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野鸽子的头像

野鸽子

网站用户

小说
201911/04
分享

善恶道

善恶道

 

                                      周长茂

 

 

罪从心起将心忏  心若灭时罪亦亡

心亡罪灭两俱空  是则名为真忏悔

 

——《安士全书》

 

一、

 

雾霭山谷,隐立一座小城。地形殊特,浩荡一江剪了鼎形山脉,叫做九鼎镇。据传,是前朝刘伯温定的风脉。先生说:“水劈九转莲花鼎,坐艮向坤兼寅申,年年岁岁水流金。”

知府爷闻言大喜,在此置了县。河随水势叫了几水河,县据山形叫了鼎山县,辖毗邻十二都。又拨银万两,疏河道,修旱路。水路上溯沪州宜宾;下达湖广江浙。陆路南出贵州云南;北上中原京都。

四通八达,江中舟來楫往,官道骡马繁忙。

各邑商家、凡夫、走卒沓纷而至,汇聚于彼,含辛营生。

历百年,到了大清朝,此地兴旺起来。川南的井盐、桐油、蔴布在此集散;云贵的茶叶、烟草于彼交割;下江的瓷器、丝绸在此成交;宜沪的烧酒在此贩出。日日清晨至傍晚,城中心的鼓楼广场,商贩云集,叫卖声、讲价还价声、茶馆酒肆喧哗声,汇显一派盛世景象,遂成西南丝绸之路之大商埠。

商业虽盛,商家频繁运货押银于水陆两道,就从未遭遇强人剪径。匪事年复一年打空,惹得街民闲碎县衙捕快好逸恶劳,空吃官饷。究其原因有两个,一是庶民世代安居乐业,奔忙营生,间或有那不济的,也在商号帮工打杂,高矮可落温饱无有歹心。二是外邑欲来发市的强人,尽皆畏惧捕头李乌棒,闻听他在县衙当差就先自软了腿,不敢妄为。据传,《鼎山李氏宗谱》载,那李乌棒乃梁山泊好汉李逵的十三世子孙。一付九节钢鞭出神入化,舞起来飘渺不定,蓝色光华所到之处山崩石碎。

但,亦有街民传谣,李乌棒并非李逵后代,乃大西国副将李三虎子孙,祖上随张献忠入川。丙戌年,清军于凤凰山大败大西国乱军,斩李三虎于阵前,子孙作乌兽散,流落川中定居。那《鼎山李氏宗谱》所载,实属子虚乌有,空穴来风。

管它真与假,镇上商家宁信其真不信其假,的的确桷这一方安宁全赖李乌棒。因而,户户商家供奉的并非赵公明,而是梁山泊好汉黑旋风。

年复一年,岁岁平安。街民们彻底忘掉匪事,夜不闭户,路不拾遗,县衙户房每年向朝庭上交税银二十万两,被同治帝诏封为模范县。

 

二、

 

居安思危,历练无患。

安居落业恁些年,但鼎山县尚武之风犹存,每年三月三在武城山设擂比武。

这年,又到三月三。

风和日丽,晓风徐徐,武城山上人山人海。

道路两旁,小食摊儿一字摆开。有卖麻油面、卤牛肉、涝糟汤圆、富油包子的摊子几乎阻断道路,胸前横板卖香烟葵瓜籽的、头顶托盘卖麻辣鸡块的、手持瓦壶卖老鹰茶的游走其间……

闹哄哄,乐融融,男女老幼过节一般。

再看练武场正中,擂台高筑。两丈开外,酒杯粗的麻绳围拦,是为警戒线。台上两侧,十六盏朱红灯笼高悬,十八般兵器竖满架子,金色台柱上,隶书对联苍劲有力——

上联:拳打南山斑斓虎

下联:足踢北海混江龙。

横批:英雄无敌

喧哗间,头戴镂花鎏金帽的主薄唱:“已时已到,开擂!”

腰扎英雄带的壮汉敲响战鼓“咚!咚!咚!”

县衙官员依序上台正座。县爷刘丞宣布:“本届擂主仍为县衙捕头李乌棒,但凡本邑豪杰,南来北往的好汉,如能夺擂,本县奖纹银百两决不食言!”

啧,啧!台下一片慕叹。

走出捕头李乌棒。打扮好生豪气,头戴蓝缎壮巾,身着青色对襟褂,下穿英雄滚裤。面似锅底,黑灿灿,油亮亮,浓眉大眼,鼻直口阔,雄赳赳,气昂昂,那气势就先让人胆怯!

端起茶盅呷口茶,清清喉咙,抱拳施礼:“吾已连任五届擂主,还望有南来北往不谦的好汉,不吝赐教……”

话音未落,一汉子飞跃上台。身轻如燕,稳稳落在台上。

一付夜行模样,皂衣皂袍,扎一根皮制腰带,裤袖扎得紧紧实实。赭黄脸,高颧骨,嘴角挂着丝儿冷笑,观那架势确是狠人!

李乌棒赶忙抱拳作揖:“敢问英雄出处?”

只“哼!”地一声并未答话,摆出个虎鹤双形架势,“嗨!”一个黑虎掏心扑挥拳打去。李乌棒不慌不忙,左臂格开从旁躲过,顺势旱地拔葱飞到他身后袭他后心。汉子一矮,借势一个秋风扫落叶。李乌棒翻身闪开,忽一个猛虎捕食。那汉腾空跃起,跌退一丈开外,晃了几晃,一招白鹤亮翅站稳。

如此浑打几十回合不见输赢。渐渐地,那汉体力不济了,面红耳赤,气喘吁吁。忽地一扬手,“嗖,嗖,嗖!”三支袖箭飞出,闪电射往李乌棒面门。

跳出两丈躲开,倒吸了口冷气。尚未站稳脚跟, “嗖,嗖,嗖!”三支袖箭又飞来,一招金刚倒板又闪过。心里便火燎燎地想,这厮竟使暗器,难道真欲取我性命!你既不仁,休得怪我不义!遂从腰间摸出九节钢鞭,哗啦啦舞将起来……

原本县衙告示严禁使用暗箭、兵器。县爷一时眼浊,汉子放箭并未看到,李乌棒使鞕却看得清清楚楚。立马趁起身来,厉声喝斥:“捕头休要坏了章法!”

李乌棒报复心切,哪还顾得县爷喝斥。怒发冲冠,鞭光呼啸,电闪雷呜般笼住对手。“啪!”一鞭霹雳贯顶,正中汉子天灵盖上,头盖迸裂,脑浆四溅倒在擂台。

 “哎呀!”众皆大惊。

惹怒了县爷。黑沉下脸,一拍惊堂木:“将李乌棒与我拿下!”

两旁差役听得叫拿捕头,一时迟滞不前。县爷火冒三丈,再喝:众差役,还不快快将李乌棒拿下!

无奈, 众差只好听令,顿时拔刀围拢。

都自家弟兄,李乌棒并未还手,俯首就擒,被捆入大牢。

赓即,县衙贴出榜文,着苦主速来收屍。

三日过去,未见苦主。

莫非那汉无有亲人?县衙再出榜文:若有知情者速禀,奖纹银二十两。

亦未见有人来禀。

再七天,屍体将腐。叫来打更匠冯哑叭拖去义坟草草埋葬,然后洒出一帮捕快,前往毗邻侧县打探。三天后,捕快麻老五回衙禀告,那毙命的汉子并非善类,却是贵州境内九都山匪首谢天啸。四年前曾率一帮喽啰来邑剪径,被李乌棒带一班捕快打散,从此销声匿迹,此番打擂实为寻仇。

县爷听禀笑逐颜开。遂令:“擂主纵有小错,但攻擂人先行使用暗器,毙命活该。捕头李乌棒无过,且为民除害有功,奖纹银佰两,立刻释放。”

两旁衙役闻听大呼:“大人英明!”

是晚,李乌棒出狱,一帮捕快簇拥去《天香楼》饭庄醆酒压惊。

《天香楼》是内务府御厨陈光寿侄子开办,有一道大清国绝无仅有的菜,叫做“蛙呜春晓”。蛙指琴蛙,生于几水河畔岩缝,朝舔晨露,夜食草虫长成。风定月明夜,叮咚呜唱,宛如琴瑟声声。

此道菜需用九九八十一只琴蛙,配鸡脯、火腿、口蘑、金勾,高汤,使文火慢慢烹煮。起锅佐以香椿调和,真正山肤水豢,美味馥郁,是为世间绝品。

捕快们坐定,“蛙呜春晓”上桌,另有卤豆干、拌心舌、芙蓉蛋、金钱牛排佐酒。早就垂涎三尺,众人觥筹交错,举箸拈菜,依次端杯向捕头敬酒,异口同声请请请,九节钢鞭狠狠狠。

未动主菜,单等捕头开箸。

李乌棒深酌一口,举箸去拈肥硕琴蛙。“嗖”一声,一柄雪亮尖刀擦耳飞过,紧接着一个黑影窗口闪进,手持一把长刀盖头劈来。猫腰躲过,刀劈在桌上,杯碟破溅,满桌菜肴化作漫天飞雨。

众皆大惊失色,纷纷拔刀扑向刀客。刚从大牢出来,李乌棒未带兵器,情急之下将面前半边瓷碟飞旋过去。恰好割开刀客面罩,面罩脱落,原是一弱冠少年!

大吃一惊,呆若木鸡。

迟疑间,少年飞身跃上窗台,扭头恨恨怒骂:“狗日李乌棒害吾兄长,早迟索尔性命!”

骂毕,跃下窗台消遁在茫茫黑夜。

夜色深沉,吞噬着胜者喧嚣。

远方,似有雷声隆隆,唤醒世间所有仇恨。

 

三、

 

日子不紧不慢流逝。

许是五年之后,或更长时间吧。

晌午时分。

春意渐浓,阳光和暖地照耀,四野鹅黄新绿纷呈。一队人马,在一俊俏后生统领下踏着漫山春色,在蜿蜒山道赶路,轻捷地从贵州边陲赶往九鼎镇,直到蓑衣岭方淡下脚步。

过了蓑衣岭,就是鼎山界了。后生手扶界碑瞭望山下,农夫在田地耕种,商队在山道逶迤。小风拂来,汗水顿时消停。绾起膝下衫摆,盯一眼腰间的双鹰毛瑟枪,全身血液立马沸腾,抑制不住的仇恨顿时跃上心头。

他即是当年遭李乌棒一鞭毙命的谢天啸胞弟谢天锡。兄长罹难时年仅15周岁,这些年他遍访名师习文练武,终于炼成一个武艺超群、奸诈残忍、满腹经纶的匪首。

腰上的毛瑟枪蓝光熠熠。真是把好枪,总兵大人才可能拥有。而他,是以两根金条从德国教士亨特﹒鲍尔手中购回。

咬咬牙,取下枪掂掂,复插回腰间。

山下就是鼎山县城九鼎镇了,喝令手持大刀、长矛、火铳的杂色队伍稍事休整。

必须承认,谢氏兄弟并非匪盗传人。祖上乃晋中富商谢子绅,与侫臣和坤交好,相互勾结敛财,采办军需数年成为了晋中巨商。乾隆末年,和坤衰像渐显,为防不测谢氏家族举家迁到川黔边境九都山麓,建起一座硕大府第。

煞是奢华,白石甬道,莲池盆景,亭台楼榭,雕梁画栋,绘彩描金,取名《九都山庄》。

历经三代,到了谢氏父辈这代,家族已繁衍至九十余口,另有家丁、丫环、佣人百余,遂成川黔边隅昌旺族群。静逸的生活,促使谢父高池发誓要将俩子培育成才,去仁怀县城请来先生教授孔孟。

奈何兄长谢天啸极不善学,读的诗书,张冠李戴,读过两年仍难识三字经、百家姓。却天生顽劣,舞棒弄棍,练得体魄过人,与乡人斗殴,三五个人不得近身。

兄弟谢天锡,却聪慧伶俐,千家诗、幼学琼林、古文观止过目即识。尤好孙子兵法,居然背得流水一般。且善于心计,弟兄二人棋盘斗智,十战九胜。

公元1858年,贵州白莲教首领刘仪顺思南举事。过州占府,攻陷城池,建立起农民政权,举朱明月为秦王,国号“江汉”。

十月,白莲教黄兵攻占仁怀县城,县令容保泰遇害。

《九都山庄》于仁怀县境,庄主谢高池熟兵书、谋韬略,并储有大量兵器。唯恐义军殃及族人,将庄中青壮组成团练驰援清兵。未几,打败白莲教黄兵,斩首领杨金定于双合场。

三日后,一干人马莅临庄前。

锦衣卫士,旗锣绛伞,枣呢轿中走出名红色帽缨太监,徐徐展开手中黄卷喧呼:谢高池接旨!

门丁听得,跌跌撞撞入内禀报。

晌午时分,谢庄主正与小妾饮酒作乐。三杯未尽,一根鸡腿还悬在嘴边,听见门丁禀报三步并住两步,慌忙来到大门前道一声“公公辛苦”,即惶惶跪拜在地——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君虚中以求治,实赖股肱之任臣。谢练团总,危中辅治,诛白莲教寇劳苦功高,赏银万两,封射骑将军,入汉八旗。诏告之日,着急兵赴湖口,会湘军,荡长毛,钦此!”

谢主龙恩。

公公读罢诏书,卷了,看亦不看俯伏在地的谢高池上了轿,喝令队伍扬长离去。

待谢高池抬头,宣诏人马已溶进黛绿色山林。

又抬头看天,满天灰白,虚妄无影。

回过神。旁边家丁喝彩:“恭贺老爷!老爷劳苦,老爷功高!”

淡苦笑笑,叹一声:“唉——焉知祸福哟!”

历兵秣马,募兵五千。三日后,一声炮响浩荡开赴湖口。

安好大营,即和太平军对阵。

与谢家军接战的是翼王石达开的蓝边杏黄旗队伍。兵士衣着整齐,黄背心,蓝镶边。先头兵士一色的大刀,长矛,后军火箭、火球,并配有五尺火铳的长枪队。五人一组,轮番开枪,武力精锐远超白莲教。

旌旗猎猎,战鼓隆隆。刚一交战,谢家军败像已定。远非对手,千锤百炼的太平军所向披靡,砍瓜切菜般,杀得谢家军喊爹喊娘,活着的慌忙转身逃命,你冲我撞,互相践踏,溃不成军。

绝不能有负皇上诏封!

为了家族的荣耀,最忠勇的氏族子弟兵组成敢死队,手持长刀赤膊反扑过去。然而,今日的太平军绝非昔日的白莲教!他们不但拥有火箭、刀枪、还有相当数量的铁炮。铁炮吼叫起来,像死神在蓝天歌唱,无数灼热的弹丸漫天飞扬,敢死队成片成堆倒下,鲜血染红了夕阳。

厮杀进行到黄昏,阵前摆满谢家军屍体。

忠勇子弟兵哪!射骑将军发疯一样跪地嚎叫。

一轮红日缓缓坠落,腥红的余晖在天边流泻,映在旷野的死屍,像一只只金色的蝴蝶。

子弟兵崇尚勇敢,但一切都是徒劳。

谢高池带领队伍拼命向西逃窜,太平军一路紧紧追杀。他压根没有料到,当逃到一个叫做梅子垭的垭口,一支更强大的太平军横亘在面前……

团练组成的官兵就如此被打垮,喧啸的射骑将军一败涂地。铺天盖地的太平军滚滚涌来,“全歼清妖,活捉谢高池”的口号山呼海啸。高傲的射骑将军绝不给对手这样的机会,他抛下忠诚的士兵跃身战马,以战马的迅蹄把追兵甩到身后,一口气逃进了山里。

辗转五昼夜,越夔门,经酉秀黔彭十八坡逃回九都山庄。

这天适逢七月半,鬼节,摆三牲、焚纸钱,祭祖宗。

正香烟缭绕,九蟒五爪袍的按察使来至庄前,带一帮虎狼武士。不容禀报,一掌推开守门兵士径直闯入,横眉怒眼喝道:“兵部文书到,射骑将军听详!”

谢高池放下手中香柱转身叩拜,按察使横了眉毛宣读批红:

“犯官谢高池,自诏封射骑将军以来,本应念及皇恩竭力杀贼,却于湖口一役,身为主将临阵脱逃,招致全军覆灭。按大清律例,当斩立决,株连九族。但吾皇以宽仁之道,念及剿灭白莲教匪有功,赐死,不祸及亲族。”

两边武士举刀扬威。

便有差官递过毒酒:“将军好走!”

谢高池颤手接过,大呼一声:“皇上哪!”遂仰头举杯饮尽。

杯碎人亡。

一代枭雄,死于非命。

按察使队伍走尽,兄弟抱头痛哭,老大咬破了嘴唇,老二呼天怆地。

收殓了父亲。老大恨恨道:“官逼民反,不得不反。兄弟,不若就此起事。”

老二未曾答话,只泪雨潸潸。

月黑风高夜,兄弟俩率一帮家丁潜入县衙,一刀砍了县爷,乘乱放火劫了户房官银,趁着夜幕举家上了九都山。

从此打家劫舍,剪径商旅。

还叫人在山前绝壁凿下几行阴文:

暑来寒往水东流  九都山中数春秋

将军战马今安在  了却尘怨善羁留

官府屡次剿他不得。那山跨九都十八县,地势险峻,林深树莽,烟波浩淼,八百里方沿。且不说里头藏匿多少山精树魅、毒蛇怪兽,躲进一干人如同大海沉下一根针,哪里去寻,哪里去剿?

更何况,山门天险,竖一道高不可越的花岗石寨墙,青藤漏下的阳光,聚敛着谢天锡孙子兵法谋略。

历朝历代,古往今来,官匪共存。

 

四、

 

队伍走下山岭,红日已将西沉几朵乌云飘摇,死死遮掩了夕阳,山坳变得阴幽,小风吹拂,樵夫归唱:

伐木叮叮,云边谷口行。卖薪沽酒,狂笑尘世多怨尤。一觉天明。识旧林,登崖过岭,持斧断枯藤。收来成一担,易米三升。更无些子争竞,恬淡延生。劝世人,寡利欲,多善情,静坐听《黄庭》。

途经一片田土,观那田土便有了些踌躇。几行麦苗之间夹杂着一行包谷。寻思这麦苗重要还是包谷重要,农人收获先割麦子还是先掰包谷?天人如彼,宛如此行是报仇重要,还是劫财重要?

谢天锡便问挑担樵夫:“大伯,你说那麦子、包谷间种,是麦子为主还是包谷为主?”

樵夫答道:“麦子主粮,包谷辅粮,自然是麦为主。”

说得好,道一声赐教。瞭望樵夫翻过山隘消逝,收回目光细观,麦苗畦畦绿油盎然。再看包谷苗,高且黄瘦。料想农人,确是以麦为主包谷为辅。心中遂改变主意,黑雾腾腾地想,先劫财再取人。好多日子未发市,弟兄们啃着窝头食着野菜发晕,且让李鸟棒那颗腌臜人头,暂寄放在颈项几时。

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先鱼后掌吧。

回望九都山,千山辇来,万壑汇聚,乱危乃商贾财主藏匿之所,升平则为雅士归隐之地。再说谢天锡本应儒生,只因一场变故成了匪类,所以自诩绿林雅士,闲暇时还作诗自矜:

荒山僻谷中,

娴静恬淡处,

不为沦深山,

卓午陟仙台。

也充贤人高士,超然绝尘。

冥思间,来到一扇凹地。狭长,林木为屏隐介藏形,只老鸦哇啦哇啦聒噪。为一处墓地,城里殉殇的都往这儿送,一年两年,十年二十年,坟就一排竖一排,生出许多阴凄。只逢年、清明、鬼节闹热,阴币纸钱漫天飘舞,仅有鬼魂不见鲜活生命。偶尔,只个把野兔奔突草禾荒蓬。

确是个好地处。谢天锡喝令队伍滞伏于此,自已孑身前往。

行四五里,过护城河卷拱青石桥,进得城门却是另一番景象——阔绰街口处,一道青石牌坊镇了天地,气势磅礴,上书:光辉永照。乃先皇道光帝卸笔提写的《功德牌坊》。鼎山县多年未曾发生匪事,年年交纳税银数十万两,勿怪得此垂青。

再往里瞧,就瞧见了衙门官房。黄色琉璃瓦,古味古形,四角翘檐,风铃叮铛,随风清朗。衙役捕快们刚巧下差,从大门涌将出来说说笑笑。

大清国的模范县,显得生机勃勃。

捕快们擦身走近,幸而戴有遮阳帽。于是扯低帽沿,垂了头,死死盯看地上一行蚂蚁,起脚踩了,待捕快们走过继续前行。

天将断黑,业已散市,商家已扣上铺板。酒色财气扑面而来,一个个饭馆、酒肆,就像铁匠铺的炉火正旺,划拳声、猜子声、幺师唱菜声不绝于耳。这会儿,《春暖阁》就早早开始营生,婊子们不停地朝路人嗲声媚眼,撩起裙裾露出白嫩大腿,浪笑得红花灿烂。笑声渗着脂粉香气穿越十街八巷,诱得人意马心猿。

目光扫过《春暖阁》,信步来到“玉壶春”。玉壶春是茶馆,坐着好些羽扇纶巾商人,个个眉飞色舞交头接耳,掐起指拇盘算,今日获利几何?忽地,“啪啪”两声惊堂木响,说书先生上了台:

“书承昨夜晚的断章。话说那孙行者灭了狮驼国,师徒四人踢沓向西而行,这一日来到一处集市,端的是个好去处!花街柳巷,佳丽如云。你道为何来此?说的是孙行者动了善心,单单是为那八戒解馋。这地方并非别处,却是那茶马驿道上的九鼎镇……”

惹得下面一阵哄笑。听那说词,谢天锡咳罢两声,像喉咙里飞进了一个蚊虫。他知晓,这段说词叫做扯白,扯得并不好,经不起推敲。孙行者本是和尚,以善为本不存在动甚善心,再说那猪八戒色馋,即犯出家人大忌。

无心听说书人斜扯,早晨出发前仅啃两个窝头,肚子早饿得叽哇乱叫了。不便去大饭馆用膳,那样太招人惹眼,信步行到东河街一小食铺前。

一个炉灶两张条桌,卖的是油条。豆浆售磬,但有猪骨汤,食客俱无,一老头伶仃枯坐摊后面。递过四文铜钱,要了四根油条一碗猪骨汤。油条是冷的,汤,热气腾腾,放了胡椒面撒了葱花,喝下两口顿生暖意。

老头问:“客官从何而来?”

答:“贵州仁怀。”

“来此贩啥?”

“啥都不贩,去乡间省亲访友。”

老头没了声,往对面人家观望一眼,脸上就凄楚地蒙上了一层灰。对面人家儿孙满座,边霄夜边说笑。

摆谈中得知,老头姓周,祖上系湖广填四川到此。不难窥见他性格憨厚本份,当街人都叫他周老好。可这一方天地偏偏不佑老好人,前年死老伴,去年又死独生子,遗下他孤苦一人,单靠卖油条、豆浆、猪骨汤为生。

狼吞虎咽,四根油条一碗猪骨汤下肚,谢天锡脸面浮红,默了半晌缓声问道:

“爷恁大年纪了,还操这份心?”

盯一眼暗淡天空,老头回答:

“看看吧,我孤老一个,不操这心不成。”

窃喜,这可是个藏龙卧虎的好地处!于是假惺惺问:

“这镇上可有便宜住宿?”

“多着哩,四方客栈、大通客栈、汇通商驿……”

“爷,我帮工一个,可享用不起那些地方。”

闻听客人是帮工,同为天涯沦落人,老头儿凄楚散尽,答道:

“我这儿尚有一间空铺,还算干净,客官若不嫌弃,尽可于此将就一宿,趁好与孤身老头说说话。”

谢天锡大喜: “如此多谢了,还是付你房钱。”

老头道:“随缘呗。”

收罢生意,空闲下来,老头点燃蜡烛邀谢天锡下棋。棋子一粒一粒落在枰上,余音深邃空灵,诠释黑白混沌。待到黑白初定,攻守之间互露杀机,便勾起人生畏惧。

世事如棋,强弱悬殊,不是对手寡淡无味。于是从棋局中遁去,收了棋枰洗罢脸脚,闲碎过几句春种秋收、杂谷行情之类的话就早早歇了。

睡不安稳,半夜梦魇緾身。梦见与周老头共乘一叶扁舟,但见江水翻滚,浊浪排空,一头怪兽浪头咆哮,张开血盆大口要噬周老头。周老头仓皇大叫:先生救我!就“啊!”一声惊醒,渗出一身冷汗。

推开窗户,万籁俱寂,一轮皎月,白得正烈。遥远之外,一江春水,波光粼粼。不禁哑然失笑,闭了窗户复又躺下,迷迷糊糊至五更天。

再也睡不着,索性怀中摸出几枚铜钱,念过千里神符: “天清清,地灵灵,千里神眼见分明,上观天,下观地……”占了一课。谦卦,六十四卦中唯一全吉卦,与梦境切然相反。放下心来,笑吟吟自语:苍天佑我矣!

天色已微明,遂披衣起床推开房门,但见周老头早已忙开,沸油之中油条翻滚,浓香四溢。伸手递过串铜钱,数也未数权当房费,便信步离开店铺。

 

                       五、

 

这年也同彼年,太上老君生辰,镇上开庙会。达官贵人,商贾财主、凡夫走卒、善男信女趋之若鹜。道路宽阔处,繁荣盛世全貌舒展开来——

场口到场尾300丈尺地方,街两旁密砸砸摆满了摊铺,鼓楼广场人如潮涌,挤来挤去。

“苏杭绸缎

“如假包换的自流井盐喽!”

“洋钢针洋棉线洋夷子来买!”

嗓音一浪盖过一浪,各种货物吸引着南来北往的商人,翻手合手,钱就水一样流来,个个褡裢鼓鼓胀满。最打眼的当数聚兴诚银号,正在炼制大盏银器,更是吸引不少闲人围观。两个三岔路口、三个十字街口,马车和行人汇成的河流,阻断了道路。

这一刻,谢天锡混杂在人群,既不看商铺谈买卖,又不拈香拜老君,只一味睖巡那些银号。此时的他,身着褐色绸缎长衫,左胸挂着银链怀表,俨然财主一般不紧不慢沿街转遛,黄白的脸面被阳光染得一片潮红。

诡谲转遛至聚兴诚银号,且惊且喜地冲着那些张扬的大银器看。三月的阳光生动而柔和,照得他心贪如蝜蝂。盯着看着,眼球直眨巴眨巴转,如熬过十天半月的夜,又似两个焚烧的火坑,早晚让这辉煌古镇灰飞烟灭。

没有人觉察,李乌棒正和捕快们在谪仙酒肆饮酒。就其他人看来,这后生是被眼前的繁华景象所震惊,或许,心中正谋划一桩生意。

所有人都没想到,他即九都山匪棚头领。外表看,他绝对不像匪首,文稚、秀脸、长衫,慢挪慢挪着脚步。

刻骨铭心的五年哪!天地轮回,物转流序,辉煌一时的鼎山县,该替他们的英雄李鸟棒偿还代价的时候啦!

喉头“哼呀!”一声阴笑,褐色绸衫套着入了竹林。待出来时,粗布皂衫,麻绳系腰,财主变成了帮工。

喧啸渐淡,太阳缓缓移到西山顶,晚霞越过《功德牌坊》盖了下来,映得那房瓦、那石板街一派胭红……

 

六、

 

入夜,下起第一场春雨,雨声簌簌伴人好睡。漆黑中,一队黑衣人进了城。

聚兴诚银号大门紧闭,上了抵门扛,院子里家丁手提单刀夜巡。俩黑衣人一左一右翻进围墙,猫腰绕过渔池石栏,转至家丁背后拍他肩膀,猛激愣回头,脖子就了挨一刀软软下。旋即俩黑衣人打开大门,队伍鱼贯而进。整个行动干净利落,住在耳房的伙计、仓房的几个家丁还来不及呼叫就做了刀下鬼。

谢天锡带着他的马弁去到上房。

已是子夜时分,屋子里还灯光通明。芙蓉帐内,正 “吭唷,吭唷!”鱼水交欢,是银号东家和他新纳的小妾。浓浓兴趣时,忽见床头冒出俩持刀人,惊叫了一声“妈呀!”人头就咕咚滚落。鲜血喷在小妾莲荷般的乳房,一朵,两朵,像盛开的玫瑰。谢天锡年方二十又二,正值班心马意猿之时,望着吓晕的光赤美好肉体,虽然心荡神驰却无心享用。十分清楚环境、时间的重要性。裤裆里的物件只稍稍昂了两昂就蔫将下去。于是,挥刀棘手摧花……

劫难大同小异,古镇所有银号都遭受类似景遇。

并没出城,麦子既然丰收,不可不掰包谷。号令人马分两队,一队搬运银两,一队随他杀往李乌棒住舍。

时机不算太坏,都在春梦绵绵中,霏霏细雨掩蔽了一切。

鸡不叫,狗不吠,满城宁静。

且说乌棒夫人长像粉面桃花,原是东河街潮州商号的大小姐,因慕李乌棒英名,经人说合与李乌棒成了婚,女人执妇道,晓诗书,夫妇俩恩爱无比。

这夜丈夫未归,春霄难耐,翻来覆去久久未眠。约是四更天,隐隐听见“吱呀!”一声门响,遂挑灯起床四下察看,并无一人。仍不放心,打开卧室房门,沿房檐向走廊两边探,仿佛有人细语和往来足步声。慌忙转身当儿,即被一双大手卡住了脖子,一块破布塞住嘴巴,被按翻在地捆了双手。挣扎观望,三个凶神恶煞的刀客立在面前,拽着她走向客厅。

神龛左边的柱子上,绑着她一对儿女。贼人用明晃晃的刀尖挑掉她嘴里的布团,横刀在她颈项阴沉沉问:

“你们当家的呢?”

女人觉得遭绑了票。但并不虚火,横起眉毛骂:

“好大的狗胆!知不知道这在谁的家?”

贼人却笑,伸出爪子摸摸她粉脸: “看来,你就是乌棒夫人吧?”随后沉脸怒喝:“说!李乌棒呢,哪里去啦?”

女人猛地一怔,感到事情并没那样简单,任凭刀尖在脸上划出一道又一道血痕,始终不说出李乌棒去处。

贼人返身逼问孩子,孩子吓得说不出话了。

贼人恼了,劫走了所有金银细软,然后在她和儿女胸前戳上三刀。

仇恨发泄在女人和儿女身上。

女人闭上双眼前,见贼人放肆地朝李氏祖宗牌位“砰”地放了一枪,然后大摇大摆从正门走将出去。

雨还在下,初春的夜十分静谧,雨丝中夹杂着芳草的青香。

而此刻,李乌棒正醉卧在谪仙酒楼的坐椅。他丝毫不知晓,种下的仇恨已经发芽、开花、结果。

 

七、

 

祥和的气氛被打破,县城乱开来。当街五家银号遭抢,杀人五十余口,其中包括贼人闻风丧胆的捕头家人。

县衙闻报,已是卯时。衙役跑去谪仙酒肆唤醒李鸟棒,再召集来一帮捕快,贼人早逃遁得无影无踪。

风住雨停,漫街的血水洇开,死者亲人的哀嚎响彻黎明。

雄鸡的报啼,沉闷而滞涩。

此为鼎山县旷古未有的惊天大案,县衙立马发出海捕文书辑拿案犯。哪里去拿?哪里去捕?九都山贼人早已进了山,进了横跨川黔的八百里荒山老林,且不说你小小个鼎山县衙,就连堂堂知府爷也奈何不得。

办完丧事,李乌棒给所有绿林发出鸡毛血贴,悬红白银万两辑拿凶犯。然如江上清风,杳无一丝回音。

英雄空有通天本事,枉拿朝庭厚待俸禄。

这天,垂头徜佯在和合街,忽发奇想去找孙半仙占卦。据说,孙半仙晓周易,且会演算《推背图》。

只见他满脸高古,一朵白云飘过腮前胡须,呼过“太上老君急急律令!”丢下三枚铜钱。铺开纸,捉住笔,颤颤写下两行字:

欲就沧海擒恶龙

一杯清茶权当酒

李鸟棒不笨,一看全明白了。一来要怪孙半仙为那十文钱昧良心,出此死儿绝女的溲主意;二来要怪那知府大人催案催得紧,要拿县爷革职问罪。逼得县爷急火攻心,三天两头责打李乌棒板子,限期十日内破案,否则要判他失职罪。无奈之下,明知本案与周老好无关,也一根铁链锁了押来公堂。

“明镜高悬”牌匾熠熠,红日东升图光灿耀眼。三通鼓响,县爷刘丞升堂问案。

衙役一阵海吼威武,押上步履蹒跚的周老好。

“下面所跪何人?”

“草民周老好。”

“大胆周老好!从实将你如何勾结贼人,贼人现今逃往何处?速速召来!”

“草民委实不知。那后生仅在小民处吃过油条猪骨汤,寄宿过一夜,其余事宜真不知晓。大老爷,冤枉哪!”

“既将留宿,定然勾结,还敢妄言冤枉,给我着着实实地打!”

两旁皂隶听令,高高扬起水火棍,打得周老好皮开肉绽。

住了打,周老好强挣坐起,恨言道:“难道县爷今日非要屈打成招?”

遂硬了面孔,怒声道:

“尔收留贼人,是与不是?今日容不得你不招!”

又喊打,打得周老好晕死过去。

强拉手指画了押,即令拖进死牢。另叫师爷拟了上禀文书:“主犯已辑拿在案,容秋后问斩。”

就草草退了堂。

退了堂,李乌棒转往吏房。师爷不在,信手翻阅架上书籍,就见到佛文《开示篇》上四句偈语:

尘沙劫又尘沙劫

数尽尘沙劫未休

当念只缘名未撇

无边生死自羁留

读罢返回差房,想到莫测高深的偈语,他不禁颤栗了一下,突如其来的心悸阵阵袭来。

墙壁上,伴随他数十年的九节钢鞭蓝得像古老的晴空。

 

八、

 

辛丑八月初九。

天空阴凄,大白天仍朦朦胧胧,乌云骤聚。

晌午,久待街旁的街民终见县衙大牢“吱呀”打开个黑洞,一干人马浑浊流出。前有差人呜锣开道,紧随青旗、蓝伞、肃静牌;次后,为县爷的四台蓝轿;再后,两队手握钢刀的虎狼兵勇;一左一右将那周老儿夹押其间。他双目微闭,背插亡命牌,被两名骠壮兵勇掖着前往北固门河坝。

听说要斩人,九鼎镇万人空巷,一拨一拨赶来看闹热,若端午节观龙舟竟赛一般。人人显得格外兴奋,像刚刚抽过鸦片的瘾君子,一付喜不自禁的样子。

有人说,想不到周老好竟这等歹人!

也有人说,那是被谢天啸鬼魂附了体。

老婆婆们则摇头合十:阿弥陀佛,这难道是真的?

法场设在北固门河坝,摆有公案,搭有丈许刑台。

斩队抵拢。三声炮响,午时三刻已到,行刑刀手一身红衣走上法台。

河风劲吹,刮得死犯白发纷乱。

红衣刀手运足力气扬起刀,刀却在半空僵住,脸上浮白双手哆嗦。死犯陡地睁开紧闭双眼,微言道:“兵爷,难道你真相信我是凶犯?天地良心,我像吗?不怕报应你就砍吧。”

刀手额头上滴滴虚汗直冒,双手手不停晃摇。

死犯又言:“你砍呀。”

握刀的手依然晃摇。活怕刀落台下伤及无辜,便把刀背朝后搁置右肩,如此刀就不致于晃摇。

河风一阵紧似一阵,似有千军万马嘶杀。东南角上一老道手持桃木剑,正指天恨地作法镇邪。好些年未有斩人,监斩官作了准备。

死犯仰天大呼:“鼎山县人哪,你们谁都不能幸免于难!”

刀手闻听,未敢挥刀。

踌躇间,监斩官催,出刀!街民们亦催,出刀!

额上汗珠碎成几瓣,颈项青筋鼓暴起来。握刀的手终于稳实,一声海吼:“脸朝河对门,二世为好人,去!”闪亮落刀。

刀落之处,血星四溅,死犯布袋一样“卟咚!”倒下,头颅咕噜翻滚下法台,犁出一道沙沟,撞在卵石上闪现缕缕血光。

人皆大喜。

忽地,天愁地暗“轰隆!”一声炸雷,血随闪电洇出一大片。

人众殆危,脸尽青紫。

俄顷,炸窝逃离法场。

没有人前来收屍,那付无头瘦屍一直瘫在河滩。

黄昏时,刮起了旋风。风呜呜哀叫,卷起铺天盖地黄沙,顷刻就将死屍严严实实包裹……

 

九、

 

这年冬,酷冷。

腊月廿九,天上下起了鹅毛大雪。大雪纷扬了一昼夜,缸冻裂了,地冻硬了,树上的鸟冻死了,堰塘结了冰。

年三十,衙门放假。失去家人的李乌棒无处可去,伶仃一人踏雪转悠。大街上行人稀落,烟摊后面,一皱眉眯眼的老妪手捧烘炉,正耷拉着脑袋瞌睡。展眼望去,冷清归冷清,节日的氛围仍有。户户门上尽贴春联,商铺门额大红灯笼高高挂,四个狮舞庄稼汉敲着不成音韵的锣鼓,挨家挨户拜年送财神。

自家人遭难,李乌棒闲暇时只两个去处,一是去谪仙酒肆喝酒,依赖杜康解忧打发时光。二是去玉壶春茶馆,泡壶清茶听书,在说古论今中瞌睡。如今他大不如从前受人尊崇,连一帮捕快也对他疏而远之,渐渐有点遭人白眼。

转到黄昏,转去谪仙酒肆,叫来一盘卤心舌、一碗烧猪脑、二两老酒独酌。酒菜下肚身子暖和了,似有点口干,付完帐转往《玉壶春》喝茶。

辞旧迎新时,茶馆里没个茶客,更无人说书,只俩乞丐龟缩在灶背后边烤火边说闲:

“晓得啵,那周老好是冤枉的。”

“怎见得?”

“你想,平素周老好向来不与人争高下,更不说勾结贼人杀人越货了。”

“那衙门为甚杀他?”

“据说李捕头逮不着贼人交不了差,只得拿他顶罪呗。”

“唉——歹毒哟!”

…………

听着,听着,脸色惨白额门挂汗,一股悔意啃啮着他心头。愣了愣,解下一串铜钱扔向乞丐,句话没说离开了《玉壶春》。

失魂落魄回到家,似有魔障缠身。时而听见周老好临刑前呼叫:“鼎山县人哪,你们谁都不能幸免于难!”时而若见黑旋风手持利斧海喝:“洒家真想砍了你这不肖子孙!”时而又听得乞丐哀叹:“歹毒哟!”

懵懵懂懂到天明。

门外,雪愈下愈大,白茫茫覆盖了地面。

凌晨时分,街民们守岁累了正在酣睡,天地间万籁俱寂。谁都没有料到就在这一刻,荣任十多年捕头的李乌棒悄然离开了九鼎镇。

路经《功德牌坊》,怀中摸出告白贴在石柱子,然后跪倒在雪地,朝酣睡中的九鼎镇拜了三拜,大步消逝在茫茫旷野……

 

十、

 

李乌棒留下的血贴,是捕快麻老五发现的。

捕头待他一向不错,当年流落街头是李乌棒招募了他,这才娶了妻安了家,从此有了安生日子。这天大清早,麻老五女人心细,想到捕头狐独一人,要男人去请他来家过年。麻老五囫囵吞下两个汤团后,披上长袄跑进凛洌寒风中,到了李乌棒家门前,扯亮嗓子高声武气喊:“李大哥!李大哥!”

喊声被风吹散,又喊几声也无回音。猛一推门,这才发现室内狼藉一片,空空无人。该不是遭遇啥不测吧?慌忙跑过去街上寻,跑了一街又一街,跑到《功德牌坊》前就见到了那张告白。傻眼瞪瞪仔细看过,扭头望一眼远方雪野,像被蝎子蛰了似地惊呼:“哎呀——”便调头发疯似地奔跑,边跑边喊:“捕头不见了!李乌棒走了!”

瞬间,《功德牌坊》前人头骤聚。

那张指血为贴的告白,或说是血誓,上面清清楚楚写道——

各位父老乡亲:

此次九鼎镇遭难,罪在于彼。余愧为英雄之后,无颜再见家乡父老。想我李氏历代忠勇,与县人如鱼似水,不料竟遭贼人暗算。吾将耗尽毕生,踏遍荒野寻觅贼人,雪此奇耻大辱,为地下冤魂报仇雪恨!抛头颅,洒热血,在所不辞。

辛丑年 腊月三十指书

众人念着,看着。毕了,齐崭崭发一声惊叹:“真正豪杰呀!”就手插袖笼散了,回家过年哩。

天上又飘起雪花,人心夯夯地不稳。年并不闹热,家家关门闭户,鸡不啼狗不吠。就连相互请客拜年也免了,尽皆龟缩在家里头烤火,议论着谢天锡,议论着李乌棒,议论着周老好。

只有祭奠的钱纸,黑蝴蝶般高高飘舞。

这座古镇死气沉沉,像是在等待着什么。

该是壬寅年呐。

 

                        十一、

 

县令刘丞看过一段《曾文正公集》,靠坐在太师椅上闭目养神。忽听一串慌张脚步声走近,睁开眼睛,见得麻老五踢踢撞撞迈进,神色惊愕地叫:“县爷,县爷,大事不好——”

“身为捕快,何事这等不沉稳?缓缓禀来。”刘丞皱皱眉头,慢条斯理喝下口酽茶。

“九都山贼人又来犯境!”

啥,九都山贼人又来啦?刘丞霍地趁了起来,早闻听九都山匪有三不:一不扰红事白事;二不扰逢年过节;三不扰贫困人家。今日适逢年初一,他们咋会来袭九鼎镇,坏了自家忌讳?

“来了多少人马?”

“仅一人一马。”

“你……你……还不快快辑拿!”他瞪过麻老五一眼,急急离座向门外走去,迈过门槛又转了回来揣度,是否贼人有诈,未必只人就敢犯我县城?未必贼人趁逢年初一,衙门放假城内空虚,留守只五名差人正好发市。于是,压低声音对麻老五耳语:“你先悄悄给我盯住,有事再来禀报。”

麻老五听令离去,便匆忙派人通知镇上所有商号,丁壮速来县衙集结抵御贼人。

部署完这一切,重又在太师椅坐下,长长吁了口气——

今儿既是年初一,未闻那贼人打家劫舍,料想可是路过?或是到此祭奠奸细周老好?周老好葬在河滩,县人有年初一祭奠的习俗,要祭由他们去祭吧。

老天,但愿不要出啥大事。

 

十二、

 

李乌棒弃官前去踏雪寻凶,而此时的元凶谢天锡却站在功德牌坊前耀武扬威。只人只马,刚健武勇,背插一把红绸单刀,腰别双鹰毛瑟枪。

显然,他浑然不知仇家已经出走,一门心思就想金钩钓鱼——钓出李乌棒。并没有看见,功德牌坊上贴的捕头告白。正眼都没往那瞧一眼,揣测贴的无非是征粮征税的官家告示。

风卷起地上的浮雪打着忽旋,谢承锡催马行过《功德牌坊》停在十字街口,想的是要给县人打声招呼,他到此并非遛马寻趣,而是要与仇家一决雌雄。他并不惧怕什么李乌棒,单凭腰上的毛瑟枪就不必惧怕。枪、箭、刀、棍有枪为大,二指拇一动即毙人性命。李乌棒胆敢现身,今日必将他置于死地!此刻,手下12名快刀手就蛰伏在黄桷树后面,弓箭都张着,单等劫杀李乌棒。

雪地中,转了半晌也不见个人。

环顾四周,家家户户大门紧闭。

寒风猎猎号叫,尖啸的牙齿啃啮着树稍,一只寒鸦远处飞来停在身旁的榆树,忽眨着眼睛盯着他。便飞身下马拾起雪团打鸦,一扬手鸦“呀!”一声飞走了。

背后似有轻微响动。多年为匪敏锐的听力,再细微的声响也难逃过猛一调头,发现了断墙下探出脑袋的麻老五。

一张脸笑得稀烂:“嘿嘿……好……好汉呐……”

没有回答也没有举枪,鼻孔里只哼了一声。吓得麻老五连连倒退:“你,你……这是……这是……”语无伦次地憨笑,憨笑着,从断墙背后飞快逃走了。

李乌棒并没现身。谢天锡用力咽下口唾沫,凶狠狠瞟一眼银装素裹的九鼎镇,然后拔出腰间的枪,斜睨了功德牌坊一眼,朝着道光帝卸笔的“光辉永照”的永字“砰!”地放了一枪!火星四溅,硝烟散尽,“光辉永照”的永字便缺失一点一横,成了“光辉水照”。

谢天锡开怀大笑。“呸!”地吐出口热腾腾唾沫,在雪地印上一个问号这才上马 “咯噔咯噔”策马离去。

终于,不知谁家的狗吃力地吠了一声,

直待谢天锡模糊成黑点,吉人巷拐角处,才探出些衙役、丁壮黑糊糊的脑袋,古怪地共同一声:啊———

乾坤颠倒了。

灰蒙蒙的苍穹下,寒风又冷又硬。

 

十三、

 

一晃,几个月过去。

李乌棒没有寻到谢天锡,谢承锡也没有找到李乌棒。有关二人的消息如同石沉大海,杳无音讯。街民们渐渐淡忘,生活恬静如昔,该吃肉的吃肉,该啃骨头的啃骨头,该喝汤的喝汤。

九都山贼人亦未再来犯境。城依然,官依然,民依然,只是商家渐少,运货押银来往者更少,镇上所有营生大不如从前。有风水高士向县爷进言:开、休、生为三吉门,死、惊、伤为三凶门。《功德牌坊》的永字缺了一点一横,等同于损财败运,千切应当修补。

县爷听信。遂令:修旧如旧,补上光辉永照那一点一横。

成就之日,请来大德高僧开了光,璀璨如往。

但,市集仍不若往昔。

又叫商会送出大红请柬,邀请挨邻侧县商家前来沽酒谈商。

然,也枉然。

周老好的诅咒却应验了——

二三月,本是春回大地的季节,可这一方水土滴雨未下,鼎山县境老树秃秃,枯草芨芨,展眼望去一片颓荒。

入四月旱情更盛,烈日炎炎,赤地千里,田土龟裂,就连几水河亦几近断流。再看城内,尘热难熬,寂如太古无半点生气。家家屋顶炊烟渺无,唯一嶙峋瘦狗,躺在功德碑下闭目喘息。

众多银号、绸缎铺率先偃旗息鼓。接着天香饭庄、谪仙酒楼、食为先饭馆等餐饮行业倒牌迁徙。就连东河街的王鸡块、陈麻油面,西河街崔寡妇的叶儿粑、冯四娘的卤牛肉亦先后关张。自然,那些茶馆啦、杂耍啦、花街柳巷啦均作鸟兽散。

没有了卖出买进,大街上行人稀疏,街民都躺在家中忍饥受饿。只每日清晨趁烈日未出,成群结队涌去城外的山坳,寻采些尚存的灰苋菜、马齿苋、鹅儿草充饥。蔫不拉唧的榆树叶、槐树叶也未能侥幸躲过,被撸得个精光。十天过后,就连草根也被挖尽,树皮也被剥光。展眼望去,树皆精赤,土地黄得浓厚,一如塞外黄沙大漠。

吉人巷出了个毛骨悚然之事,田老汉五岁的儿子饿毙,一家人竟然鼎罐煨而食之。

县爷闻听,令麻老五锁来大堂责问:“何故如此违背人伦?”

田氏夫妇昏朦喃语:“人之将毙,伦理蔫存,子毙而救活人……”

话毕,晕死在大堂

观者无不悲啼:“年辰呀,呜,呜,呜………”

啼得县爷肝肠寸断,当即令人远去华阳请来清虚道长作法祈雨。

道长手持桃木剑登上祈台念咒:

太元浩师雷火精,結阴聚阳守雷城。

关伯风火登渊庭,作风兴电起幽灵。

我今奉咒急急行,此乃玉皇大帝令,

所有神灵听分明,敢有拒者罪不轻。

念罢祈咒,扬剑直指苍穹:“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果然灵验。是夜,电闪雷鸣,天降大雨。

街民纷纷出门跪拜,感谢上苍惠施甘霖普济众生。

岂料那雨下得古怪,瓢泼似地接连下了七天。几水河暴涨,湍急奔腾,浊浪滔天,七个时辰就淹没了县城。

跑得慢的成了溺死鬼。

跑得快的上了武城山。

更有登梯上房的,攀枝上树的,暂保一时性命。

山上、树上、房上,亲人遥遥相望,哭声阵阵。

天低云暗,雨急风狂,几水河面浮屍一片,在风浪中时起时伏。

“轰隆——”一声巨响,《功德牌坊》訇然坍塌!

扬起的水柱遮天蔽日。

所幸麻老五醒事,洪水刚刚入城,即闪电跑去县衙将县爷救出。

此刻,县爷站在武城山顶,手扶一棵歪脖子树,边喘息边抖搂官袍上沙尘。没有任何预兆,他实在想不出如何会发这滔天大水。官靴、官帽也不晓掉在了哪里,以致于一改官爷模样——蓬头垢面,面色青黄,四下张望。

九鼎镇被彻底淹没,露出的树冠、屋顶在浪中摇来晃去,只县衙飞檐上的风铃叮叮铛铛,如在告警。

环顾四周,尚存百姓神情惊愕。管他识与不识,或男或女,是老是幼,彼此相拥,哆嗦哭泣。

一排浮屍过去,又一排浮屍过去。

洪水中一扇门板漂来,上面坐个小儿,摇摆不定驶向岸边。细看,原是一妇奋力推近。小儿凄惶,哀求呼叫:“—呜—呜—叔叔大爷,救我!救我!!”

正观望,一棵残树拦腰撞向妇人,最后盯一眼小儿即被洪水淹没。门板颠簸,颤颤巍巍漂向河心,终被滔洪吞噬!

县爷凄然,嘤嘤啜泣。哭着想着,幡然醒悟:如此观来那周老儿果是冤屈——应在了《功德牌坊》上的“光辉水照”!

恍惚间,似有周老儿临刑呼叫:“鼎山县人哪,你们谁都不能幸免于难!”遂仰天长叹:“苍天呀,苍天!其罪在吾,千百年的九鼎镇毁于吾哪!”猛一转身拔过麻老五腰刀,横在颈项一抹,就“卟咚!”栽进洪水。

卷入斗大旋涡,再无半点生息。

婆娑世界,冤孽报应。

七日之后,洪水退去。方沿百里一片萧飒,真可谓:“枯藤老树昏鸦,断肠人在天涯。”

刚刚埋葬完亲人,又闹起瘟疫。那瘟病兀怪,男的烂眼,妇人烂嘴。千般疮药万般汤头无济于事,从眼烂到脑从嘴烂到喉,七个时辰即索人性命。

未几日,万户萧疏鬼唱歌,广袤大地荒坟累累,凄凉之像不可言表。

正值八国联军闹京都之时,太后挟光绪帝出逃西安,哪有人过问小小鼎山县事?于是,衙门尽散,县事荒芜。

从此,鼎山县殒亡。

据民国17年《鼎山县志大事记》载:

光緒廿八年。旱、澇、疫接續驟起,田園荒蕪。大饑,余民易子而食。虎翻牆登梯,邑內成虎狼之穴,遂人煙絕滅。”

 

十四、

 

春阳秋月,白云苍狗。直至辛亥革命,民国初建,流落外乡的县人纷纷携儿带女返乡寻根问祖,寂寥废墟这才重新有了居民。

山壑依旧,碧水长流,在这片毁灭的城镇县人将重新繁衍生息。他们再不问鼎商事,祭罢祖宗,各据一爿土地,垦荒播种,返朴归真,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男耕女织生活。

令人诧异的是,内中有一身穿绫罗绸缎的士绅,未见带有家眷,孤身一人来到九鼎镇。没有人熟识他,也搞不清他来由。说是外乡人吧,却操一口乡音。说是本邑人吧,又没见他去哪个祠堂叩拜列宗列祖。本人自称姓让,单名叫觉,说是祖宗曾在此居住过。

没听说过有此姓氏,返乡者尽皆称奇。幸而北街私塾的申先生尚存县志,详查《鼎山 · 历次战争与姓氏》,真正不见有此姓氏,各家族谱也未载与让姓联过姻。

有关让士绅来历莫衷一是,众说纷纭。

那让士绅说怪也怪,来此数月,也未修房建屋办家居,就在城隍庙里一张草垫,铺地而卧。忽一日,雇船运来若干房材,请得数十工匠,耗时数月在西河街尽头建成一座庙宇,庙门挂上鎏金牌匾,叫做《返悟寺》。

没有僧人,自身皈依出了家,自诩法号诸葛竟无。

庙宇煞是恢弘。赭红墙体,琉璃金瓦。朱漆门户,青石甬道,正殿高悬“大雄宝殿”匾额,内庭柱上为大师自撰楹联:

千馀年佛土庄严  百八杵人心顿悟

乱世风尘千秋过  阎浮夜半大江音

丈许莲花座白玉雕琢砌就,晶莹洁白,一尘不染。座上安奉释迦牟尼金身,慈眉善目,神态安祥。两边十八尊铁铸鎏金罗汉造型生动,神态各异,规劝世人早步菩提。

“树起招兵旗,就有吃粮人。”有那向善人家,陆续送来自家子弟皈依。未两年,有了大小僧众六十余口。香火鼎盛,晨钟暮鼓,木鱼咚咚,竟成一方涅槃净地。

寺大僧多,从未看见僧人化缘。寺庙又无田产,奇异的是施主自愿施以钱财,均遭竟无大师谢绝。

偌大寺庙开支定然不少,钱财缘何而来?个中蹊跷无人知晓。时间一长,成了县人久猜不透的迷。有那好事者问僧众,个个闭目数珠喃念:“佛观一粒米,大如须弥山,若人不了道,功德如禾苗。”

迷团终未解开。

这一日,天高气爽,阳光生动普照大地,《返悟寺》走进一位游方僧人。破毡帽,烂架裟,脚穿麻窝子草鞋,腮边胡须黄白,不难窥见历尽艰辛。

游方僧人走进大雄宝殿,知客僧叫来竟无大师。俩人一照面都猛地一怔,似曾相识。相互打罢稽首,席地盘腿禅坐。

竟无大师:“几水河八百里,波滚滚浪滔滔,师兄何道而来?”

游方僧人:“鼎山峰九朵莲,雾腾腾光璨璨,贫僧从天而降。”

竟无大师:“青青翠竹,无非般若。我佛提倡直指人心,师兄欲何而来?”

游方僧人:“悟法之人,心如日月。踏遍荒郊,意欲诛魔而来。”

俩人闭目听罢一会风吹草动,手拨念珠诵起《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声惊音颤地谈经论佛。

游方僧人:“何以为魔?”

竟无大师:“夺慧命,坏道法功德善本为魔。”

游方僧人:“何以为恶?”

竟无大师:“纳污垢,存业念,聚诸邪侵法本为恶。” ‘

游方僧人:“既知魔恶,何不了悟?”

竟无大师:“岸有菩提树,立地宝莲生。”

游方僧人:“心如洪炉,罪若雪片,不去其肉身,敢妄谈宝莲生?”

竟无大师沉呤良久,不甘示弱:

“耳目难防护,贪名从是生。诸觉观气味,依于恶贪嗜,周姓老儿事,汝能言善果?”

论到心尖处,游方和尚一脸煞白摇晃两下,赓即定了下来继续理论。

谈着论着,俩人都不说话了,如碑如石,似达大道一般。知客僧见此奇景上前观望,俩人面呈死灰已经圆寂。

正午的太阳高高升起,温暖着满世界。大殿东南角上的钟声响了,“铛—铛—铛—”沉闷的钟声敲击大地,在几水河畔迴荡,迴荡。

悠悠苍天,清清流水。我佛,你能否禅定这善恶美丑的人生?

…………

太阳长毛了。

三个小和沿伫立寺门,头顶黄瓦,脚踩青石,详详细细观望日头。天空忽地就古怪一闪,显现一团青光。青光散尽,缕缕腥红弥散,浸红了半边天。见此异象,三个小和尚异口同声:吾寺毁矣!吾寺毁矣!

不多日,《返悟寺》毁于一场大火。

越二年,内战爆发,匪事连连。

天地空茫,世事遂此轮回。

 


我也说几句0条评论
请先登录才能发表评论! [登录] [我要成为会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