人们把它叫做平粮台。

这陈州便轻松不再，它所承载的岂止是一次悲情，一段恩怨，一幕诉说？

我不知道见证当时国舅毙命的那座金龙桥还在不在，只听得路旁的行人给我认真并十分肯定地说：那个地方的结巴草根都是红色的，是曹国舅死后的血浸染所致，我倒宁愿说服自己相信这种传说千真万确，我相信。

那么，陈州包公祠的存在及一次次地被百姓敬仰并修缮着便有了足够的理由，人们也在一次次虔诚的祈祷中挺直了刚直不阿的个性，令陈州古城受用不竭。

3

晚上，我下榻在富丽堂皇的南湖宾馆。

这宾馆就建在一大片水域上，只有一条现代化的小公路与外面相接。晚宴也极为丰盛，鸡鸭鱼肉样样俱全。当我打着饱嗝、剔着牙齿、喷着酒香送走为我们安排了这高级套房以及美酒佳肴的朋友时，这个宾馆竟一下子静了下来，静得没有一丝声音。

站在宾馆外空阔的场地上，遥望着远方闪现的灯火，聆听着隐隐约约的乐曲声，我的心情便在顷刻间一落千丈，这哪里是什么现代乐曲，这不正是那个孔家老头吹奏了2500年的低缓忧怨的乐歌吗？

我想知道，博学的孔丘是不是就曾经站在我此刻正脚踏的这个地方，当然，他没有我今晚幸运，我衣食无忧地享受着这城市的温馨与繁盛之余，还会借助明亮的月光闲庭信步，而那个年月的孔丘，此刻正葡匐在离我很近的地方，他清瘦的身影抵御不了夜风的侵袭，他用一种很低沉的调子吹奏着此起彼伏的心曲，他想起了什么？

想起了这次来陈国讲学的艰辛吗？想起了自己治理国家的满腹经伦吗？想起了被自己治国之道所管理的老百姓一双双愤恨的眼睛吗？

楚昭王是见不得了，陈州百姓早已被统治者统治得心惊胆颤，孔丘还来为统治者献计献策，百姓当然会百般阻挠。

被百姓围困在这水中的陆地上，孔丘和他的弟子度过了一天又一天，草根拔光了，而执着的孔子依然正襟危坐地给弟子们讲学授业，然后便站在高高的台地上，面向遥远的东方，久久地张望。陈州百姓知道，遥远的东方有孔丘的家乡。

七天过去了，没有被围困饿死的孔丘终于走出了这片荒芜，老百姓开始相信他为真圣人。后人还建庙以纪之，亘世不息。

我想起晚宴时，陈州朋友特意招待我的一道菜，名叫圣人菜。他说，这就是当年孔子被围困时，赖以生存下来的那些蒲根，味道可好呢！我放在嘴里品尝，果如其言，脆甜可口。

朋友道，这些年，圣人菜已是陈州一道名菜，不论何方来客，都要端出来让客人以饱口福。我想，这道菜便有了很多象征的意义，或艰辛，或磨难，或执着，或求索，或是一种品格和精神，智慧的陈州赋予了这蒲根文化的内涵，足令我今晚甚至一生都品味不尽。

“堂上弦歌七日不能容大道，庭前俎豆千年犹自仰高山”，这是后人为纪念孔丘的博学和执着在他被围困的岛上所建圣人庙前的一幅对联，今日，我一字一顿地诵读着这简短的文字，我又读懂得了几多呢？

于是，我想起日里沐着雨后的清凉来到孔庙时的场景，虽然这只是浩繁陈州的一处小景，但于我心中，这孔庙，蕴含着的最深刻的东西是陈州最值得骄傲的。虽已值初秋，但茂盛的植物在孔庙前后左右正生机盎然，似乎在明证着千古不息的文化精神正滋润着陈州大地。

在深深的夜色里，我的耳畔就响起那无数文人行吟歌赋的潮声，李白过去了，李商隐过去了，苏辙过去了，苏轼过去了，范仲淹过去了……他们在陈州这块沃土上留下了丰富的诗章，因而，陈州被滋养得容光焕发，连同我，站在浩渺的湖水之湄，胸中便荡起万千芳菲。

4

天亮了，东方的菲红尽染苍穹，陈州古城豁然开朗。

朋友早已驾车守候在门外。他说，今天，让大家拜一拜我们的祖先。这祖先不是别人，正是人祖伏羲。

在路上，朋友不无认真地说，其实，人类的祖先原来就生活在陈州，陈州那时不叫陈州，叫宛丘。据说伏羲率领着自己的臣民为寻找一方赖以生存的土地，自荒芜的大西北浩浩荡荡寻觅而来。有一天，来到了宛丘，这里水美土肥，气候适宜，有丰盛的植物可以裹腹，有平坦的沃野可以狩猎，有一望无际的湖泊可以捕鱼，还有高高的丘陵可以登高放歌……于是伏羲便选定了这美轮美奂的一方水土做了家园，在此建立龙都，他部落的子民便成了龙的传人，就这样，经过数千年的繁衍，就成了中华民族这个大家庭。

我不免惊愕，虽然只是传说，但其中的道理竟如此地无懈可击。那么，我想，原来自己远离家乡求学路过此地之时，还以为此处是异乡，今日看来，这那里还是异乡？我们所有人的祖先就在这里歇息着，这不就是整个民族的家乡吗？

走在这民族的、历史的、文化的家乡的街衢里，红男绿女与我结伴而行，我便在顷刻间滋生出浓浓的亲情，甚至，我想默默地吟起《陈风·东门之枌》里的诗句，与她们手牵着手，奔跑到那高高的宛丘之上，尽情地歌舞：

东门之枌，

宛丘之栩，

子仲之子，

婆娑其下。

……

榖旦于逝，

越以宗迈

视尔如荍，

贻我握椒。

记得余冠英先生曾这样注释诗意：东门有白榆，宛丘有栎树，子仲家的姑娘，树下来跳舞……大好日子去得快，要寻欢乐快快来，我看你好象一朵荆葵花，你送我花椒子儿一大把。

《诗经》共计305篇，陈风独占10篇，况且，篇篇青春烂漫，歌舞升平，可见，古时陈州自是一派繁荣景象。

这样想着，不觉已到伏羲太昊陵建筑群下。我小心翼翼地走过渡善桥，穿越午朝门，然后是道仪门、先天门、太极门，我为这里恢弘的建筑惊诧不已，有后人虔诚至此，人祖伏羲该在九泉倍觉宽慰。更何况，还有一个我，一个总是为文字殚精竭虑，为他所创造的文化而苦苦追寻的后裔，虽然渺小如草芥，仍深一脚、浅一脚地自数百里之遥来体悟这浩瀚圣地，我想，如果伏羲仙泉有知，该赐我点滴聪慧吧！

走过先天八卦坛之后，便是紫禁城，城内是先祖伏羲的巨大陵墓，上圆下方，陵前一石碑曰：太昊伏羲氏之陵，无题跋无年款，不得考证。据说宋神宗年间，重修陵庙之后，苏东坡在其弟如舟署里赋闲，便派人前往，请他书写“太昊伏羲氏之陵”七个大字。纸墨字条送至如舟署里，适值东坡出城游玩未归，苏小妹及女仆同到书室，见桌上纸墨俱全，书兴大发，因无大笔，便用汗巾一气呵成七个大字。东坡归来，大赞其书苍劲古朴，可传岁月，遂用之。只是，岁月更迭，风蚀雨蛀，碑上最后一字已模糊难辨，即使如此，此为伏羲氏之千古之处，历史古书从无可争议。

淮阳县志载：“太昊陵后有蓍草园，墙高九尺，方广八十步。”此即为淮阳八景之——“蓍草春荣”。据说伏羲根据龟背图案，“揲蓍画卦”，创立了先天八卦。还听说，全国只三处生长此草；一为山东曲阜，一为山西晋祠，再就是太昊陵了。如此看来陈州太昊陵果真名不虚传。

曾经开创了人类先河的伏羲完成了使命后，寿终正寝，享年196岁。部落的臣民沉痛地将他葬在湖边的这一块高地上，并建了陵庙。再后来，每逢仲春之月，百姓便云集此处，朝祖进香，一为求其保佑平安幸福，二为祈祷后辈子孙万代，继之，庙会求神拜祖之风越来越大，香火愈燃愈烈，竟成了今日中国最大的朝祖盛会。相反，宋国的桑林，楚国的云梦，齐国的社稷等二月会，终于销声匿迹，惟留蔚为状观的太昊陵庙会，每年自二月二到三月三，吸引着无数善男信女从四面八方赶来，在拥挤的人群里，体现着无尽的执着和虔诚。

据《陈州太昊陵庙会概况》一书载：仅明清两代，朝廷先后派52名大臣到太昊陵谒先祭祖，祭品达30余种。每至这盛世浩大的羲皇故都朝祖会期间，龙旗飞舞，旗杆如林，炮竹声声，香烟冲天，整个陵院人山人海，无立锥之地。更引人注目的是庙会期间各种各样的民间娱乐活动，其中原始巫舞“担经挑”最是源远流长，舞者多为五十至八十岁的老太太，她们把经挑视为圣物，合在一起且唱且舞，以此颂扬伏羲、女娲繁衍人类的丰功伟绩，及至今天，来太昊陵求子的人们成千上万，遍及大江南北。

显仁殿东北角青石台基上有一圆孔，人们称之为“窑”，它实际象征的是女性生殖器。据说，凡来太昊陵的游人香客，尤其是女性，只要用手摸一摸这个“窑”，即可多子多孙，并保子孙健康，故称其为“子孙窑”。同来的陈州朋友强调说：子孙窑灵验着呢！现在这块青石是1984年刚换上的，因为原来的那块上部已被人们的手指摸穿……

我的心一颤，与其说洞穿青石的是人们的手指，不如说是一种与史俱来的坚强的民族个性，几千年来，后人秉承先祖不屈不挠的精神在浩瀚的历史中艰辛地跋涉着，凭艰硬的意志推动着一个个朝代奋勇向前，芸芸华夏子孙力量何其宏大！

陈州形胜，在于历史，在于文化，在于海内外伏羲子民熟记心间的风物和传说，因此，我想，这陈州，已远不是仅仅淮阳人的陈州，当之无愧是天下陈州。

5

而我最终会告别这古城，告别陈州的一草一木及淳朴的风情，向着灿烂的明天不息寻索。

明天，在新的旅途上，我自然会记起这曾经的一瞬，记起家家户户的桌案上琳琅满目、象征着人类繁衍崇拜的“布老虎”；记起太昊陵所独有、伏羲女娲抟土造人的“活化石”——天下第一狗——泥泥狗；记起陈姓始祖胡公日日在古陈大地上辛勤耕耘的背影；记起比杭州西湖还要大两倍的、烟笼雾绕、碧波粼粼的龙湖……

回过头来，再望一眼这“华夏先驱，九州圣迹”之地，我看见纵横街衢、如织游人、亭台楼宇正被底蕴丰厚的历史文化渲染得更加灿烂辉煌。

于是，我想起和淮阳县委宣传部副部长钱良营交往的诸多岁月，还有钱良营将那些难忘的时光以及在陈州大地生长着的风土人情沉淀出的《陈州故事》，还有让每一个有缘陈州的人，总是读不尽的无限芳菲。

因此，将来某一天，我还会再来陈州。

2002.10.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