油茶树

油茶树

昨夜的风，让树上的果饱满。秦巴山的油茶树点缀着春天，宛若檐下燕巢呢喃，枝头镶嵌嫩芽率先觉察风的潜入，把油茶花的秘密策反，斜斜的春雨惊醒睡着的汉江水，一朵朵油茶花，写满记忆的流年。

秦巴山间的油茶树守过寒冰，忍过化为白骨的伤痛，也不肯放弃内有它的山河。一颗颗油茶树，一朵朵油茶花儿，经历秋风穿越的枯萎，不在意冬雪掩埋，一闪而过的荒芜，保鲜一冬的娇艳，用乳牙咬破冰甲，从枝头含苞绽放。一簇簇嫩的、红的、白的笑脸猛地阳光起来。山间的蜂蝶飞了个来回，油茶树顶着梦中的雨露成长，占领万里江山，挺拔着生命的顽强，无言的春歌，从南唱到了北。

今天的黄昏，雨下得这般儿地大，使我也有些吃惊了。一场春雨，伴着季节的风慢慢走来，情绵绵依偎在怀里的梦，开始生长，蹦蹦跳跳的欢喜，轻盈的步履，摇撼着满山的油茶树，纵横扫荡，宛若千军万马。流动的美，唤醒遍山的油茶花，倾斜出诗意的音符，泼墨江南，星星的泪滴打湿木鱼，泅渡风干的灵魂，破冰后一场甘露，一朵朵微笑，叫醒梦的耳朵，听燕儿呢喃，在油茶树间对唱春天的歌。

早晨起来，窗外，就淅淅沥沥的，我常听人说：春雨贵如油；难道这春雨是在催着茶油？今年来得这么早！我一边让雨湿着我的头发，一边吟些杜甫的“随风潜入夜，润物细无声”，甚至想去山野悠悠地踏青呢。那雨却下得大了，全不是春的温柔，一直下了一个整天。

春天的风，拎着一丝丝雨线弹奏，穿透云朵，天空扯过帘帐，扯不住她的诉说，雨滴，一点一点滴落，生痛地，扎进我的耳朵，一些词语落在檐角，拨动我梦中的花朵。我站在檐下，默数珍珠敲打，瓦片上呢喃声声，是紫燕从远方归来，那组水韵船歌还在彩虹里，羞答答的雨，诉说了一个晚上。盈耳的絮语是红里透青的佳话；我站在檐下，默数翠绿的油茶花朵，春日的夜雨声声，绽开的花朵点亮春的黑夜，水花伴随油茶花，一点一点地开，那是我对你，一点一点的爱。

我深深闭了柴门，伫窗坐下，看山间的油茶树儿在风雨里哆嗦。密密麻麻的生灵儿，枝条已经慌乱，油茶花一片一片地落了，大半陷在泥里，三点两点地在黄水里打着旋儿。啊，山间的油茶树已经老了许多呢，瘦了许多呢，昨日楚楚的容颜全然褪尽了。可怜那颗油茶树年纪太小了，可怜它才开了第一次花儿！我再也不忍看了，我千般儿万般儿地无奈何。唉，往日多么傲慢的我，多么矜持的我，原来也是个孱头儿。

多年前的秋天，我还是孩子。奶奶从集市上回来，带给了我一碗油茶，她说：都吃下去吧，一碗油茶，热腾腾的，油茶果儿在碗里翻滚着，像宇宙的星星，一颗颗白白的小果粒儿在碗里，白而光滑，仿佛汉江水飘起朵朵白云。一碗油茶装满的五味杂陈，越显出油茶果的白。在家乡，累了、饿了，得吃当地油茶……这说着我的全身都暖和了。

春风夹着炊烟飘进正在读书的小妹房屋，小妹闻道油茶的味道，丢掉书本，快步来到灶边，拿起一碗油茶急着筷子都来不急拿，举起碗油茶往嘴里倒。这时，我问小妹味道如何？能否入你这个吃货的法眼？小妹立起了大拇指说：“除了唇、齿留香，我还吃到了春天的味道！”

小妹这么一说，我才恍然，原来人们有时想吃某一道特定的佳肴，除了崇尚健康、环保、朴实理念外，更多的是追求一种情愫和意蘊。一碗看似普通的油茶，却承载了我们再也回不去的童年，勾起我们一段美好的回忆，抑或让我们想起一個人，一个家，一座城……

想到这，我反过神来，每当春的时节，家乡的油茶树以蓬勃的姿态疯长，直到落在餐桌上，给漂泊在外的思乡人，捎去春天的味道！冬季油茶花开，际遇春耕，累了、饿了，得吃……这说着，我的血就开始在血管里咆哮起来了......

听奶奶说，谁吃一碗油茶就会做一个梦，谁种下一颗油茶树，谁就会梦见油茶花开，就会幸福一生呢。我都认真起来，睡前都吃一碗油茶，再爬上床去。我却无论如何不能安睡，想这甜甜的梦是做不成了，又不肯甘心不做，就爬起来，将茶核儿埋在院子角浇的土里，想让它在那蓄着我的梦。

秋天过去了，又过了一个冬天，孩子自孩子的快活，我竟将它忘却了。我喜爱秋天，我更倾向油茶树以繁茂的枝叶触摸天空，拥抱盎然生机，更迷恋那些长在山间的油茶树，那是一片片姿态万千、果实累累的油茶树。秋天里，让我的记忆堆积如山。

一个春天的早晨，奶奶扫扫院子，突然发现角落的地方，拱出一个嫩绿儿，便叫道：这是什么呀？我才恍然记起了是它：它竟从土里长出来了！它长得很委屈，是弯了头，紧抱着身子的。第二天才舒开身来，瘦瘦儿的，黄黄儿的，似乎一碰，便立即会断了去。大家都笑话它，奶奶却说：别看这小小的油茶树苗，它有着青松般的气质。无论是寒冬腊月还是炎炎夏日，它以顽强的生命力，扎根于它脚下的那片土地；寒风吹不倒它、瀑雨淋不弯它；它傲然挺立、坚强不屈，带着微笑送走浑圆的落日，迎来美丽的朝霞。它没有白杨的伟岸，也没有枫树的娇艳火红；它舒展着矮细的身躯、就像撑开绿色的大伞；严冬为人们抵挡风雪的寒冷、盛夏为人们驱赶骄阳的灼热；微风吹来、它为你送上最优美的舞蹈。我却不大相信，执著地偏要它将来开花结果哩。

爷爷是喜欢服侍花的，在我们的屋里、院里、门道里，摆满了各种各样的花草。听爷爷说，油茶树对土壤的要求从不讲究，只要你播下一粒种子，它就会生根、发芽、开花、结果。不用为它浇水、施肥、治虫，油茶树吃进去的是露水，吐岀来的是香喷喷的茶油。每年的寒露前后它就把果实的挂满枝头，或红或青或紫的油茶果，大的如鸡蛋、小的似荔枝，等待着人们去收获。

爷爷每天只是忙碌别的花，别的树；却从来不想到我的小茶树。它却默默地长上来了。它长得很慢，一个春天，才长上二尺来高，样子也极委琐。但我却十分地高兴了：它是我的，它是我的梦种儿长的。我想我的姐姐弟弟，他们那含着茶核做下的梦，或许已经早忘却了，但我的油茶树却使我每天能看见它。我说，我的梦儿是绿色的，将来开了花，我会幸福呢。

过了一些年，院子里的油茶树长大了，我也走出了山，来到城里，我才知道我的渺小：山外的天地这般儿大，城里的好景这般儿多。我从此也有了血气方刚的魂魄，学习呀，奋斗呀，一毕业就走进部队了，退伍后要轰轰烈烈地干一番我的事业了；那家乡的土院，那土院里的油茶树儿便再没有去思想了。

可是，我退伍回到家的时候，奶奶却去世了，真是祸不单行。我连夜从部队赶回老家去，家里人等我不及，奶奶已经下葬了。看着满屋的混乱，想着奶奶往日的容颜，不觉眼泪流了下来，对着灵堂哭了一场。天黑的时候，在窗下坐着，一抬头，却看见我的油茶树了：它像被遗弃的孤儿，它竟然还在长着，弯弯的身子，努力撑着的枝条，已经有院墙高了，秋雨顺着树上的果子，滴出一夜油茶的味道。

我心里想着，这些年来，它是怎么长上来的呢？爷爷的花事早不弄了，花盆一垒一垒的堆在墙根，它却长着！妹妹说：那茶树被猪拱过一次，差点被废掉了。他们曾嫌长的不是地方，又不好看，想砍掉它，奶奶却不同意，常常护着给它浇水。啊，茶树儿，我怎么将你遗在这里，而身漂异乡，又漠漠忘却了呢？看着油茶树，想起没能再见一面的奶奶，我深深忏悔对不起我的奶奶，对不起我的油茶树了。

雨却这么大地下着，花瓣儿纷纷零落去。叫醒梦的耳朵，我只说有了这场春雨，油茶花儿会开得更艳，油茶香味会蓄得更浓，谁知它却这么命薄，受不得这么大的福分，受不得这么多的洗礼，片片付给风雨了！我心里喊着我的奶奶。她在一场场风雨中呵护我的油茶树，此时此刻，我的油茶树千百次地俯下身去，又千百次地挣扎起来，一树的茶花，一片，一片，湿得深重，像一只天鹅，羽毛剥脱，变得赤裸的了，黑枯的了......

就在油茶花瓣俯地的刹那，我突然看见油茶树顶端，高枝儿上竟还保留着一个欲绽的花苞，嫩的、红的、白的在风中摇着，拌着雨水，几次要掉下来了，但却没有掉下去，像风浪里航道上的指示灯，闪着时隐时现红的、白的光。

我心里稍稍有些了安慰。啊，油茶树啊！我该怎么感激你，你到底还有一朵花呢，明日一早，你会开吗？你开的是灼灼的吗？香香的吗？世上的花，有千种，万种。每一朵花，都是孕育生命的摇篮，繁衍后代的驿站。四时有序，包括冬天，太阳、月光、星子，以及神的力量，谁都拦不住，埋伏好的富有浪漫情怀的雪花，人世间盛开的不止是春花与冰花，每一朵花，珍藏的沧桑与坚强，一切美丽，还有永不凋谢的心花。哦！亲爱的，你那花是会开得美的，而且会孕出一个果儿来的；我还叫你是我的梦的精灵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