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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1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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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9哥上大学

1959,哥上大学

周长茂/文

一张大学录取通知书

公元1959年秋,家里发生了一件事。

一件让街坊邻居称慕的事

一件让全家人忧喜参半的事。

准确地说,是哥考取了大学,考取了四川外语学院。如果放在今天,算不上啥子大事,大学生比比皆是,没什么稀奇没什么可炫耀的。但在那时,绝对算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因为当年,江津县城整一条菜市街只哥考取了大学,而且是学外国语的大学。就如同一潭平静的湖水 “咚!”地扔进一砣石头,其震荡程度绝不亚于“范进中举”。

这天,太阳早早就升起,郁闷地照耀着菜市街。站在家门口望去,街两边的墙板黄蜡蜡地,檐坎下面的槐树边,斑驳的碓窝盛了团璨璨的日光,一只野蜂在上面“嗡嗡”地唱响。秋风黄白,沿街吹过,槐树上“啪”地折断根枯丫,掉在碓窝上惊起了野蜂,在阳光中翕动翅膀飞向了对面的山墙。

再没有生气,鸡不啼狗不吠,整街的死寂。

时光倒回两年,这时的菜市街应该非凡热闹。街两边摆满了时蔬、家禽、河鲜,潮水般的人群涌来涌去,街坊们的营生早就开始——

对门赖大爷的饭馆,当街的横担上密密砸砸挂着红白猪肉、翠绿蒜苗、紫红牛腩,还有鳞光闪闪的大河鲜鱼。左邻高大哥的早餐店,沸油之中糍粑块翻滚,蒸笼里的富油包子、炸浆包子香气阵阵,漫溢着整条街。右邻杨大娘门口,木盆里的黄鳝、鱼鳅在清水中悠悠游弋,等待划黄鳝、剖鱼鳅的家庭主妇排成长队,嚷着闹着挤成了一团。

我们家卖的是酥肉油汤蛋。一碗乳白的猪骨汤,放进个嫩白的剥壳鸡蛋、两砣酥肉,佐以葱花、食盐、胡椒面,吃得客人额头冒汗,连声称赞好味道,好味道!

已经是回忆。自打城关镇不叫城关镇,而叫城关人民公社后就再没如此场景,热闹的菜市街变得冷冷清清,户户门前毫无生气,长长一条死街,宛若无有居民似的。只是到了九点钟,菜市街小学校才会传来有气无力的歌声:

大肥猪 大牯牛

有多大 七尺七

有多重 七千七

谁家肥猪这么大

我不告诉你

为什么 为什么

爷爷告诉我 要我替他守秘密

原来是公社饲养的

世上哪来这么大的猪?如此唱时,全体街民都在饿肚皮——饭在公社食堂吃,茅坑里,人屎猪粪差不多,青色,不臭,难得成坨。一年到头,吃不上二两肉。歌声也就是歌声,惹得街民咒骂,哪个狗日的编些歌来冲壳子!

歌声之间,妈就瘦将下去,高挑一副骨架犹如一扇门板。这时候,她枯坐在门口的老藤椅。早晨的阳光并不灼热,倦意却是见缝插针,两只枯涩的眼睛将闭不闭。一只蚊虫飞来叮她脸颊一下,这才奋力睁开眼睛,就望见神仙口远远走来个人,近了时才看清楚是邮差黄老师,每天必然经过菜市街的人。绿衣绿帽绿邮包,焉不拉叽地走了过来。看人家走近她也未曾打招呼,一声不吭地生生望着。

人家却打招呼:“周师娘,喜讯呀,喜讯!”

妈虽是卖酥肉油汤蛋的,却读过十年私塾,在菜市街算是文化人,加之爸又为帐房先生,所以当街人都叫她周师娘。

趁身起来,审视黄老师一眼说:“拿我老太婆涮坛子吧,这年头能有什么喜讯?”黄老师遂递过只牛皮纸信封,嘴里头再次冒出句话:“道喜啦,周师娘!”说完,径自走了,留下妈痴痴地立着。想到人家毕竟是公事人,自己居然这般失礼,就冲他背影道一声谢谢,喊一声黄老师慢走!

黄老师送信好些年了,论起来不算朋友也算熟人。往年每天路过,都会在妈的摊前歇上一脚,吃一碗酥肉油汤蛋,摆摆麻皮不沾豆杆的龙门阵。如今人民公社化了,大小商铺尽偃旗息鼓,所有街民集体伙食,日日三餐吃公社食堂,饿得人前胸搭后背。

妈就如此呆立门口,目送着黄老师的背影渐渐消溶,这才想起手中的信。顺手撕开,是一张大学录取通知书。上云:

周长智同学:

经四川外国语学院招生办公室审核,录取你为本院俄语(本科)专业学生,请持此通知书于1959年9月12日至9月13日来我院(重庆北陪)报到入学。

四川外国语学院

一九五九年七月廿九日

读完,喜极而泣,呆若木鸡地望天。秋晨最后一丝凉意已经远去,太阳斜斜地晃在头顶十二分燥热,那些鳞次栉比的青瓦都在光耀中泛出炽灼,争相烘烤着大地。这街,便如一位行将落气的老人,躺在烈日阳光中苟延残喘。

这是个悲苦的年月,街民们尽在屋里懒绵忍饥,而妈则如一根矗立的电杆,良久地拄在秋日的房檐下。

太阳愈升愈高,阳光愈来愈烈,跟着她就往屋里走去。

爸就孩子般呜呜哭了

晌午后,布市街烟店当会计的爸回到家。妈回身正面瞟了他一眼,发现他虽然才五十一岁,脸上的眼泡却如陈年的核桃,青黄的肤色,浑身散发出劣质的烟草味。闻着呛人的烟味,妈的眉头就皱了一下,心里头泛上一层酸酸的清水。自公社食堂伊始,家里就变得冷灰冷灶,昔年桌上的氽汤肉和几碟炒小菜,成了她难忘的好光景。

爸喘定气说:“今中午稀饭太清,简直没涝涝!吃了才这哈儿时间,几泡尿一拉就空,肚皮都饿得生痛。”

爸昔年在重庆汇丰银行上班,好伙食习惯了,自公社食堂始就天天怨天尤人。

妈听不惯,横他一眼厉了声:“一天到晚就晓得喊饿,饿,饿!还想像以前那样顿顿鸡鱼蛋面!给我听清楚,我们家儿子考上大学啦,早上来的通知。”

听说儿子考上大学,爸喜上眉梢:“好哇,好哇,这么说来我们家前途有望啦?”

妈就 “嗯”了一声。

这一声“嗯”让爸立刻晴转阴,满脸乌云地说:“考上了又如何?没有钱去读,还不是雾中看花水中捞月,能有啥球的办法?”

妈便死盯着他看,想要从他脸上找到一丝半点希望,看了许久就终于找到。缓声下来和气说:“总不能耽误孩子前程吧。去你们单位求求,争取把下月工资预支了,先送他去学校,就目前的家境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噻。”

如此说时,无奈的声音从嗓子流出,被秋阳灸得干干净净。

话罢,将目光凝在爸的脸上。

爸愣将一下回答:“要不,试试也行。”

“应该试试。”

“试就试,反正已经厚脸皮啦。”

妈就生出些欣喜,尽量笑眯着眼,目送爸出了家门。

没有带回一分钱,烟店经理只给了他一脸沮伤。经理也姓周,叫周江礼。同宗不同祠,与爸称兄道弟。

他说:“你当哥的还想让兄弟活吗?要所有职工都这样丁吃卯粮,单位不就垮杆?”

爸苦了心思想想,是这个理。就蚊虫般细声说:“这不,丁点办法也没有,但凡有丁点办法也不会动此下策。”

经理咬咬牙,铁了面又说:“真不行,就二三佰元流动资金,绝不能开这闸,这年头大家都艰难,倘若都这样你让我怎么办?” 说完,只管抬头看天花板,把爸晾在柜台前。

厚着脸皮再问: “真不行?”

“是不行。”

“没商量?”

“没商量。”

爸就孩子般呜呜地哭了,哀哀戚戚的泪水染了一屋子。头顶亮瓦泻下的日尘恰好洒在他脸上,悲凄的哭声就迅即漫延到四街八巷。

不甘心希望如此破灭,仍呜咽着嗓子说:“求你拉扯把孩子吧,除了你再没人可求了呀。”

求到这份上,经理有些不落忍,毕竟孩子叫他声叔。凝固的脸终于解冻,一阵深思之后,和缓地说:“哥呀,我并非不想成全孩子呀,而是真不敢开这个闸。这样,隔天当叔的送他五元钱贺礼吧!”

这么许诺,静默便峡谷般幽着。

再没脸张口。哀怨的目光撞在日尘炽白的光柱,日尘散开,爸的眼睛就蒙上了一层灰,再看不到儿子上大学的希望。

屋子里悄无声息。门外,秋风一阵紧似一阵,一个小女孩在风中凄凄地唱:我们坐在高高的谷堆旁边,听妈妈讲那过去的事情……

这年头呀,这岁月呀

十天半月,光阴乱而有序地悠晃过去,哥要上大学的事传遍家家户户。那年月的人不若现在的人这般冷漠,即便再贫寒的人也讲究个仁义,就陆续上门来送份子钱道喜。没啥可招待的,妈熬了缸老鹰茶。人家进门,说声周师娘养个好儿子,恭喜,恭喜!就奉上碗老鹰茶喝两口,叹两声这年头呀,这岁月呀,便离去。

哪家哪户多少份子钱,妈丝儿不苟用毛笔记下——

赖大爷五角。

杨大娘三角。

高大哥两角五分。

李三娘三角二分。

………

高三公似乎宽裕些,一下子竟送了一元伍角。据传,高三公昔年在新华舞台唱戏,名角,蓄有许多袁大头。灾荒年辰来了,隔三岔五偷偷拿出几枚去乡下换南瓜换红苕,夜半三更偷偷煮着吃。所以,六十多岁的人了仍长得红头花色。

一元伍角,当时算份大人亲。于是,妈在高三公那行批了红,表示至关重要。

夜未深邃,哥在油灯下读《苏维埃通史》。妈叫他过来,将目光落叶一样搭在他脸上,语重心长说:“为你上大学,街坊邻居都凑了份子钱。今后大学毕业出息了,要懂得感恩,好让这些好人没白关心你一场。”

说罢,递过那张毛边纸。

哥接过,定眼扫视一遍,说是。眼睛水水汪汪,如两池深井。

再不说话,悄声默息。

这些天哥像变了个人似地,原本考上大学应该高兴才对,可成天不说话,心里压着千斤半吨石头似的。再没听见他唱:我们的祖国辽阔宽广,到处是一片原野和森林(苏联国歌)……只一味的看书,发疯似看书。

深夜,姐从外面回来了。十六岁的姑娘家,长得瘦瘦干干,黄毛搭须的头发,土灰色的陈年碎花衣裳。一进屋,蜡黄的鼻翼不停地抽搐,发出风箱似的声响。跟着化来碗淡盐水,将十指浸在里面泡。透过微弱的灯光,可以瞧见她十个指头殷红,表皮绰约着道道红丝,牙齿咬得咯嘣咯嘣响,嘴里头“哎哟,哎哟……”地吟。

哥知道,她为补贴家用,每晚必去李三娘那里择炭花,每月能挣两三元钱。李三娘原本在卖汤元,自割掉资本主义尾巴起就没有了生计,改行去公社食堂挑炭渣。挑回家里竹筛筛,筛出的炭灰卖给泥水匠,余下没燃过心的炭花择出,回卖给公社食堂。于是乎,姐见缝插针也就巴上了李三娘,每晚必去她那择炭花。这些天更展劲了,常常熬到午夜才回家。

瞪眼看着姐磨破的十指,哥再无心思看书,一阵心尖发颤,丢下书泥一样瘫在桌上,嘤嘤地哭了起来。声音微如一股哽咽溪水,在屋里涓涓流淌………

夜更深了。

黑暗就“咚!”地一下罩住了屋子。

哥决计不去上大学,准备远走新疆农场做工,说一可以吃饱肚子,二能免除学费支出,三可为家里节省份口粮。

爸妈一听火冒三丈。

爸说:“如若你要走新疆,就不准随我姓周!”

妈说:“如若你不去上大学,一辈子无须再进这个家门!”

爸又说:“真是没出俗的东西。枉供你读恁多年的书,眼见前途了却要放弃。都盼你早点读出来,挑起家中重担,供弟妹上学!”

妈再说:“学不学费跟你没相干,大人自然会筹措,即便砸锅买铁也要供你上大学。”

姐从里屋出来。

“哥……不焦心,咬咬牙,你大学出来就好啦。”

爸妈不再言语,紧眼盯着哥,如同干渴之人望一泓泉眼,一脸的期盼一脸的担忧,脸色时而泛白时而泛青,那表情,宛若中华民族到了最危险的时候。

屋子里很闷,年幼的我坐在床沿听他们说话,心底一阵难受,沉了又沉,空气像要爆炸似地。

见此情此景,哥不敢再犟,终于“嗯!”了一声,抬脚往外走去。我凝望他的背影,单薄得就像一架风筝,恐怕一阵风就会被吹得无影无踪。

屋里,又死了般,静默悄息。爸躬着身子,愣看着一只苍蝇在桌子边飞来旋去,忽地在空中划过条简明洒脱的直线,自杀性地撞向墙壁,坠落在地再没动弹。

哥跨出门外,低头默坐在槐树下,脸上蒙一层灰灰的凄楚。日头西坠,天气有了丝儿凉意,他依然穿着那泛黄的纱布褂和包装布缝制的短裤。这时候,高三公、高大哥朝哥走来,讲了许多克服困难的道理。末了,高三公还指点迷津说,必须要冲破黎明前的黑暗,曙光就在前头。一番深思之后,哥觉得再这样就对不起人了,抬起头看他二人一眼,站将起来弯腰鞠躬,知道啦,谢谢。

眼神恰好和二人目光撞到一起。“砰!”地一声,闪出道炽白的光亮洇润开来,二人便从中看到了这街这邻这娃的希望。

两百年的菜市街终要出大学生啦!

高三公就想,如果放到大清朝,这相当于状元、探花,或者榜眼呢?

如此想时,便哼出戏文:“为救李郎离家园,谁料皇榜中状元,帽插宫花好新鲜……”

卖掉那幅《梅雀图》

哥上大学的事情紧锣密鼓地进行。

妈掰起指头算:家中原有五元三角,烟店周经理送礼五元,街坊邻居份子钱四元四角,共计现金十四元零七角。

再预算费用:书本、学费五元,车船费两元,制办铺盖、草席四元五角;文具四元、日常生活用品(牙膏、牙根、脸盆)三元、当月伙食费四元;另有肥皂、洗衣刷、寄信邮资、公交费、课外书籍费等等……

全面预算,依然不够。

妈忧灼长久,不知所措。便从藤椅上趁身起来怔望大街,太阳已经偏西,满街铺着薄薄的金黄,杨大娘在扫门道,李三娘在檐坎洒水,惊飞了一只麻雀,“嗖”地跃上房顶,端端视望着妈忽眨眼睛。

和麻雀对视一会,妈倏地有了主意。

对,钱不够,卖画呀,卖掉那幅《梅雀图》不就宽余了吗?

焦虑顿时消解,转而兴奋起来。

幸好还有幅《梅雀图》,那是昔年农工银行襄理辛仿吾送给爸的。那阵,爸在重庆汇丰银行当会计,俩人一起常在茶馆说闲,谈书论画。妈料想,那幅画应该值些钱——明代丹青高手洪千本先生孤品。江津中学的四眼老师,来家里缠过好多回,由于价格讲不拢未成交,这次为儿子上大学,妈不得不忍痛割爱。

主意打定,托对门杨二妹带信给四眼老师。杨二妹,在江津中学读书,四眼老师教她美术。

秋老虎肆虐着大地。

郊野由青变黄,菜市街干巴巴地,像一条瘪枯的鱼干躺在烈日下晾晒。

听说妈决意卖画,四眼来了。戴着宽边黑框眼镜,穿越七弯八拐的巷子,坚定不移地朝我们家走。我已经听惯了他的足音,先急促而后悠闲,由脆脆的一串转成慢吞吞散落。

四眼身为人民教师,理应受人尊重,可好些人当面叫他四老师背地却喊他四眼。原因在于天命之年了,从未结过婚,不爱女人爱字画,闻听哪家有好字画就口水直流。

眼睛不好嗅觉却灵敏。馋猫似的,早就闻到我们家有幅《梅雀图》,想买又舍不得出价,于是孜孜不倦地往我们家跑,记不清有多少趟了。

“卖了吧,周师娘。这回我跟你涨点,十八块,咋样?”四眼对妈说。

妈停下手中的针线活,拢拢鬓角那绺白发说:

“低噻,低噻。送我先生画的仿吾先生说,抗战那阵,他从逃难来重庆的太监手里买时,都二十块袁大头!”

说来也是,爸在重庆汇丰银行那阵,特别嗜好字画,稍有积蓄都买了字画,所以也没存下什么钱,余下来的就是些字画。这不,从公社化运动开始,被妈陆陆续续变卖贴补了家用,如今仅剩下这幅了。

“不低啦,周师娘。我每月工资才三十块。”

镜片后面的金鱼眼轱辘轱辘地转。等于说,买下这幅画得花销半个多月薪水,得吃半个多月的粉笔灰。

妈思忖一会,像是狠了心: “也罢,为孩子的学业,再添两块你就拿走!”

我趴在凉床上,边看连环画边观望他们。

少年的眼睛里,他们讲的那幅《梅雀图》画得并不好,首要色泽不鲜,死黄死黄。整幅画就一只麻雀一枝梅花,不怎么耐看,咋就不画成美丽的翠鸟和粉色的莲荷呢?弄不懂,还明代大画家哩,四眼咋会看上呢?

真正憨包!无论如何这画值不了恁多。妈也蛮心大,十八就十八呗,还要二十。卖了,哥上大学的开销也就够了,免得成天老苦着脸。

我祈盼着马上成交。

四眼的金鱼眼睛转了又转,然后说:

“再看看。”

妈一时没作答。秋天的艳阳透过亮瓦,将一朵光团灿烂夺目地映在屋中央,从中,妈看到了二十的希望。于是就不耐烦,于是就说:

“还看呐,都多少遍啦。”

“成不成最后一遍,看又看不坏的。”

四眼诚心诚意,和言悦色地说。

画,静静地躺在妈陪嫁的羊皮箱。羊皮箱在立柜上搁着。搭上木凳取下羊皮箱,托出画置于书案,按住天干(画上端)流水放开。六尺长,两尺宽。顿时,空气中充满了强烈的烟叶味,那是为防虫蚀夹进三两匹烟叶。

四眼再按捺不住,金鱼眼睛迅速鼓成了乒乓球。怀中取出放大镜,呵口气擦擦,罩住眼帘细致入微地观,生怕遗漏,如同医生查验血液。

观过,四眼还价:

“我添点你让点,十九块行不?”

心思被妈悉数窥见,斩钉截铁说:

“绝对二十!不买算了,买卖不成仁义在嘛。”

说罢,抬起地支(画下端)就要卷画。

四眼慌了,腮帮子牙疼似地痉挛起来:

“二十就二十!你啊,周师娘,狠哪。其实放着也就是放着,又当不得饭吃。”

话罢怀头摸出帕包,绸缎的,上面绣有秋菊,是满清妇人家用品。展开,里面全是元票、角票。沾点口水,数钱复数钱,一五一十数给妈。

卖成啦,家里有钱啦!我暗自欢呼。

四眼却立刻失了本份,脸笑成了一堆烂泥。扶扶眼镜,正正胸前钢笔,卷好画踢沓离去。边走边哼:刘备本是汉帝后,高祖玄孙先王的后……

夕阳斜照,晚霞绸缎一般覆盖着菜市街。必须承认,这是个难得的好日子,妈仅以一幅画为哥换来上大学的开销,足以让我们这个贫困的家庭缓过一口气。

老天爷还算眷顾我们家,运气得难以置信。

画,成交得正是时候。

黑夜摇呀摇

哥要走了。妈说,得想办法跟儿子践个行。爸说,那是必须的,无论如何得弄点吃的东西。

如此说时,是九月的一个上午,天空很蓝,云朵很白,菜市街小学上课的铃声叮当叮当地响。妈从帕包掏出两元钱,顺手取下竹竿上的布袋,裹在一起递给爸。爸接过,贼头贼脑朝街两头望了望,快步朝三叉马路溜去。

爸一出门,姐收拾屋子,从里到外打扫一遍,所有家什亦擦了一遍。哥从外面回来,日头已高,灿黄洒了一街。妈进里屋为哥收拾行李,哥给姐递过张板凳,兄妹二人面对面坐下。

“要跟人说啥事?”姐问。

哥说:“答应哥,哥走后再别去李三娘那择炭花。”

姐说:“晚上闲着也就是闲着,能挣点算点,帮父母减轻点压力。”

“不行,必须全心全意读书,挣那点钱不划算!再说,瞧你手都成什么样子啦?”

姐畏缩将手抬起,羞怯背到身后,努努嘴狡辩:“劳动人民都这样!”

哥说:“可你是学生呀!毛主席都说过,学生要以学为主哩。”

姐再找不到话应对,理屈词穷了。

哥再次强调:“绝不能去择炭花了,精力应当放在学习上,晚上多做练习题。否则哥就不认你这个妹,否则哥就不上这大学!”

唬住了姐,扭转身低下头,不知哥为啥要生气。良久,委屈地咕哝:“人家学习又不是不好,还是班长哩。”

哥就再不说啥了,背过身去用衣袖擦眼睛。

这时候,爸慌里慌张走进门,捂着个口袋从姐弟俩身边擦过,小偷般溜进了里屋。

刮风了,黑夜摇呀摇,满街人不说话任随它摇,摇着摇着,就到夜半三更了。

妈猫在里屋旮旯炖葫豆。洗脸盆里,木炭旺旺地燃着,上面放置的不是锅而是瓦罐——陈旧如汉唐的瓦罐。公社食堂后,家家户户再没有锅灶,锅捐去炼钢铁了,灶拆了。居委会发话,如若哪家哪户尚存锅灶,就是违法乱纪!为给哥践行,爸偷偷跑去柳林坝找到村支书丘二爷,好话说了一大堆,苦苦哀求了半天买回两斤干葫豆,趁夜半三更无人知晓,冒着被关押被揪斗的危险,交给妈胆大妄为地炖着。

瓦罐里,葫豆欢快地上下翻滚,清香扑鼻的味道廻旋了满屋子。妈圆睁着两只眼睛,痴痴地望着那罐那豆,脸上洋溢着幸福的微笑。那微笑那状态,如若拣到金银财宝。

似有婴儿夜啼。吓得妈迅速舀起瓢水泼灭了炭火,吹熄了油灯。凑近门后竖起耳朵听,除了夜风的鸣啾,啥声音都没有。看来真是人老了,耳朵失聪自鸣!仍不放心,蹑手蹑脚打开道门缝,左瞅瞅右瞧瞧,茫茫的菜市街连个鬼影也无。

放下心,定定神,关严门缝走到火盆边,拈起颗葫豆尝尝,耙了,满口生香。唤醒爸,唤醒哥,唤醒姐,唤醒我,贼一样“嘘!”地把手指按在嘴唇上,千万不要出声。

围坐在八仙桌,一人盛一碗。哥为主宾,妈给他舀了尖尖一斗碗。哥推辞,要求平均分,说这不是多吃多占吗?妈说,你明天要走了,今夜主要为你践行,理应多一些。于是,哥就不说啥了,一家人端起碗狼吞虎咽起来。

葫豆真的好吃,又耙又面,吃得人脸面通红,眨眼工夫就见碗底,连口汤也未剩。

吃完,月已东去,门外黑咕隆咚。河边的风,越过夜空越过窗缝吹了进来,将炖葫豆的余香继续弥漫。街在夜色中,犹如一条平摊的黑布匹,静默地躺在逼仄天地,唯门扇上的俩门神仍威猛地挥舞钢鞭,镇住那夜游的鬼魅。

肚儿喂饱,人就新鲜了,全没有睡觉的意思,仍围坐在八仙桌恋恋不舍,全因为好久不曾如此饱餐的缘故。妈就收了碗筷,斩钉截铁一句话——睡觉!

至此,哥上大学的事情彻底圆满。

可否让他们都吃上饱饭?

天亮了,朝霞映照着古镇,菜市街和风徐徐。

哥将起程。疤上重疤的毛蓝学生服,手工缝制的青色裤子。黄寡寡的脸,深陷的眼窝,枯草般的头发卷曲着,看上去像个穷困潦倒的诗人。一付行李挑,左边纸箱装衣物、日常用品。右边铺盖卷,绳索绑捆的井字中央拴着个洗脸盆。

为省钱没买扁担,晾衣竿锯成一般长短。

临出门,妈交待:“到了学校要来信,如果差钱信中说一声。”

爸叮嘱:“好生读书,要对得起列祖列宗哟!”

话完,比朝霞还灿的笑在菜青的脸上舒展,帮哥托起行李时,周身筋骨都响亮着“哒哒哒”的欢快声。

挑上行李,哥趁身起来告辞:“爸妈,多保重,儿子这就走啦。”

妈叫我;“你爸要上班我要收拾哥那屋,反正你没事,去送送你哥。”

我便“嗯”了一声,跟在哥身后,心里面既欣喜又虚空,找不出该给哥说点啥,就默默盯着街两边紧跟着步。

浅红的朝阳斑点洒在街面,映得两旁的房屋愈发破败。檐下零星着蜘蛛网,门额上驱邪的吞口死灰,只板壁上“人民公社万岁!人有多大胆,地有多高产!”的腥红标语还算光鲜,散发出阵阵剌鼻的油漆味。

行七八步,街坊邻居涌来给哥送行,仿佛送别自家亲人一般。年少的我瞠惑,哥仅仅是考上了大学,即或将来毕业当上干部,又能为他们带来什么福祉,可否让他们都吃上饱饭?相信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至多说闲时,能沾沾自喜冒上一句,那娃是我看着长大的,曾经就住在一条街!

高三公过来抚着哥的头,赞不绝口:“这条街终有大学生啦,了不起,了不起!”如此说时,浑浊的眼球似乎也光明起来,泛出亮晶晶的光。赖大爷赶紧拉着哥的手说:“北陪有我个外侄,供销社的,带上这信,有事你就找他不会不认帐!”说着,递过枚信笺叠成的纸三角。哥恭敬接过。看到张张寡黄喜悦的脸,哥很感动,就依序频频鞠躬致谢。真不懂,往常这些又苦又愁的皱巴脸,为啥一下就变得那么亲切了呢?我百思不得解,难不成哥成了大家的儿子?

躬也鞠过,谢也谢过,哥重新挑上担子叫我走了。回头眺望,送行的人仍拄在街头频频召手。哥挑着的担子似乎更重了,不堪重负般,像旱季石坡上缓缓爬行的蜗牛。

日光慵懒地照耀,风拂动着房顶上干枯的瓦楞草,裂裂地响着。送行的人终于散尽,熟悉的房舍,黄色的尘灰从身边流过,于是慢挪的足步变得快捷,转眼间就到了通泰门码头。

哥放下担子,望一眼远山近野,浩荡长江,对我说:“哥走了,在家要听爸妈的话,不要顽皮。”

我睁大眼睛,点了点头。

又往衣袋里掏呀掏,掏出两角钱:“这钱给你买零食吃。”

年少的我知道这钱不该要,便推辞:“哥,我不要,你作生活费的。”

“妈给了三元伍角,还剩三元三角哩。”

“就这么点钱,我真不要,不要嘛。”

哥就不说啥了,将钱重新放进衣袋,噙着泪水说:“弟,懂事了。待哥毕业出来就好啦。”

便大步踏上趸船。

小火轮“江津二号”冒着浓浓黑烟,载着哥朝江对岸驶去……

那一刻,少年的心底一片空茫。

如今只剩下我了

半月后吧,发生了件天塌地陷的事。事情来得突然,风雨雷电地始料不及。

清晨,妈往竹竿上晾衣服。刚刚晾完,天色就后娘似地阴沉下脸。眼见一场大雨将临,妈叫爸赶紧出来帮忙收衣服,爸说不得空,正解溲哩。妈去唤姐,这才发现姐的床上没了人。里里外外唤遍,也没见到姐。

哎哟,女儿不见啦!妈惊诈诈地唤爸,爸就急忙拴上裤子走出来,听见女儿不见了惊得一卟咚跌倒,跟着,趁起身来点亮油灯四处寻找,找遍蚊帐旮旯,搜遍床底角角,连衣柜里桌子下也看过,无有姐丁点踪影。

该不会遭遇啥不测吧?立时臆想到拐骗少女、溺水自尽、凶杀绑架之类的案件。妈叫爸赶快去派出所报案,顺手把油灯搁在床头柜,骤然发现帽筒边压着一字条一户口簿。逐字看字条:

爸、妈:

我背着你们偷偷拿了户口簿,去居委会报名,参加了支援少数民族地区建设,今天就走了,请原谅女儿的不辞而别。

我想过,哥上大学要四年,家时太穷太穷,根本无法负担。择炭花那点钱,对家中来说,无疑是杯水车薪。女儿已长大成人,再不能吃闲饭,我走了,总算能替家里减轻些压力。

现时,还不知工资有多少,报到后才晓得。倘若除了吃饭穿衣有余,我会寄回家中,报答我们这个贫苦的家庭。

如此,哥也能安心完成学业了。

不孝女 倩君

1959年9月14日夜

又急忙翻开户口簿看,女儿周倩君那栏上,刚填写的字迹崭新:已迁往凉山彝族自治州越西县。何种原因迁出,支援民族地区建设。

顿时傻眼瞪瞪。妈捶胸顿足号啕大哭起来:“女咦,才16岁呀!只16岁呀……”

哭声愈来愈大,一音一腔好像都在嚎丧,由于肚子饿,力气不济才缓缓小声下来。

爸的脸上青一阵白一阵,从哭声里窥到了妈的无奈,看到了女儿出走给一位母亲带来的痛苦。想到这年月当妈的真不容易,就忙柔声劝妈:“娃儿妈……息了吧,女儿这样也算是条出路啊,不定还会时来运转。”

目光畏缩,生怕妈怪罪。

妈依然怪罪了,抬头狠狠扫他一眼:“时来运转?鬼才相信!去那屙屎都不生蛆的地方能有啥出息,还不如早点寻个好人户嫁人!”

爸就不敢说话了,垂着头。越垂越低,良久,咕哝一句:“这年头哪家都差不多,会有好过……”

然后,木木地立在门口,把目光伸向广远,定眼僵着。

起风了,风卷起一地落叶哗啦啦响,满城通街地飘。

年少的我无言,胸口像有一团盘根错节的树根,蜿蜒绞着,闷得气都无法通流。天空一片墨黑,远方传来隆隆的雷声。

哥走了。

姐也走了。

如今只剩下我了。

望着电闪雷鸣,心底说不出的愁苦,我盼望着快快长大。

………

国庆节到了

黄昏时候,我明白站在家门口,却如同步履在空空荡荡的废墟。暮色隆重下来,瞟瞟街东西两头,有七八个乞丐在游动。那时候,壁山来城内的乞丐特多,俗称“壁山饿痨颧”。什么都吃,菜脚叶、鹅儿草、槐树叶、死耗子……只要能填肚皮的,拉圾堆拾点柴火,一个铁皮盅煮了就吃。

定眼看,果然就见那些人在街中间坐下来,像一根根干柴棍,围聚在火堆。

大后天是国庆,一早就有人在木板墙写标语,十个大字:“人民公社好,红旗升上天。”就连想起去年国庆节,宁肯饿一顿挪个馒头给我的哥,连想起半夜三更从李三娘家回来,怀揣个烤红苕给我的姐。于是,就朝那标语盯了很久,抬脚朝屋里走去。

哥走后姐走后我独住一间屋,很怕鬼。

后窗外是小官山,是一片开阔的乱坟地。那年头,饿死的、水肿病殇的都往那儿送,不多久,坟墓就稠密起来生出许多阴凄。一到天黑,阴风惨惨,绿火莹莹。所以,我每晚必须赶在妈做完针线活以前睡着,如若没睡着就惨了,闭上眼睛心直跳,连想起青面獠牙的鬼老二、黑脸白脸的无常、双目如电的判官,心里头直是期盼,期盼鸡市坝的公鸡叫。

往年,赶溜溜场的鸡贩白天赶场去收鸡,步行数十里挑回已深夜,这才跟鸡们喂食饮水。难耐饥渴的鸡们吃饱喝足之后乐不可支,就开始雄赳赳气昂昂地打呜。

先是由一鸡打头:喔—喔—喔—

众鸡听得纷纷昂首啼叫,那气势犹如千军万马,滚滚洪流,胸中便有红日东升。菜市街的夜晚,雄鸡的叫声可以传遍全城,并向四面八方扩散,扫除一切鬼魅。

然而,却没有。取缔小商小贩后再没有鸡叫,接纳夜的只黑黢黢洞穴,再坚强的少年也不由不害怕。

翌晨起床,黑了眼圈,恹恹地。

晚秋的雨淅淅沥沥地下,空气中的潮湿,又黑又沉地罩着我恐怖的心,我病倒了在床上,时断时续地哮喘,像有道道麻绳紧勒着颈子。

妈叫爸:“孩子病得恼火,再缺钱也得弄去看看。”

便去了,背到城关医院找老中医代汉香看了。开回三付中药,熬好,一日三次地喝,收效甚微。妈眯眼看看我舌苔,又摸摸我额头,哀哀戚戚盯住我,焦愁的目光乌云了满屋子。便叫爸搬来与我睡,便于夜间好照应,恐怕病情突然加重无人知晓。

和爸同间铺,惊恐自然逍遁。睡觉踏实了,未两日,病痊愈。

妈夸,代医生处方好神奇。

爸也赞,真不愧为祖传神医。

我心中窃笑,关医生啥球事?

但,不好道明个中缘由。

病刚好,国庆节就到。建国十周年,大庆。菜市街依然冷冷清清,看不出半点节日气氛。隔着条逼仄小巷,即是县城中心小什字,喜庆的氛围却隆郁。整街的披红绽赤,红旗、红灯、红标语,“总路线万岁!”、“大跃进万岁!”“人民公社万岁!”的红绸巨幅哗啦啦地飘。

居委会组织游行。张张青黄的脸空空瘪瘪的肚皮,迈着拖沓的步伐,举着与巨幅同样的标语,憋出同样的口号。好多人脸上挂满了疲乏,仿佛碧绿树冠爬满了枯藤。可一旦有人一句口号没接上气,明明是体力不济,领队的也恶狠狠剐他一眼,骂一声“狗日的,精神点!”直到队伍由近至远,过了五福街,领队的才肯悠长地吁口气把恶狠狠收回。

妈不游行,跟居委会请了假,高血压。且不说无法大声呼口号,倘若游着游着一下子晕倒,扰乱了游行领导也脱不了爪。

于是,照例枯坐在檐坎上的老藤椅,看落叶飘飞,观云聚云舒。思人生艰难,感苦煞岁月,还想哥,想姐。

“叮铛”之间,黄老师到了。骑着油绿自行车,车头插面小红旗,旗上亦口号:“一天等于廿年!”飘舞着,煞是美丽。将自行车停靠好,迫不及待地跟妈说:“周师娘,有你的信和包裹。”

妈喜:“真的?”

“咋就不真?分别是两个地方寄来的。”

黄老师边解释边递过一信一包。

接过信和包,妈笑得红花灿烂,仿佛盼望这一刻已经天长地久。

到这儿,正街的游行接近尾声。槐树上落叶飘尽。风,越过城墙拂过屋顶穿过菜市街,带来游行队伍的酸汗味。

眼见游行队伍从神仙口那头归来,妈就慌忙看那信那包。

信是儿子寄的,落款是四川外语学院。有些儿沉甸甸感觉。纳闷拆开,里面竟有半巴掌大块干牛肉。

包是女儿寄的,落款是凉山越西县西山小学。拆开,里面有三斤轻重的米粑。

都附有信,逐一细看。

先看儿子的——

“父母大人:

儿在校读书,一切皆好,不必担心。值此国庆之际,寄回牛肉一块,是为庆祝建国十周年,学校特供的。还望父母保重身体,待儿学业有成,即可大好。切记,切记!”

再看女儿的——

“爸妈:

女儿报到后,分往西山小学任语文教师,教授彝族子女汉语。切莫担心,此地离城不远,只十来里地。彝族人淳朴,待人极是厚道,眼见国庆将至,几位学生家长为我凑了几斤米粑,今将它寄回,聊裹家人饿腹。最后,还望爸妈保重,切切!”

妈看罢,忽而欣喜,忽而感伤,眼泪就潸潸掉落下来。

我的儿咦——

我的女咦——

响彻一条街,比游行队伍呼出的口号还响亮。

樊教授如此夸哥不是毫无根据

半个多世纪过去,每当我回忆人生道路时,却怎么也绕不过哥上大学的情景。世事竟有这般巧合,若干年以后,姐的女儿周婷也在大凉山考上四川外语学院。时逢盛世,景况绝不如哥那般困苦,大学四年尽皆华衣美食,毕业以后留校任教,且为英语系教研室主任。

这年春节,慰问退休老教授,谈及舅舅也曾就读本校。两鬓斑白的樊教授连称认识,认识,品学绝顶的学生。直言说,纯属遭害于罪孽岁月,若不遇那年辰,他会成为东欧语言学家,间或驻外使节。

樊教授如此夸哥不是毫无根据。

衡量学生有两条,看他优秀不优秀?樊教授说,主为德。德者,日常行为与准则。次为才。才者,天赋智商与勤奋学习之总成。如此说时,如同孔圣人传经,精典又精典,仿佛一眼目光穿越时空返回公元1959——

其时外语学院所在地盘,位于嘉陵江畔缙云山脚。这里远离都市,山水簇拥校舍如一方村落。待下课铃声一响,满校沸扬,学生们便如蜂群朝王,经过教学楼越过大操场往食堂涌。这十来分钟,既短暂又漫长,在校园算是一段幸福时光。

学生们迅速邀聚成堆,八人一桌围坐分饭,个个表情凝重,宛如兵临城下,大战在即。班有班长,席有席长。席长权限巨大,手持一把竹刀将盆中米饭迅即划成八块,席长先挑,尔后纽扣为序。

如此分饭,仅以目测长宽难免不均,再说了随手下刀,垂直度确有偏差,因此总是口角不断,甚至偶有拳脚乱象。

哥就民主建议,席长不可终身,间天轮流。且既为长就该带头礼让,挑饭于后。为公平起见,饭划好之后转动汤瓢,瓢把指着哪人那人即先,之后按逆时针轮序。

同学尽称,好办法,好办法!如此分饭,再无丁点争端。

分饭再公平,终难抵饥饿。每逢星期天,同学们就三人一群五人一党,遛去校园背后的缙云山坡,寻来些鹅儿草、灰苋菜、侧耳根、蕨箕草,或水煮或凉拌饱饱地裹腹。哥创下纪录,一顿竟吞食十斤野菜,成为校园口口相传的奇闻。

哥不闻不理,依然我行我素。

饭如此天天地分,野菜逢星期天地食。日子像穿过校园的溪水,毫不停顿向前奔流。哥总在下课铃响以后,推迟几分钟地从教室走出,迅捷跑到食堂吃饭。三两口刨完,争分夺秒地跑去报栏,阅那日日更新的《真理报》。或跑去图书馆读托尔斯泰、高尔基、肖霍洛夫……直至熄灯号吹响,才疲惫地回到寝室。从不叫苦,也不喊饿,读书破万卷,是哥的灵魂与生命,是哥的生活全部。

成绩优秀,无与伦比。同学拥戴,绝项亲和。没多久,被公推为学生部长。

此时,爆裂一场噩梦。

噩梦缘于国际局势,受害者是万千俄语学生。

莫斯科突然通知北京,撤走在华全部专家,撕毁343项合同,取消257个科学技术合作项目。

同年,在新疆挑起边境冲突,中苏关系迅速交恶。

互派留学生被迫取消。

俄语专业前程渺茫。

象牙塔訇然坍塌,锦秀前程化为泡影!哥变得无所适从,深感有负众望,愧对家人,辜负凑份子钱的邻里。他的心,即如落叶飘零一样干枯死去。

心死了,人就不活在世上了,而是活在梦里。

每天都做梦,做相同的梦。

天荡荡,地晃晃,他孤独行走在莫斯科郊野,到处是五光十色的草地,明镜的小溪。他呵一声,地上的草就绿了;又呵一声,树上的花就开了。他“卟咚!”跳进水里变成了一条鱼,沿着小溪游啊,游,去寻觅太阳的家,月亮和星星的诞生地……

年轻得像蒲公英

不久,哥患上精神病,校方送他去精神病院。耄耋之年的樊教授清楚地记得,哥走出学院大门,时而仰天大笑,时而泪水涟涟。已经是最后的饥荒年辰,学院除了得病的、自愿休学的,仅还余下一半学生。俄语系的齐老师似乎早知道哥的结局,早走晚走是时间的事,然未料到是以如此方式。所以她并不感到诧异,只感到说不尽的酸楚,长长一声仰天哀叹:可惜啦,这学生——

当哥走在同学们闪开的通道上,救护车后门敞开时,他突然转过身来咆哮:“我是学生会干部,你们凭什么抓我?”

用手紧紧抓住门沿,无论如何不肯上车。两扇铁门相碰的声响,生脆而凄厉地敲打着在场人的心。

齐老师和一名女同学挤了过去。

齐老师对哥说:

“长智同学,老师叫你去接新生。”

哥点了点头。

女同学对哥说:

“接了新生,你就返校哟!”

哥也点了点头。

然后,自觉自愿爬上救护车。

车轮转动,朝着迷雾茫茫的歌乐山驶去。

目送血红十字的车辆驶离了校门,众人饱含的泪水就怦然摔碎在了地上。

三月后,哥告别了苦寒的大学生活,永远离开了人世。

事情发生在拂晓,医务人员正啄瞌睡,他悄然翻过白色的窗台,爬过高高的围墙,穿过茂密的松树林,行到歌乐山怪石嶙峋的悬崖上,仰望着云缝中挤出的那缕晨曦,古怪地笑了一笑,鸟一样地飞翔下去……

年轻得像蒲公英,人生最美的光景,在初春的黎明嘎然中止。

噩耗传来,爸去歌乐山将哥领回,街坊邻居陪着大哭了一场,然后将他送往观音岩,葬在了一棵梨树下。

当年,梨树没有开花,渐渐枯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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