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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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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306/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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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屈子祠

从汩罗市往北约十公里,汩罗江畔,一座叫做玉笥山的峰巅上,便是屈子祠的所在。在梦里梦外浸润我多年的汩罗江水、折磨我的潇湘风尘、疼痛我的屈子魂魄,今天,将伴我一同走进千年离骚的行行音韵,为菲薄的我激发出无尽感慨。

我自千里之遥,扑进这荡漾着诗魂的精神山塬,真切地聆听着这峻峭的山石、森然的松柏,聆听着这万籁俱寂像是在慰藉两千年沉灵的茫茫山色,我的心绪,便在这三闾大夫行吟过的山坡上、江水边涌动起来……

我攀援着史书上一行行忧愤的文字,努力使自己借助风声雨声,徒步充满了冷寂的记载中。

屈原,生于公元前340年的楚国夔地(今湖北秭归)一个贵族家庭,由于他“博闻强志,明于治乱,娴于辞令”,被楚怀王重用,23岁便任司徒之职,“入则与王议图事,以出制度,出则接遇宾客,以应诸侯”。

我透过这典籍的墨香,如同触摸到了才华横溢仕途坦荡的文人志士料理朝纲的宏伟胆略,屈原的智慧正携带着楚国大地上的众生日渐沐浴和平安乐的光芒,他滋兰树蕙招贤受能为楚国在战国风云的冲撞声里稳稳地奠定了基础。然而他的美政理想很快便被楚国鞭鞑得体无完肤,他的彰明法度、改革政治、联齐抗秦的主张尖锐地触及了朝中反动贵族的利益,于是,昏庸的楚怀王听信谗言,开始疏远这个忧国忧民的臣子。我不知道,彼时的屈原,他纵有千重之志而无从释放的伤感究竟有多深重,但我几乎能感知到他踱步在沉沉夕阳下、茫茫衰草中的朗朗胸怀: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犹未悔!

楚怀王24年,也就是公元前305年,已被贬作三闾大夫的屈原因力劝楚王联齐抗秦,再次为怀王宠姬郑袖等人排挤,遂被放逐江北。这是屈原平生两次被放逐中的第一次,也是他为官十三年来极为悲怆的一个时期。他一步步走出郢都,走出楚国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走出猎猎旗旌,走出生平歌舞,千层凄凉网结着他悲哀的心绪,使他不由得转过身来,用高耸的头颅最后望一眼他曾为之而殚精竭虑的高墙宫帏,汹涌的泪水便一阵阵奔涌进他的内心深处,一阵阵击痛他哀民生之多艰的壮阔情怀。他无奈地向着高远的天空,一路轻吟飘摇而去。

这一去就是五年的时光。在这漫长的五年中,屈原虽漂泊在野但始终关注着国运民生,而他却力不从心,他只能站在远远的地方,望着衰微的郢都对空垂泪。此时的楚国岌岌可危,这并不是说楚国缺少栋梁之才,当初,屈原被贬作三闾大夫后,就把培养贵族子弟的工作放在极为重要的地位。因为他深知,贵族子弟就是楚国的未来。然而他的良苦用心却并未清理尽贵族弟子污秽的思想根源,他的力争让弟子走上政治舞台、舒展才能辅佐楚王励精图治振兴楚国的愿望最终成了泡影。那些才识平平、碌碌无为的弟子,虽让屈原遗憾,但总之还未危及社会、贻害国家,真正让屈原伤心悲哀的是那些有才能的弟子变心从俗,助纣为虐,为虎作张,变节投入了恶人的怀抱。楚国腐败的社会现实恰如一口大染缸,入其中,非具屈原之志者焉能不与之俱黑?因此,我想,屈原的这次汉水放逐乃是于楚国于屈原一种必然的结局。原因:一是昭、屈虽同为楚国王族,但战国中期正是昭氏当权、屈氏沉寂之际,屈原虽曾为楚怀王重用,却缺乏政治基础,富于诗人气质,胸怀坦荡无私,势必会落入昭氏集团明枪暗箭的围攻,上官等的谗言也许只是表面现象而已。二是屈原任左徒时间不长,一上台就大刀阔斧改革朝政,更何况,他缺乏一套培养党羽亲信的手腕,也会过多触及新老权贵既得利益。因此朝中权贵上下勾结,四处呼应,正直坦荡、无防人之心的屈原尽管有怀王“初既与余成言”的庇护,但终于为多疑的怀王所冷疏,左徒这把炙手可热的权贵交椅最后只得拱手相让与党人,而在党人的背后,他曾经培育的弟子也间接成了鞭打自己的一支强劲力量,对于此,衣带渐宽的屈原固然是伤痛不已。

于是,他在江水潮湿的天地里无奈地住了下来,以一个失败政治家和失败教育家的双重身份。

我是迎着斜风细雨,来朝圣、拜谒屈子祠的。

这是晚秋的一个早晨,天还没亮,南国的雨滴就开始在屋棱瓦扉上叮当作响起来,但这最终没能阻隔我多年的心愿和执着,和博仁老师一起,便勇敢地踏入了这一季陌生的风雨。从汨罗市出发,在曲折蜿蜒的山路上不知行进了多长时间,我们终于一身疲惫地抵达玉笥山下。

这十公里山路,我们走得急切而又缓慢,尽管我心之切切,但迷蒙的秋雨和泥石俱起的坎坷路面考验着我的意志。奔波在旅途中,体味着艰辛,我忽然就觉得这正是一场造化,你看,这斜飞的雨下得从从容容,那么让人浮想万千。本来,按最初的愿望,我只想到汩罗市就足够了,并未十分渴望要到这都市之外的荒滩莽原来凭吊屈子魂魄,但我的突然前往似乎感动了上苍,已经数十天没落雨的天空,这天却破例缠缠绵绵起来。

在两千多年后的一个雨季,我就这么深深浅浅而来,从遥远的平原,踏过岩石、穿过水域来到这披翠的玉笥山,望着这古老而厚重的山门,内心深处立刻就涌出感慨,是的,我不能就这么匆匆地跌入这山塬,去打扰这青山石阶,我一路的急不可耐,此时全部化作一腔遐思。我再次用心凝视着起伏的灵山秀水,它的幽远和空渺不停地搅动心肠,使我终于按捺不住怆然而双眼迷蒙。

这时候,雨更大了。

经过五年的颠沛流离,忧愤满腹、报国无门的屈原被楚怀王再召入宫,但这并非是楚怀王终于认为流放屈原是一场失误之后才重新起用屈原。当时的情况是秦国正攻打楚国,楚怀王的背约已使齐国黯然神伤,故对秦攻楚采取一种观望的态度,而楚怀王看着满朝大腹便便的文武官员面对压境秦兵却表现得如此束手无策的伤心景况,他不得不又想起了远在汉水的屈原。

屈原回朝后,其实,他并没有得到楚怀王的重用,他只是被作为一个使者背负着楚国的焦急与难奈,“厚颜无耻地”奔赴齐国并与之重修旧好、破镜重圆。而此时的屈原已计较不得许多,几年的风霜雪雨的洗炼,已使他的胸襟变得一望无际,为了楚国,为了黎民百姓,他以世人无可比拟的天资和才识再次说服齐楚两国第二次携起手来,而貌似强大的秦国面对不可乐观的局势,只得罢兵。

公元前299年,也就是楚怀王34年,秦昭王约楚怀王武关会盟,怀王不听屈原的劝阻,偏信稚子子兰的怂恿,径自“入秦”,被狡诈的秦王扣留,三年不归,客死秦国。更加昏庸的襄王继位后,听信上官等人的谗言,一道旨令,把屈原又一次放逐出了变幻莫测的朝庭。

穿越茫茫大地,我仿佛回到了两千多年前那个风雨如晦的日子,苍茫天地中,那个依然高歌的诗人,迈着沉重的脚步疼痛地走过楚国凄凉的大地,一步步被朝庭腐败的谕旨鞭打着,并向着南国几近荒芜的山水逶迤而去。他依然峨冠博带、须发飘飘,他倍加沉痛地回望着固执而浅薄的郢都,以一种忧愤的心绪期望最后为这座弱不禁风的都城披上一件意志的外衣,但他终究力不从心了。他牵动着自己渐宽的衣带,或许,想起他啼血的谏文,想起升腾着乐声和裙摆的良辰美景,而这曾经的一切都离他远去了……但他如何能意识到,他徒步在江南潇湘大地的生命从此创造出了另一个瑰丽的世界,从此为后来的历史划开了一大片浩淼阔远的文化的天空,这天空亮丽而鲜艳,盛开灵光和诗歌,很是照耀着长长的文化史册。

他颜色憔悴、形容枯槁地向着江南的方向移步而去,他焚烧的心一刻都不再平复,他听到了虎狼秦兵挥师南下的喊杀声,他听到了郢都的上空袅袅不绝的歌舞乐音,他听到了无数黎民百姓被贫困和战争挤压得奄奄一息的哀鸣。他疼痛地一步一回头,遥望着渐渐模糊的国都,他的满腹报国之志都化作了潇湘大地上一行行永恒的文字。

我循着《离骚》的律韵,走进了这首涵盖着屈原生命和思想的历史悲歌,这个中国古典诗歌史上空前绝后的宏篇巨制无处不闪耀着古典文化精核的灵光。屈原,正是以大一统前夕战国时期的中华大地为背景,凭着自己高洁的志行和艺术的天才,在文化的沃野里执著地完成了这亘世的结晶。

《离骚》的出现,“在中国文学史上,它结束了一个旧的时代,又开辟一个新的时代”(何其芳《屈原和他的作品》)。屈原是我国最早最伟大的诗人,他“衣被词人,非一代也”(刘勰《文心附龙·辨骚》),最终成为中国文学之父,成为“东方荷马”,成为世界四大文化名人之一,这决不是世人妄自的推崇。我翻开他葱茏了两千多年的作品,如同仙游于生命的极胜处,漫飞于充满了神话想象的自然景象里,正和屈原遥遥向望,正和一位执著顽强、忧伤怨艾、愤世嫉俗、不容于时的真理追求者遥遥向望。“《离骚》把最为生动鲜艳、只有在原始神话中才能出现的那种无羁而多义的浪漫想象,在最为炽热深沉,只有在理性觉醒时刻才能有的个体人格和情操,最完美地熔化成了有机体,由是,它开创了中国抒情诗的真正光辉的起点和无可比拟的典范”(李泽厚《美的历程》)。“他是在用全部的生命来创造他的诗歌,因而他的一生也就成了一首不朽的悲壮史诗”(郭沫若《伟大的爱国诗人——屈原》)。中国第一任驻英法大使、清代名人郭松焘也曾这样评介屈原的作品:“骚可为经,倬然雅颂并传,俨向尼山承笔削;风原阙楚,补以沅湘诸什,不劳太史采酉轩。”

屈原之大,在于他的作品处处都凝聚着爱国思想的光辉,他根深蒂固、至死不变的执著爱国思想在历史上少有其比,他的忧国忧民的思想,最后成了中华民族爱国主义思想的源泉和主要形式。两汉以降,这种思想就成了中华民族的一种内聚力量,屈原也就成为中华民族的文化灵魂。他的强烈的爱国主义意识是秦以前中华民族三千年文明意识的必然结晶。正是在这样的思想的驱动下,他,屈原,这个民族文化的先驱,目睹国土破败、民族危亡的风雨扑天盖地而来时,下沅江、渡洞庭、入湘水,漫漫一路求索,衰老多病的躯体再也承受不了国家沦亡的耻辱打击。他披散着长发,衣冠不整地来到了汩罗江畔。

五月的汩罗江,竟如此凄风冷雨、荒凉一片。滩头水鸟悲切的哀鸣,像在叙说屈原的衷肠;江水呜咽洄环流淌像在表述屈原的心声,他站在一块巨石上,任萧杀的风吹乱自己的长发须髯和博带衣袍,望着漫天湘楚乌云,长叹一声“既莫足与为美政兮,吾将从彭咸之所居”,便怀沙沉进浩荡的千古江水。

屈原走了,曾经喧嚣过沉迷歌舞的楚王台榭也淹没进烽火烟云,我从遥远的历史里一下子走上这斜斜的山坡,我的脚步就再也无法轻松。走近骚坛,周围的风竹和流云便融我进入一种光晕。我用全部身心依偎着这座面江而立的山石,似乎,有一种声音便在四面八方风起云涌,“何离心之可同兮,吾将远逝以自蔬”,“国无人莫我知兮,又何怪乎故都?”这长长的律韵扶我蜿蜒而上。穿过一弯丛林,我远远地看见飞檐挑臂的招屈亭慨然而立于深秋的风中。

相传屈原殉国以后,他的弟子宋玉、景差一路寻师至此,满含热泪为恩师招魂,后人感念立亭以记。我立在招屈亭前,俯视波涛滚滚的汩罗江水,我仿佛又听见诗人浑厚的歌吟了,我仿佛又看见诗人清瘦的身影了,他用千年不衰的精神鼓励着我,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走向生命和思想的高处,当我想真切地挽住这一江千古时,诗人却又化作流彩风云,漫天飞动起来。我看见,这时的山,这时的水,这时的一切,在一刹那变得亮丽而丰厚。

沿着散发着诗韵的山坡,我终于跌进独醒亭的渊薮。传说年迈的屈原经常在亭子里和众人谈心,后人为了纪念他,就根据他的“众人皆醉我独醒,众人皆浊我独清”的诗句命此亭名曰独醒亭。由是,我伫立亭前不由得思绪万千,我无从得知来过独醒亭的人如何的感受,但于我,这一刻,真的如同一次心灵的洗涤,我不能说世人皆醉,包括我在内,但我又何以敢相信世人皆醒?两千年以前如此,今天耳闻目睹的人世沧桑,又何尝不是如此?这醉与醒便成了一本厚厚的书籍,在这纷繁的书页里,人生就愈加地匪夷所思。可是我的这般释解,又如何道出了诗人的初衷?我敬仰诗人醒的崇高,我鄙视世人醉的浅薄。

就这样,醉着醒着,我迈步进屈子祠里,再次阅读千年《离骚》,再次领略《九歌》、《天问》的瑰丽风采。我漫游在诗人所创造的世界里,仰望着诗人崇高的人格和高洁的志向,聆听着诗人独步江畔、忧国忧民的寂寞倾诉,我就为这孤寂在玉笥山巅的屈子祠忧伤不已,这小小的屈子祠如何能容得下两千多年来的风风雨雨?如何能容得下诗人庞大的诗思和驰骋的想象?如何能容得下诗人一生的荣辱与坎坷?如何能容得下诗人报效国家的坚贞意志和浩瀚的精神?如何能容得下这一江千古、万世哀念?

我抚摸着那株苍然挺拔的千古桂树,它正枝叶繁茂,凭浓绿的意志,努力地向着天空生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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