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吹来

风吹来

扶贫的东风，吹进陕南那个山凹凹里的东风村。全村180户人家，每户都有人承包脱贫。我高兴得差点儿去买挂鞭炮“噼里啪啦”一下。

任第一书记还没一周时间，我正琢磨着怎么给东风村脱贫呢，精准扶贫来了，正想瞌睡给个枕头，能不乐得蹦起来？

东风村属于穷乡僻壤，传统的农耕劳作，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典型的贫困村。一段时间后，才发现并不是我想象中的那么回事。

一个个普通的扶贫故事，包括我，也是成千上万驻村干部的故事。春天，人们在欣赏百花盛开的时候，我在东风村二狗家计划,春季种啥；夏天，人们在树荫下纳凉的时候，我在三娃家，商议养猪养羊，再把蚕桑计划；秋天，人们在收获秋天的时候，我在老张家，田间地头里帮着劳作；冬天，人们在欣赏雪花飞舞的时候，贫困户数家，是驻村干部缩影，把党的温暖留下。

第一次去东风村，我就被眼前的境况惊呆了：村主任老杨仔细介绍了村里情况，二狗家门前，破烂的院墙，朽木板栅栏大门，院子堆满了乱七八糟的东西，两间没有粉刷的平房黑嘛咕咚的。怎么还有这么穷的人家。这就是我要帮扶的贫困户？走进院子，一个面色黑瘦的二狗正在台阶上剥玉米粒，虽是四月份天气了身上还穿着一件破絮的棉袄。见有人来，眼中闪出惊喜的目光。但看清来的是我们两人，目光中又不由流露出掩藏不尽的失望神色。二狗有气无力地问“你们是找谁的？”

“二狗，政府派我们来看望你啦！你今年还收了点玉米啊！”老杨热情地大声说，一面从车上带的油米拿给二狗。

“谢谢政府，谢谢政府！还带东西来，干啥呢，我又不缺。”二狗脚步急急的过来迎接。

“收着吧，这是政府对你的关心，一点小心意。”

我帮着老杨把东西提进屋去，出来之后，在院坝里跟二狗聊天。

老杨介绍说，二狗可了不起，前些年父母在时，非常勤劳，他取了全村最漂亮的小花。

老杨说到这时，端起二狗给他泡的大脚片茶喝了起来。

二狗听老杨这么一说，脸上顿时笑得像石榴。

老杨喝完茶又说到，他父母被洪水卷走后，整个人都变了，还听说小花要和他闹离婚了！

二狗听了，头差点够到地上......

我不由问：“小花几年没回来吗？”

二狗一听说这事，心酸了，一张脸像是石榴裂开了缝，说：“三年前回来过一次，给了我两万元钱呢。”

看得出来，二狗对小花是十分爱恋。

“放心吧，二狗，你媳妇会回来的。”老杨满脸笑容，肯定地说，“等你媳妇来，生活就好起来了！”

二狗听得眉开眼笑，我不失时机的抓拍照片。

我们待了大约一个小时，其间多是老杨跟二狗拉家常，说关心话。告别之后，我们上车，二狗还对我们依依不舍。

开出一段路，我突然想起一个问题，说，“这二狗才三十出头，好像不符合政府的扶贫条件吧？”

老杨叹了口气，说：“当然不符合，我是看二狗可怜，自己掏钱买的东西，然后借政府的名义送他的。”

我顿时奇怪又不解了：“二狗正是年轻力壮呀？”

“你不知道啊，”老杨摇头说，“自从他父母离世，小花外出后，二狗就消沉了，整天在外喝酒赌博，正事不管不顾啊！”

晚霞从车窗照进来，脸上暖融融的，但我的心底却是一片寒意。

扭头看看后面，二狗还站在那里，痴痴地盯着我们这辆远去的车子。

走访一整天，我在村委宿舍住下了。

半夜三更的时候，轰轰隆隆，几个炸雷把我叫醒，雨突然大了。像泼。像倒。

山洪咆哮着，像一群受惊的野马，从山谷里狂奔而来，势不可当。原本欢喜着今天到村天气情好，十多天连阴雨，今夜的雨却是几十年未遇的大暴雨。

这雨，把整个村子被惊醒了。

我翻身下床，却一脚踩进水里。谁惊慌地喊了一嗓子，几十号人你拥我挤地往高处跑。

我走出村委会，近一米高的洪水已经在村委会、院坝、路上、田间、地头跳起了舞。

接着，又一个闪电，撕开云雾笼罩的黑夜，一瞬间，点亮了整个村，一双双黑色的眼晴。山村的小路上，一个个瘦影抱紧发抖的时刻，被掏空的灵魂与肉体，我的热血在血管里咆哮着，身体住进滂沱的大雨中。

那一刻，山洪变成了一头头猛兽，只有雨，不停地挖空，水的心事，试图掩埋，山上、路上、房屋所有的人，以及其它鲜活的生命......

白天和老杨看连户的路还没建好，东面、西面没有路。只有北面有一条窄窄的通往山上泥巴路。死亡在洪水的狞笑声中逼近。村民们跌跌撞撞地，向那条通往山间的泥巴小路聚集。

雨水里站着他们的原党支部书记，那个全村人都拥戴的老杨。他清瘦的脸上正淌着雨水。他不说话，盯着乱哄哄的村民。他像我背后挡住风雨的银屏山。

村民们停住脚步，望着老杨。老杨沙哑地喊话：“路窄！排成一队，不要挤！党员排在后边！”竟没人再喊。村民很快排成队，依次从老杨身边往山上奔。

山沟里的水渐渐窜上来，放肆地舔着我的腰。忽然间，一个小伙子喊了一声“二狗！”这一声二狗，恍惚把我从梦中叫醒。

天黑前去二狗家时，他住在河沟边，大约50平面米的土木结构危房，老杨说他的父母就是因为一场洪灾离世。

暴雨来了，老杨的儿子告诉他，你们从二狗家离开后，他又喝酒了，这会儿睡在床上,醉的不醒人事。

老杨对儿子杨帅吼道：“你还算是个党员吗？还不去把二狗背过来！”老杨凶得像豹子。

杨帅瞪了老杨一眼，向二狗家奔去。

我也转身跟去，眼看二狗房屋开始发抖，开始痛苦地呻吟。洪水，爬上了我的胸膛。

那一刻，我觉察到难以想象的危险......

杨帅见我在他身后，转身推了我一把，说：“你先走、这里太危险。”

而我当时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对杨帅吼道：“少废话，我也是党员。”杨帅快步走进二狗家，把门栓上。”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杨帅背着二狗走了出来。杨帅的一段话：“来！你把二狗背过去，他父母走了，媳妇小花也外出打工，他家要紧的就是被子了，我去拿。”

突然，轰地一声，房屋垮塌了......

残酷的黑夜，一片汪洋的世界，杨帅那段话，成了最后让我听到他说的话。

几天以后，雨停了。老杨搀扶着他的老伴，来这里祭奠他们唯一的儿子。

祭奠完儿子，老杨放下悲痛来到村委，夜，已经很深了。村委会亮着灯，全村人都睡得不安稳，他们牵挂着村委会开得怎么样了，牵挂着政府和单位带来的扶贫资金怎么个用法。村里有人盘算着村里按人头算1000多人，每人给500元钱，人多的也好几千块呢。二狗躺在炕上想:500元可以买几十来斤包谷酒，菊花妹妹想:如果给我5000元就可以上学了，二婶子想:有了钱就能给婆婆看病了。以往村里来了扶贫款都发给各家各户了，这次村里来了大单位派来的第一书记，他是来执行“精准扶贫”政策的，他会怎么处理这些扶贫资金呢?而以前老杨都是平均分配扶贫资金的，这一次我们能分到多少钱呢?这一问题成了村里人都猜测的谜语。
第二天清早，老杨在村里的广播喇叭上说话了:“村民们，经过村党支部讨论决定，村里今年的扶贫资金要进行三项大的投资，第一，要把连户路建好;第二，要打造”一村一品”生态循环产业链;第三，要让种植业和养殖业同时造血扶贫。具体的做法是……”听到这个消息，村里人议论开了，有的说:“这一次扶贫资金不分到户了，要用来解决村里的大事，这个做法就是要彻底改变村里的贫困面貌……”听完广播后，有的村民说:“要想富、先修路，这是对的。”但是也有的村民说:“刚来的书记怎么了解我们的苦楚，我们连锅都揭不开了，还办什么大事啊?”更多的人听着这个规划感觉很激动，又很担心。激动的是如果村里真的连户路修好了，就不会有前几天洪水来了跑不赢的事了，他们盼望已久了。担心的是我这第一书记不能长久住下去，规划落实不了怎么办?
中午时分，老杨的门被村里有名的懒汉牛娃推开了。“牛娃，你有事啊?”老杨问。
“老杨，我要拿回属于我的那一份扶贫款。我饭都吃不上，还修什么路啊?我不支持修路，我要瓜分扶贫款。”牛娃理直气壮地说。
老杨说:“这次是包联单位按照“六保六稳”精准扶贫，不能瓜分，来的第一书记说了，要给我们捕鱼的工具和方法，不是仅仅给一条鱼吃。”
“我学不会捕鱼的本领，我只想要回属于我的500元钱，这钱能买肉吃呢。”牛娃固执地说。”
“想肉吃好啊，到建筑工地去干活儿去，一天150元工资，两斤肉都用不了50元钱呢。这一次扶贫的政策是扶勤不扶懒。”我笑呵呵地走进老杨家，大娃不吭声了，但是噘着嘴站在那里。
我说:“这次单位给村里的扶贫资金不允许平均分给个人，要为村里摆脱贫困的帽子做几件大事，要用这些钱让村里富裕起来。”
牛娃不服气的哼了一声，气冲冲地走了。
几天以后，隆隆的挖机声，叫响了东风村夏日的黎明，梦醒的知了不停的欢呼，一条条穿越山腰的产业发展之连户路不断的延伸。

要想富，先修路。村里人做梦都没想到，水泥路直接连接上省道了。这一下子改变了村里的交通闭塞局面。村里的劳动力仅仅是做了些零碎活儿，每天几斤肉钱村里没有拖欠，村民们服了，都说:“第一书记进村来，彻底解决了我们出行难的问题，我们举双手拥护他的决策。”牛娃也没话可说了，他主动要求参加村里的耕地劳动，大家都说:“新来的第一书记是说话算数的爷们。”

东风村一没资源，二没厂矿，村民就靠着每人的那亩把地过日子，闲时出门打个工，挣几个钱贴补家用，富户几乎没有。

我与老杨沟通：石泉是蚕桑大县，又出金蚕，又在创国家全域旅游示范区。我发现村北的那片杂树林是可以改造的，建几座农家餐饮、民宿、大棚，种植果桑，弄个采摘园什么的，发展一下观光农业，一准能让群众脱贫致富，大家看怎么样?”

“好!我赞成!”“唉!还是你有远见，我同意......”

我与老杨村委成员达成了共识，决定伐树整地种桑园。

说干就干，经一个夏季的忙碌，在技术员的指导下，一入秋，桑园基本成形，蔬菜顺利的植入了大棚，餐饮、民宿建好几处，村民们急不可奈地扳着指头的算啊，一斤五元，十斤五十，还有等桑园挂果，桑叶养蚕，甭说有多高兴了。

村南西东仍是基本农田，由于不允许改变耕种性质的，自然没有项目可做，村北是二狗家的李子园，又在磨石沟边，现在还荒在哪儿，我在这废园里来回走了三四趟，终于有了主意，即然荒在哪儿，何不挖塘养鱼呢?恰在此时，延安铁路复线要从村前经过了，修铁路须先建施工便道，要用大量土方填垫坑、沟壑，这真是天赐良机，挖的土也有了去处，还可卖钱，一举两得何乐而不为!

半月之后，二狗分得两千元卖土的钱，他哪见过这实惠呀，感动的冲着我直竖大拇指，挖成的鱼塘也承包给了二狗，采取了村民按时分红办法，以体现精准扶贫的精神。

哪知道这鱼塘离磨石沟太近，抽上水后几天就能渗下去一大半，新补上的水鱼儿需几天才适应，加之此地碱性大，盐份多，鱼也不怎么健长，到第二年底才一筷长，根本没有卖像。

两年下来二狗除去抽水电费，饲料，搭上人工，竟还赔了上万块钱，贫没脱又欠了债，后悔的二狗直捶头。最终养鱼这条路也暂时走停，这塘就成了荒塘。

单位领导扶贫的，让我组织带领专人外出学习，聘请专家到村里现场指导，不只二狗养鱼的事，刘局长几次到村里，先是要求对村民的危房进行改造，同时对鱼塘进行加固防渗漏.....

从抓基础设施到发展产业，一步一个脚印，一样样做实，真正让贫困村民走出贫困，迈向富裕。

扶贫的东风吹来。在东风村翻卷出来，一个个平凡而又不平凡的事。村里、老杨、二狗以及全体村民。一个地名，一群人，在我的一生中，忘记，只会在大脑坏死的那一天。

如今的东风村，二狗家正在随着乡村振兴战略，全村里里外外春意盎然。“六稳”工作走在全县前列。

如今的二狗成为东风村养殖专业户，老板，鱼塘红红火火。他的林养鸡年出售万只，鱼塘的鱼年出售万斤以上，村里的餐饮、民宿经营有序。

二狗成为老杨夫妇的儿子，小花再也没想着外出打工，老杨夫妇招呼着林养鸡，帮助些家务；小两口负责鱼塘还请了几个村民帮工。今年三月春上，二狗请我去他家喝满月喜酒，这是第二次喜酒。二狗前年与小花生的是个儿子，这有添了个女儿，甭提有多高兴呢！

二狗家，我从老杨夫妇的笑脸上看出，东风村旅游产业轰轰烈烈地搞起来了，平均每户年收入10万元。村民们彻底服气了，都说:“以前咱们穷，主要是思想观念穷，不能敢想敢干，不能很好地改变观念，周书记不仅改变了村里生产和经济，也改变了村民的精神面貌。”
眨眼间，五年扶贫工作期到了，我也单位了。

牛娃来二狗家找到我说:“谢谢你，周书记，我终于明白了，精准扶贫就是让我们彻底脱离贫困。而不是发一点扶贫款。”
我说:“对了，但是，精准扶贫马上转乡村振兴战略，乡村旅游业初具规模了，乡村振兴还任重道远，你们年轻人继续努力吧。”
老杨说:“谢谢你，周书记，你让我终于明白了什么是精准扶贫。以前扶贫就是给钱，如今扶贫是给了我们一套创新的生产模式，还有现代化的市场销售模式。我为村里的乡亲们工作多年，第一次思想开窍了。哈哈哈哈!”在老杨的笑声中，我坐上二狗的车离开了东风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