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周 朝
一
我历次来西湖,都不只是奔着西湖的景色来的。
之于久负盛誉的西湖,这话不免有些唐突,且有伤尊严之嫌。我何敢如此冒昧?三秋桂子、六桥烟柳、九里云松、十里荷花……俯拾即是的湖光山色,恰到好处的柳绿花红,浩淼、繁盛、美奂,西湖以其天堂般的存在,吸引古今游人在此形胜之地,留下了绵延跌宕的足迹和身影!
二十年前我赴杭州参加会议的间隙,第一次领略了西湖魅力。彼时,正逢绵绵秋雨,相比于晴日,西湖应该是多了几分萧瑟。那几天,只要有空闲,我都会踏着秋色,踱步在西湖边上,一个人,静静地感悟这宽阔水域。
“东南形胜,三吴都会,钱塘自古繁华。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究竟从何年何月开始,就有了这一湖碧水,端的给人间缔造了绝无仅有的图景?在西湖的滋养下,杭州显得格外的自信和体面,甚至,让每一位漫步在杭州城里的游客,内心动辄涌起难舍难离的百般情愫——于我,何尝不是如此?潜藏在心底的羡慕,总是不由自主地默化成些许嫉妒。
这样的悖乱、纠结,我知道,皆因我非杭州人的心理在作祟。这种狭隘和感性,是不是唯独我才根深蒂固呢?
二
西湖的史迹,大抵可以溯源到2亿多年前的古生代晚期,这年份久远得实在让人无法想象。不过,这应该不是无稽之言。诸多史料证明,在有人类出现之前,这一片水域就已存在,只不过,那时候,或许不叫西湖罢了!
西湖的历史记载最早见于东汉时期,《汉书》卷二十八《地理志》会稽郡云:“钱唐,西部都尉治。武林山,武林水所出,东入海,行八百三十里。”至隋朝,钱塘县迁至湖东岸,方有西湖之名。
上个世纪50年代,杭州市曾经对西湖进行过疏浚,期间,出土的新石器时代的石刀、石斧等证明,至少在8000多年前,就有人类在此繁衍生息。此后,沧海风烟,雾雨桑田,原本经钱塘江与大海连在一起的这片水域,与江海时断时续,及至2000多年前,杭州西湖初长成。
历史何曾如云烟?原来,杭州人的幸福是有来历的,并且,源远流长!
为着这浩渺烟波,我不止一次地走近西湖、聆听西湖、品读西湖,倾力追寻她与生俱来的“良渚文明”的因子,以及在她的文明的辐照下,那些似乎从未走远的人物和故事。
可是,谈何容易?
一如此刻,被疫情困扰三年之后的第一个春天,新年刚过,排山倒海般的游客几乎充满了西湖的任何一个角落。我就被这鼎沸的人流簇拥着,从保俶路口开始,沿西湖漫长的史迹,驻足、移步、流连。
仅仅这保俶路,不论是读音还是名字,都先给人来了个教益。《西湖寻梦》记载:“太平兴国元年(976年),吴越王俶闻唐亡而惧,乃与妻孙氏、子惟浚、孙承祐入朝,恐其被留,许造塔以保之。”此即保俶塔以及保俶路之由来。
五代以降,时节不居。保俶塔几经圮建,终成今日清水砖砌、圆形素身模样,伫立在宝石山上与西湖相看两不厌。
明代诗人夏公谨《保俶塔》云:客到西湖上,春游尚及时。石门深历险,山阁静凭危。午寺鸣钟乱,风潮去舫迟。清樽欢不极,醉笔更题诗。还有人将保俶塔与遥遥相望的雷峰塔类比,曰:雷峰似老衲,保俶如美人。可见,不少人对保俶塔是有着别样的钟爱之情的。
从保俶路口走出,不远处就是白堤上的“断桥”。对于“断桥”,想必很多人都不陌生,即使,从未来过西湖者,有几人不知道中国四大民间爱情传说之一“白娘子与许仙”的故事呢?
修炼成人形的蛇妖白素贞在西湖游玩时,与许仙断桥相遇,一见钟情,结为夫妻。但是,他们的爱情不为“卫道士”法海所容,法海遂将白素贞收入钵盂,置净慈寺前,令人于其上砌七级宝塔,名曰雷峰,将钵盂镇于塔中。
我记得在上个世纪九十年代,电视剧《新白娘子传奇》曾风靡一时,我也断断续续地看了很多集,对“绰约有绝代之色”的白娘子充满爱意之余,不免对老法海恨之入骨,恨他多管闲事,让人间如此美好的爱情历尽悲辛!
越剧《白蛇传》中白娘子哀怨地唱道:“西湖山水还依旧……看到断桥桥未断,我寸肠断,一片深情付东流!”
站在断桥上,向南遥望,目光穷尽处,就能看到夕照山上的雷峰塔。我不由得想起鲁迅先生《论雷峰塔的倒掉》里的文字:那时我惟一的希望,就在这雷峰塔的倒掉。后来我长大了,到杭州,看见这破破烂烂的塔,心里就不舒服……
你看,尽管鲁迅先生一向辛辣犀利,像个不食人间烟火的斗士,但其实在他的内心深处,依然有着柔软的一隅。
共情、悲悯、救世,才是一位好作家本该的品格。这,也是我的向度!
三
从白堤到苏堤,有一段很长的路要走。
公元822年7月,仕途多舛的白居易被任命为杭州刺史。在任上不到两年的时间里,想必白居易在工作之余,一定会到西湖边上漫步、散心,不然,怎会有“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的诗句?
但是,彼时西湖并非如今天这般美好。白居易甫一上任,见杭州有六口古井年久失修,便主持疏浚,解决饮水难题;又见西湖淤塞、农田干旱,便修堤蓄积湖水以利灌溉,舒缓旱害。在西湖演进的历史中,白居易予以更加厚重的民生内涵。
光阴荏苒,世易时移。今天,或许很多人认为脚下东起残雪断桥、西止平湖秋月的白堤是白居易主持修筑的,其实不是。白堤原名白沙堤,应该是因为白居易任上加强修缮,后人为纪念政绩卓著的诗人,才将白沙堤唤作白堤。
可惜,时令尚早,白堤未暖,很多游人不得不竖起高高的衣领抵御料峭春寒,尽管我努力寻找并想象绿杨阴里的诗情画意,但终究不能如愿。是的,哪会那么容易呢?白居易离开杭州后,有史料断断续续记载:为葑草蔓蔽……西湖又复湮塞……葑土日塞……六井亦几于废……湖水尽涸……
在颓萎的文字的压抑中,总有人会为西湖涵养绵延不绝的清流。比如苏东坡。
“未能抛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对西湖依依不舍的白居易离开杭州249年后,即公元1071年,苏东坡被排挤出宋廷,贬至杭州做通判。这是他第一次任职杭州,三年后,擢升密州知州。
公元1089年,苏东坡再返杭州任知州。这一次,苏东坡发现西湖已不像18年前那样碧波浩渺,而是杂草淤积、水流艰涩。
于是,上任不久的苏东坡向朝廷递交《乞开杭州西湖状》,称:“杭州之有西湖,如人之有眉目,盖不可废也。”之后,便雇募民工疏浚西湖,割水草、挖淤泥、清污物,由于被清理出来的杂物太多,堆积在岸边,既不卫生也不雅观,如何处理呢?
苏东坡捻须沉思,决计用水草和淤泥在西湖修筑一条长堤,并修桥六座分别为映波、锁澜、望山、压堤、东浦、跨虹。桥下有孔,水流自如。《宋史》载,“堤成,植芙蓉、杨柳其上,望之如画图,杭人名为‘苏公堤’”。此即今日苏堤。
清康熙三十八年(1699年),康熙帝巡游西湖、品题“西湖十景”、御书“苏堤春晓”。因此,历来,游人来西湖揽胜,“苏堤春晓”是绝不会错过的!
我从苏堤的最北端一直向南走,偶尔从人群中错步、盘桓,惟恐遗漏了苏堤的绝色美景。只是游人太多,以至于想留下一张背景纯粹的照片都很难。在望山桥处,我无意抓拍的一张照片中,两位老人正举目东望,远处,水波中央,是西湖的另一个胜景——三潭印月。
明代张京元《苏堤小记》曰:苏堤度六桥,堤两旁尽种桃柳……想二三月,柳叶桃花,游人阗塞,不若此时之为清胜。想必张京元畅游西湖时,一定是柳叶未绿桃花未开,因此他不无遗憾的几声叹息,为西湖留下了可资鉴赏的文字图景。
《武林旧事》记载有清明时节苏堤盛况:苏堤一带,桃柳浓阴,红翠间错,走索,骠骑,飞钱,抛球,踢木,撒沙,吞刀,吐火,跃圈,斤斗及诸色禽虫之戏,纷然丛集。又有买卖赶集,香茶细果,酒中所需。而彩妆傀儡,莲船战马,饧笙和鼓,琐碎戏具,以诱悦童曹者,在在成市……
西湖之美,美在风韵;西湖之胜,胜在高格。白居易、苏东坡、柳永,以及诸多负载文化基因的俊贤或主政者,以西湖宽大的水域为书页,接力为西湖倾注厚重的历史和人文滋养,才有了今日自然的、人化的大地景观。
我以为,泱泱文脉,才是西湖持久生动的魂魄!
四
我不知道,来西湖的游人,有多少能步行走完她周长近15公里全程的。大概会有吧!但是,于我,很难。
尽管我每次都砥砺自己一定要完成这平素心愿,但西湖太宏阔、太厚重,我无力于她目不暇接的亭台楼榭和逶迤山水,更无力于她俯拾即是的散珠遗珍和繁厚时空。
不过,即便走完这15公里的路程又如何?潜隐于西湖光影深处的另一个路程,被线装的文字铺砌得既富藏又深远,再怎么用心,恐怕也不能穷尽其万一。因此,我感觉,每每与西湖对视,不仅有负于这一片山水,还有负于思文理、知使命的白居易苏东坡们,内心丛生的忐忑、惶恐,总是久久不能息止!
岂止是一众文官的曲水流觞呢?
凡来过西湖者,应该对这里的另一大文化记忆印象深刻——在西子湖畔,散落有不少的历史名人墓冢。这些墓冢为“翠幕烟绡藏不得,一声声在画桥西”的柔媚杭州,平添了几分悲怆抑或刚烈的气质。
沿西湖北岸的北山街往西走,栖霞岭南麓,便是南宋抗金名将岳飞的墓地所在。
历经八百年,尽管物换星移,始建于南宋嘉定年间的岳飞墓至今保存较为完好。风侵雨蚀,寒暑相催,水光山色不胜悲,人间永流英雄血。
公元1142年,偏安于江南的南宋王朝在金兵的蹂躏下气若游丝。这年腊月的一天,岳飞被秦桧构陷,以“莫须有”罪名被杀害在临安的大理寺狱中。岳飞被害后,狱卒隗顺冒险将遗体背出杭州城,偷葬于钱塘门外九曲丛祠旁。二十年后,宋孝宗下诏为岳飞平反昭雪,将其遗骸以一品官之礼改葬于栖霞岭南麓。
靖康耻,犹未雪。臣子恨,何时灭?
悲愤之下,我骤然想起正在热播的电影《满江红》。电影里,哪怕是一介马夫、小卒,甚至艺伎,个个不惜肝脑涂地,在生死场中赓续了壮怀激烈、“精忠报国”的品质和精神。镜头是历史的再现,人心的不屈,人心的归向,从未在时间的流驶中有过些许褶皱。我想,这大概就是《满江红》的意义所在。
隔着半湖春风,与岳飞墓遥遥相望的是三台山下的于谦墓。于谦是明朝大臣、民族英雄、军事家、政治家。公元1457年,被佞臣诬陷含冤遇害。杨于庭《于少保墓》云:飞去五龙扶日月,御回八骏翊乾坤;忠魂岳墓常邻近,千古伤心社稷臣。
沿历史顺流而下,至近代,至西泠桥畔、孤山路一侧,有被孙中山先生誉为“巾帼英雄”的鉴湖女侠秋瑾的墓地。墓座上秋瑾全身塑像,左手按腰,右手按剑,眼望西湖,英姿飒爽。
因为正值初春,不像二十年前我第一次来西湖,那一次,站在秋瑾墓前,我真切地感悟到了秋瑾“秋风秋雨愁煞人”的长叹与悲郁。
苏小小、武松、林和靖、魏源、章太炎、张苍水、徐锡麟、陶成章、史量才、陈布雷、苏曼殊……青山有幸,绿水有念,无数俊杰赤子、墨客骚人长眠在西湖边上,予以西湖另一种厚重与沧桑,这种集观景、凭吊、追思、励志于一身的大地景观,是西湖的另一种质地。这种质地,有时候,比景色更能摄人心魄。
绕湖一周,回到最初的出发地时,晚霞在湖面上荡漾出万紫千红。偌大西湖,水天一色。不忍转身的我,久久地站在湖边,以似显单薄的身影给西湖留下了一个微不足道的注脚!
自古及今,很多人来到这里,是不是也会“一半勾留是此湖”呢?
2023.01.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