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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191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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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桦林,最后的抗联战士

 

白桦林,最后的战士

 

周长茂/文

 

1940年2月23日,由于叛徒出卖,杨靖宇将军不幸牺牲。从此,抗日联军第1路军、第2路军和第3路军大部,相继越界到苏联境内进行休整,仅余下了小股游击队在密林坚持对日作战……

 

 

靠山屯就在张鼓峰下,其景像,与所有东北屯子没有两样,三五十间桦皮房子,邋邋遢遢,错落无序,东一户西一户地竖在白桦林边沿。

屯子外边,是一条半干的河谷。河谷拐弯处,有湾明镜的水潭,岸上一块草坪萃绿茵茵。正因为有山有树有水有草坪,日本人才相中了这块风水宝地,“918”事变后在此建起了一座监狱。监狱外面,杯碗大小的桦木矗立,顶端狰狞着一圈铁丝网,张扬着暴力、囚禁、恐惧。

屯民们无时不提心吊胆,注目那一箭之遥的杀人魔窟,尤其是太阳刚刚升起时,可能产生虐杀同胞的暴行。

已是初春季节,监狱周围的草坪上,悠然的野草已经喷绿。生长快的草棵,开放出许多野花,白的、黄的、粉的、紫的,琳琅满目。

这天又枪毙犯人,统共7个。罪名是叛国——背叛满洲帝国,外加破坏大东亚共荣。

死犯们双臂被麻绳绑着,额上涸着蚯蚓般的血痕。

风凄凄地吹,刮得死犯头发纷乱。

在几声“还我河山!”,“打倒日本军国主义!”的口号声之后,一阵密集的枪声穿越蓝天,死犯们訇然倒下,倒在了春天的草地,倒在了腥红色的膏药旗下。

屠杀完毕,监狱长小野太郎厉吼一声:“向后转!”于是,肩扛枪剌的屠夫们便迈着整齐的步阀,践踏着原本不属于他们的土地咚咚离去。

须臾,有活口满面血迹从地上站立起来,迷惑地盯着渐行渐远的日本兵背影。屯民们则面面相觑,心里面既庆幸又感慨:阿弥陀佛,好歹活下来一个,好硬的命啊!

谁都不敢上前搭讪,更不会去向日本兵报告。

愣怔片刻,活口迅即逃离,闪电消逝在身后的白桦林。

一个婆姨说:“真命大福大,大难不死,必有后福。”

另一个婆姨说:“不知山高水浅,保不准是日本人故意的哩。”

屯民们的心情更加沉重,扶老携幼沉默散去。偶尔回头看看,乌云覆盖住了天空,在灰暗中涌来涌去,昨天雨水冲涮过的树叶,像千百万澄绿的眼睛,含恨地注视着血淋淋的暴行……

 

 

太阳还没有升起,游击队战士于水啸来到六道泡湖畔。

早上的天气阴郁而苦闷,灰色的云层又厚又低,像一块揩脚布遮盖着大地。湖面的冰层已经融化,吱吱冒着一缕缕雾气,让人感觉到扑朔迷离。

一切都暗合晦涩的心情,那个春天的早晨。

他长像健壮,穿着哥萨克服装,腰上别着蓝澄澄的驳壳枪。走到树林边沿,天空似乎亮了一下,于是他倒转身朝后面喊:“喂,你快点!”应声而至的是个年轻人,叫朴成焕,很削瘦,身穿方格翻领夹克,肩上挎着七九式步枪

他说:“真要这样干吗?水啸哥。”

“必须这样。”

“可他是你亲哥呀。”

“如果他出卖游击队,那他就不是我哥,而是无产阶级的敌人!”

话罢,腮帮子一阵痉挛,再没言语。

冰冷的风吹向坡上的白桦林,朝相反的方向看去,明亮的珲春河潺潺流进林子,草棵的露珠晶莹闪烁。

话仿佛被雾岚吸附去,他俩望着湖面沉默了很久,最后迈步走进白桦林。

林子里路径很窄,青苔从树下蔓延出来,毛茸茸地。白雾蒸汽般飘逸,如同在回忆一个刚刚逝去的噩梦。伏在岩石竖起耳朵听,除了鸟们婉转的鸣啾,什么声音也没有,就连珲春河也悄无声息——

抗联被打散以后,流落的战士重新集结,组成了珲春抗日游击队,统共就15个人,队长是原三团副团长祁建中。

与大部队失去联系,15人组成的游击队独立作战,与日军讨伐队周旋在广袤的白桦林。

半月前,祁建中要于、朴二人同去执行一顶特殊任务,越境前往苏联寻找抗联大部队。据悉,他们已经避难苏联境内,投奔了苏联红军远东军区。

队长将二人送出白桦林,遥指远方灰濛濛的山峦说:“你们得跨过前面那一片山峦进入苏联远东寻找到组织,我们究竟是坚持还是撤入苏联境内?务必请予指示。”

话说得不轻不重,语调里蕴含的忠诚,却是十分的浓厚,可以清晰地感受到期盼和失落,如同掉队的大雁急切寻找雁群。

如此说时,游击队已经断粮三天,全靠野菜裹腹。

这天夜晚,祁建中召集军事会议。对于他提出的继续在国内坚持斗争的合理性问题,以及游击队支委于水清提议撤往苏联保存实力的问题进行了讨论。

微微流动的空气里,充溢着孤独与无助;星星像萤火虫一样,在夜空深处闪着毫光;大多数游击队员主张继续坚持,因为他们都是当地人。

必须先予解决的是粮食。

于是,就有了伏击日寇运粮车的行动。

黎明时分,游击队出发了。俄罗斯骑兵的黄红色裤绦,远东铁路局的华丽制服,山民战士的老棉袄……一向单调的北方景色,还从来没有见到过如此杂色绚烂的队伍。途经汪家屯,从路边挖野菜的妇女口中探知,日军昨日黄昏刚刚洗劫了屯子,劫得家家粮食颗粒不剩。祁建中命令将仅有的一袋玉米碴子留下,然后休息片刻,率领队伍继续前进。

迎着碎红的曙光,走在前头的是个拿着毛瑟枪的小伙子。他穿着蓝色的乌克兰短上衣,戴着一顶羊皮帽子,边走边张望。队伍刚刚穿过凸出的山岗,他抬起头看了看,快步跑过来向祁建中报告:“队长,你看看那边几辆车过来啦……”

果然,山岗下的公路上,两辆卡车在晨曦粉红色的轻纱中,沉重而缓慢地驶了过来。

“停止前进,准备战斗!”祁建中命令。

所有的战士应声卧倒,子弹上了膛。

公路上,一个披着黄呢大氅的日本军官,从卡车上走下来。摘下军帽理了理头发,开心地吹了几声口哨,不怀好意地向公路两边望了望,脸上掠过一丝阴险的微笑。

然而祁建中丝毫没有觉察,他抽出驳壳枪朝天开了一枪,命令游击队冲了下去。就在这瞬间,车板倒下,两侧架着两排机关枪——车辆装载的并非粮食,而是满满两车荷枪实弹的日本兵!

魔鬼的机关枪哈哈大笑,冲在前面的战士仰面倒下。祁建中挥舞着手刚刚喊出声“撤!”即被枪弹击中,倒在了初春的早晨,倒在了北方的原野,最后的目光停在波光粼粼的珲春河,长叹一口气闭上了眼睛……

日寇罪恶的阴谋得逞,队长祁建中和6名战士当场阵亡,负伤的7人被押往靠山屯残忍杀害。只余下一个活口——原抗联三团宣传委员,现珲春游击队支委于水清。

十天以后,一个阴雨连绵、泥泞遍地的早晨,于、朴二人爬山涉水将“撤入苏联境内”的指令带回,寻遍游击队密营杳无一人,在珲春县城的城墙上,他们看到这样一张佈告:

抗匪祁建中部已被我大日本皇军剿灭,俘虏昨在靠山屯执行死刑,其中抗匪于水清有自新悔过表现,为建立大东亚共荣圈,彰显大日本皇军仁怀之心,免予死刑。

大日本皇军珲春司令部

昭和15年4月7日

勿须置疑,于水清已经叛变投敌。

腥风吹拂,抵抗者的魂灵在风中啜泣。

悲痛哗哗啦啦袭过来,身上的骨头都像散了架,一下子感到针剌刀剜般疼痛。强忍着,俩人对视一眼,然后点了点头,毅然转身离去。

所有的悲所有的痛,都将化为执着的行动。

疾步去到靠山屯,在铁匠刘老黑口中得知焚烧难者的地点。

天,依旧阴沉。二人面向焦土坑里面的骨炭骸致哀,捻土为香,跪地发誓:势必惩处叛徒,以慰烈士亡灵!

山坡上,一朵矢菊花开得正盛,在风中微微点头

 

 

林子里没有风,杂乱无章粗细不一的树杆散发出阵阵潮气。于水啸低头俯看自己的靴子,一层细密的泥点覆盖在磨旧的皮革上。此时,他站在游击队曾经的密营。五米开外是曾经的厨房,烟囱已经坍塌,焦黑锈蚀的圆形铁皮囱折断成了两截,靠着这个他勉强认出是原来的营地。

几乎一切荡然无存,半月以前,日寇的燃烧弹摧毁了这里的一切。幸免的是房前那株白桦树,依然郁郁葱葱,在横七竖八倒下的树杆衬托下,显得是那么的凄怜。两只麻雀在树上串来串去,欲想离开又不忍离去。

看得人心烦意乱,于水啸捶了捶树杆忿忿道:“这些记忆我一直到死也忘不了,而且不仅是我一个人,凡是活下来的人都不会忘却。那帮混蛋无恶不作!……该死的东西,该死的东西!”

地上散落着《富士山》牌香烟盒。可以推断,敌人曾在这里张网,不见有人来此这才撤走。

日他娘的日本鬼子!

事实上并没有任何队员返回,而他俩回来也只是短暂停留。假设队长还活着也绝对不会同意他们回到这里,这么做既冒险又没有意义。可是,必须要回来看一看,寻找叛徒的蛛丝马迹。

左侧太陽穴一阵刺痛,他赶紧用手压住,尽量理清头绪。从最简单的思考开始,渐渐回忆复杂的过去——

珲春支队游击队员于水啸,决不背叛中国共产党,决不背叛中华民族,决心和日本侵略者战斗到底,直到将他们赶出中国!

我是热河省柳河县人,奉命前往苏联寻找上级组织,因此幸免于难。我哥叫于水清,劫日寇粮车中计被俘,我愿意相信他已经阵亡,也许阵亡对他来讲是最好归宿。可是他并没有阵亡,俘虏中仅他一人活命,绝对是可耻的叛徒。坚定的革命者决不能认这个哥,已经堕落成民族敌人的哥!

我们的抗联由于频繁的战斗,已经十分疲乏,接着又遭到日寇疯狂的围剿,为了保存革命力量,大部队已经转移到苏联境内休整,以图更激烈的抵抗。

我的父亲是哈尔滨商人,战前从事药材买卖。八年以前同母亲去韩国进货,路遇海啸葬生大海,只留下我们兄弟俩,但鉴于兄长恶劣行径,我必须以革命的名义大义灭亲!

林子里寂寥无声,旁边是一些被遗弃的马架棚子,早在两年前里面住着许多游击队战士,到如今人字架上长满了腐木菌子。踟蹰片刻,他转过身朝树丛挥了挥手。

树丛沙沙响,朴成焕走了出来。

“现在我们又该去哪里?”他面对废墟问。

“距此两公里的地方。”

“人早该逃跑了,我们可能扑空。”

“必须要找到。”于水啸说。“为给烈士报仇,即便寻遍张鼓峰也一定要找到!”

便转过身走了,走进北边纵横交错的林子。

翻过一道坡又下了一道坡,踩踏在柔软的落叶地,给人一种温馨舒适的感觉。刹那间,于水啸沉浸在过去美好日子的回忆中,长兄如父长嫂如母呐。想到这些,内心便感到一阵害怕,他既想找到那间桦木屋,又害怕找到它,手心就湿湿地渗出些汗来。

草棵井然有序,没有踏踩的痕迹,四周也无任何声响。他耸起鼻子闻。啊,有一股味道,很沁人心脾的气味。倒着的枯树旁边隐隐显露出一点紫色,走近看,原来是轮锋菊。这是一朵完美的花朵,缎面般柔软的花瓣四散开来,在嫩绿叶子的簇拥下格外美丽,花芯上露珠莹莹。

也没触碰的痕迹,这不免让两位游击队员很失望。

继续往深处走,前面出现一张由桦木条子搭成的板凳,周边是散乱的落叶。凳子的表面磨得比较光滑,可以看出有人坐过的痕迹。

同样悄无声息,就连平行的林荫道上也寥寂无声,就茫然地立在那儿,深井似的眼坑显得极怅惘。。这时候,阳光终于穿越迷雾升了起来,照着树冠溢出蒸气,致人恍兮惚兮。

“你是不是记错啦?”朴成焕对四下张望的于水啸说。

“绝对没有记错!”于水啸回答,不知为什么好像很生气。

旁边低洼的积水,呼哧冒着很多黄色泡沫,空气中顿时弥漫出一股理发室的气味,呛得人不由打起嗝来。

忽然,于水啸不打嗝了,只觉得心脏“咚”地跳了一下,上面像是插了一根钢针。不仅如此,他还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惧,恨不得马上逃离。他惶惑地向前望了望,不明白自己究竟怕什么?他的脸变得煞白,用袖子擦了擦额头,然后安慰自己:“我这是怎么啦?在怕什么呀?他是叛徒,应该被处死的叛徒呀!让一切见鬼去吧。列宁同志说过,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自己的残忍。”

奇异的神态引起了朴成焕注意,顺着他的目光直视左前方,林间隐隐约约出现一座桦木屋。

顿时,空气仿佛浓缩起来,奇妙地在眼前交织成了一个透明的男人。样子异常英俊,匀称的脑袋,戴着一顶布琼尼式军帽,略微翘起的上嘴唇上,长着短短的黑茸毛,清晰地衬托着白净的脸庞,忽眨着一双永远让人猜不透的眼睛。

那就是于水啸的胞兄于水清——不啮于人类的叛徒。

思绪七零八落,耳畔似乎传来罹难者的怨唱;

子弹在飞翔,

射入了我的胸膛。

我倒在故乡的土地上,

血洒在了高高的白桦林

……

林深树密处,啄木鸟正“叮咚”啄击着树杆,那是在找寻害虫。

目光对视,俩人相互点了点头。

 

 

一座搭建得比较讲究的桦木屋,极其小资情调。酒盅般大小的树杆拼成的阶梯拾级而上,转拐进门的地方有一方小小的阳台,上面木盒子里植着啬薇,粉色的花朵咕噜咕噜往上爬,昭示着爱情和温馨。

叛徒于水清和相爱的朝鲜女人金中秀就生活在这里。咚咚的敲门声传来,朝鲜女人正在做饭,菜刀狠力地剁着风干的麂子肉,因而没有听见,以为是剁肉发出的声响。

“咚!咚!咚!”又一阵敲门声,树枝不停地拂拭窗栏。小木桌旁边的于水清,正在漫无目的写划,他疑虑地抬起头来,尖着耳朵谛听是否有人在敲门?从早上开始,他一直在和女人议论那些牺牲的游击队员。因为活下来的只他一人,愧疚才在心头盘根错节,长久不能释怀。女人绝不相信那些游击队员是因为他死的,理由是于水清除了处处小心事事谨慎以外,还从来没有辜负过任何人,她像熟悉自己一样熟悉这个男人。

再次传来“咚咚”的声响。这回于水清终于听清,这不是砍切发出的声响,肯定是有人在敲门。他看看自己的女人,忽然觉得心里很缭乱。

趁身打开房门,就看见弟弟于水啸和朴成焕。一阵惆怅就袭上心头,将摊开的几张写得满满的纸收了起来,问一句:“你们来啦?”

两只犀利的眼睛狠狠剜他一眼,他的弟弟回答他:“嗯,难道不该来吗?”然后,目露凶光地瞪着他。

“我知道迟早会有这么一天,只是没想到你们这么快。”于水清脸上掠过一道阴影

话罢,朝门外看了一眼,继尔目光收回把屋子里也扫视了一遍,语无伦次结巴地说:“等,等,等会儿跟你们谈谈……”

旁边的朴成焕打断了他的话:“没什么可谈的!”

做饭的金中秀闻声出来,顺过两张木凳请坐,热情有加地说:“就知道你们会来的。饿坏了吧,饭一会就好,先喝喝茶润润喉。”

端来两杯桔梗茶离开,自顾忙她的去了。

三人面面相觑,谁都不说话。时间分分秒秒过去,门外的风悠悠地吹,撩得树枝叶簌簌作响,屋子里死气沉沉,枪口大睁着眼睛。

俩人的到来,对于水清来说是极敏感的事,与以往意义完全不同。如果是以往,于水清一定首先会问从哪里来到哪里去,但此时的他显得既困倦又沉默寡语,仿佛今天将发生的事情都在预料当中。

心都如悬钟,被一下一下敲打。

饭熟菜好,女主人将菜摆上桌,一盘凉拌桔梗、一碟炒荠菜、一盆麂子炖蘑菇,外加一壶老酒。

于水啸朝朴成焕递过个脸色,朴成焕微微点点头,示意先吃了饭再说,已经两顿没吃丁点食物了。

女人把酒斟上,扭头问:“你们俩都还好吧?”

俩人 “嗯” 一声,闷头只顾吃喝。

她的男人也吃喝着,左顾右盼张望,心有所指的招呼女人:“先吃饭,有话等会儿说。”

朴成焕飞快地吃完饭,“嗯”一声蔑视了他一眼,眼睛里喷出的全是火焰。然后舔了舔嘴唇,放下碗筷端着枪,去门口卫兵一样警戒。

随后于水啸也离开了桌子,趴在窗台向外扫视。窗外,一望无际的白桦树,遥远吹来的风摇曳着树叶,如绿色的波浪。一股风灌进,他就大大打了个喷嚏“啊嚏!”就倒转身,对他的哥哥冷冷说:“我想,你应该跟我们出去一趟。”

紧握的拳头,“咚!”地一声有力地捶了一下桌面。

朝鲜女人惊慌失措:“有什么话,就不可以在家里说?”

这时候,门口的朴成焕举起了枪,竖起眉毛吼叫:“必须跟我们走一趟!”

于水清站起身,两手插在衣袋里,皱着眉头在屋里大步走来走去。他实在太难受了,真后悔不该留在这个倒霉的桦木屋,所以他认为再捱下去已经没有什么意义,就耸了耸肩毅然披上衣服,随俩人走出房门。

下楼梯时,没忘记跟女人说一句:“就呆在屋子里,一会我们就回来!”

他的弟弟坚定地喝斥:“别啰嗦,就这样跟我们走!”

话罢,乒地关上了房门,把女人锁在屋子,并顺手在阳台上带上一把铁锹。

隔着房门,女人还在喊叫,但风撩树叶的哗哗声,迅即掩盖了她的声音。行出两丈开外,女人嚎天喊地的哭声便从门缝里漫溢出来。无言的风,掠过于水啸脸颊,他闭上了眼睛想,今后再不会有任何亲人了!

一片不大的空地,丛生着翠绿莹莹的酢浆草,叶挨着叶,姿势各异开着紫色的小花朵。于水啸一声不吭地站了几秒钟,心情复杂地盯看哥哥。朴成焕急于打破这种令人难堪的僵局,一边从臂上取下枪,一边对他的伙伴说:“行,就这里吧。”

于水清眼睛磆碌磆碌转,打量了一下周围,欠了欠身子:“显然是你们弄错了,我不是你们所揣测的那样……”

无力的解释被弟弟毫不客气打断:“用不着跟我们解释,你这个懦夫!也许你为了活命,觉得你并没有错,可是你出卖了战友,出卖了自己的祖国,早知道如此,我决不该和你成为兄弟!”

语气如烧焦的棉花,冒着烟。

话罢,扔过铁锹叹一声:“唉——你自己掘吧,这地方还真是不错。”

两支枪逼迫下,于水清不得不开始掘土。

土地很松软,并不是很费劲,他打量了一下沿蓬勃的冬青丛和咕唧咕唧冒气的土地,愤愤地说:

“简直莫名其妙,我死得糊涂透顶。就连死神都会觉得冤枉!”

俩游击队员毫不理采,用两支黑洞洞的枪管回答他。

放下铁锹,迅速扣好大衣上的全部扣子:“开枪吧,兔崽子!开枪吧!你看看吧,布尔什维克是如何从容……我就是临死……”

接着,“砰!”一声脆响,蓝色的枪烟清晰地穿越冬青丛,一缕一缕升向天空。但应声倒地的并不是于水清,而是弟弟于水啸!他踉跄了一下,左手抱住脑袋倒地,身子弯成了半圆形,像一只受伤的大鸟,把头扭到肩下发出痛苦的呻吟。

紧跟着,砰砰砰!的枪声炒豆般响起来,林子里涌出一群日本兵,一个日本军曹疯狂地喊叫:

 “射击!……统统的死啦……死了的……

于水清迅捷将铁锹甩开,顺手将弟弟抄上背,对着朴成焕一声断喝:“赶紧跟我撤!”

就飞奔进了白桦林。

后面打掩护的朴成焕,依托着树杆边跑边还击,撂倒了几个敌人。

哒哒哒!哒哒哒哒哒!——歪把子机关枪疯狂扫射过来,打得树叶像冥钱一样漫天飞舞,敌人碾压过来。

于水清见情况危急,也反手取下弟弟腰间的驳壳枪,一边飞奔一边射击,眼睛直直地瞪得老大。要甩脱鬼子还真难说,看来这一切都是精心设计的陷阱。他心中一阵悲戚,这才进一步明白了鬼子为什么会留下他这个活口。真的中了计。他咕噜了一句,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背上的弟弟,也不知是愧疚,还是艾怨。

一点没有想到,跑到尽头,横亘在面前的是一道悬崖,他轰隆一怔打定主意,决不能再次当俘虏!几乎没加思考就抱着弟弟纵身跳了下去。

后面撵来的朴成焕也跳了下去。

山风的嚣叫被淹没了,惊得没膝深的草丛里的野兔蹿来蹿去。

日本兵合围到悬崖,一阵哇啦哇啦地叫。无畏的游击队员一点不比他们的武士道精神差,这叫他们很失望,对准断崖下面一阵乱枪,然后无奈离去。

一路上,嚎着“哇叽哇”的樱花谣。

悬崖跌落到底有5秒路程,短短时间,却是长得没有尽头。当树枝激起狂飙把身子托起又摔下,空中纷飞的绿叶呈绿波一条,将他们重重摔在地上。

于水清和朴成焕没有摔伤,厚厚的草叶铺垫,极富弹性地保护了他俩。短暂的静默之后,从地上爬了起来,于水清盯住朴成焕说:“该相信了吧,我并非叛徒。狡诈的日本人留下我,除了让自己人枪杀自己人外,最大的阴谋是为了斩草除根——钓出剩余游击队员。所以,我哪里都不敢去,就呆在那间桦木屋,更不会主动寻找组织!”

朴成焕耸耸肩:“差一点就铸成大错!”

一句话说完,俩人想起受伤的于水啸。在自由落体运动中,飞快的加速度将兄弟俩分开。

“水啸!水啸!”

在时宽时窄的峡谷间,没有见到。见到的只是崖壁上的桦树、荆树、栗树,绿一块、褐一块,散散漫漫覆盖在崖头和崖底。

寻找好久,终于在背阳的石包旁边找到他。

一动不动躺在那里,紫红的鼻翼上两道乌血,额角之处,枪弹击中的血窟窿已经凝固。触摸鼻尖,没有了呼吸。

巨大的悲痛涌来,泪水顿时迷糊了眼睛、于水清心如刀绞,发出撕心裂肺地悲啼:“我相依为命的弟呀……”

哭声震天撼地,树叶隙缝透下的光点映在于水啸脸上,晃闪晃闪,像飘动的红枫叶。

 

 

埋葬好于水啸尸体,俩人在湿漉漉的坟堆前站了很久。通向外面灰暗而荒芜的小径,游荡着不停息的风,夹杂着潮湿的空气和霉味,向这里吹来。

泪眼胧朦盯看白桦树,凹凸不平的树杆斑斑点点,历经风雨历经沧桑,尽管伤痕累累,仍不屈向上生长。举目又望远处,一片灌木林外边有一条通往珲春的公路。公路上,鬼子的巡逻车来回穿棱,鸣响着不怀好意的喇叭。

于水清瞟了朴成焕一眼,等待他说句什么,可是他什么都不说。面前的树,老枝伸得长长横在眼前成了尘灰色,这会儿愈加浓稠。过公路左侧的白桦林,是他憧憬的桦木屋,里面住着他心爱的女人。她恐怕还不知道大祸临头,或许她已经大祸临头,被鬼子关押进了靠山屯监狱。

遥望公路封锁线,方忧心仲仲,他不知道他们该去何方?也不知道今后该怎么办?

氤氰从树顶漫下来,林子间汇积了很多水洼,上面闪着一团浮光,映出了灰蒙蒙的天空。有一只鸦放心大胆地跟在身后,啄食着青色的浆果。

五月的白桦林宁静而肃穆,于水清踏着积叶,脑子里考虑的全是去向,以及将遇到的种种凶险。他再次告诫自己,一定要沉住气,任何时候绝不能再冒险。

“老哥,我们要越过公路吗?”朴成焕问。

他说:“我没说让你过去。”

年轻的战士朴成焕并没有过多思想,甚至从未体验过生活的乐趣。他自小生活在一个朝鲜族人聚居的屯子,东北沦陷以后, 家里简直生活不下去。仅有的一匹马,也给日本人强行征用走了,父亲被抓到城里关进监牢,受尽了折磨。最后,以抗日分子的罪名处死。

屯长是日本走狗,过去是屯子的无赖加泼皮,偷他们家的粮食挨过父亲的揍,父亲死后变本加厉的报复,将日本兵小队长领到了他们家。猪一样的日本兵小队长看中了他母亲,第二天清晨就把她带回城里 “审问”。

少年的朴成焕前往县城探望母亲。那时候,珲春小城也掀起了抗日浪潮。在喧闹的示威游行中,他听到一个布尔什维克讲演,这个人就是于水清。他爬上路旁的二人转戏台,号召民众奋起抵抗。记得他最后这样说:“同胞们,请支持布尔什维克支持抗联吧,他们是和日本人血战到底的队伍!”

月后,抗联队伍路过屯子,年仅15 岁的少年朴成焕挂上步枪子弹带,跟上队伍走了。其时,母亲不甘忍受猪一样的日本兵小队长蹂躏已经自杀。

正值日本关东军疯狂讨伐之时,抗联已经把各战线上的队伍撤进了密林,所有部队化整为零,开始了机动的游击战。

从此,他跟随游击队过着流离颠沛的生活。复仇在强烈地推动着他,仇恨已将命运和战争紧紧连在了一起。

少年历练成了坚强的战士。

眼下,他也明白,他们再不会有安身之处,很可能他们是最后一次行走在这片白桦林了。

思绪又转到吉凶未卜的明天,转过身来面对于水清。

“下一步打算怎么办?”

不语。

又说:“找地方休息一下吧,然后再考虑下一步怎么办?”

“嗯”了一声。

提议得到于水清赞同。对于这一带他很熟悉,知道左侧50米地方有棵大榆树,树下有个极其隐蔽的山洞,山草遮盖了洞口,藏在里面谁也发现不了。

于是,于水清前头带路。俩人爬上左边的山坡,来到一面断岩前,于水清两只手攀住蔓藤顺藤爬了上去,翻身进了山洞。

朴成焕跟着也进了山洞。

可以看见山下公路上行进的日本巡逻车。两排徒步的日本兵正沿着公路由东往西走,夕阳在他们的枪刺上闪耀,清晰的脚步声和马达声划破山谷。窥视右前方,林子外面是一片开阔地,草棵刚刚破土,矮短而纤细,漫地的山葡萄藤蔓尚未吐绿,以致于一点遮挡都没有。

正盯看,一股冷风灌进了衣领,俩人打了个冷噤。转过身,山洞里墨汁一团,深邃地向里延伸。

朴成焕盯盯于水清,欲开口又未开口,脸上全是瞠惑的表情。

他觉得这个时候,他就是主心骨。

整个情况历历在目,于水清说:“必需要等到天黑,才可能出去。”

“行,只能这样。”朴成焕点头回答:“为了安全也不在乎这么一会儿。”

朝山洞深处走,在背风的角落瞌睡过去。

于水清老做梦,一会儿是浑身水淋淋的父母,一会儿是弟弟无神的眼睛……天兰兰,地蓝蓝,来到一块五花草地。周围全是五光十色的草,前面是条清澈的小溪。弟弟呵一声,草便绿了。再呵一声,树的叶子便发了。又呵一声,树枝头便开花了。他“卟咚!”跳进水里变成了一条鱼,顺着小溪游啊,游,一直游进了海平线的霞光里……

醒来,漆黑吞噬了一切,不安的夜降临了。这是他逃离靠山屯监狱的第七夜,却像熬过了几个月,睡在硬邦邦的地上,全身有点儿酸痛。

而朴成焕躺在地上直打呼噜,就像睡在家里的热炕上,年轻的游击队员对眼前的处境似乎满不在乎,眼下睡得又香又甜,脸面甚至洋溢着笑容。

白天窥视到鬼子在公路行进的表情,鬼祟地盯着这一片白桦林。不难揣测,他们并没有放弃对他们俩的追捕。

看样子,鬼子知道他们落在这片林子,只是不知道生与死。

就唤醒了熟睡中的朴成焕。语气坚定而严厉地说: “我们今晚必须离开这儿,否则天亮后没法脱身!”

朴成焕点了点头:“行,就按你说的办,公路对面的地形我熟悉,上次越界到苏联走过那段路。过公路500米就到珲春河边。顺岸朝上游走,水浅的地方涉河进入白桦林,翻越两座山峦,就是苏联远东地区。我们的抗联已在那改编为教导旅,由周保中同志任旅长。我们可以请求周保中同志,重新组建一支游击队潜回来,为死难烈士报仇!”

于水清点头赞许,只有这条路可走。愿老天爷保佑,顺利找到教导旅。

夜已深沉,公路上的日本兵散尽,天地安静下来,俩人开始动身。

冷风飕飕,双脚窸嗦踩在草叶上,有一种恍惚的感觉。夜色也不太浓,天上泛着几颗寒星,整个白桦林寂静无声,带给人一种奇异的想像。

朴成焕急不可走在前头,杠着枪大踏步朝山下公路走。

于水清追上去,说再等等。而朴成焕没听见,反而加快了足步。

预感到不祥,黑暗中似乎有鬼魅忽眨着眼睛。他再次叫他:“先等等,商量商量再说!”

朴成焕被鬼迷住一样,径直地往前走,而且更快捷地向公路走去。

最最害怕的事终于发生,就在他刚刚踏上公路那瞬间,狂风般的枪弹射了过来。未待朴成焕举起枪,严酷的事实是他头一偏,就倒在了张鼓峰下这片土地。

枪声戛然而止。大批日本兵围了过来,用电筒扫来扫去。

于水清一个猫扑过去,背着他匍匐返回白桦林。凭借着对地形的熟悉,往林子深处逃遁,直到远离敌群,听不见任何动静。

依附在老布尔什维克胳膊弯,年轻的游击队员朴成焕只说出句:“于…于…大哥,我相信你,决…不是…叛徒……”就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背着朴成焕遗体,于水清辗转摸到曾经的家附近天上不时有流星划过,纷纷栽落在远处黑黝黝的林子。

他哽咽地对纹丝不动的朴成焕说;“就在这里好吗?”

回答他的只有呜咽的风。

泪水涌到眼眶里,枪剌为锄刨了个坑,顺口叫了声,好兄弟。

他再不能应,面色泛青,像刚刚抹上去的浆果液。

又说,就在这呗,等抗战胜利那天再来接你。

然后将遗体放进坑,一把一把填上土。

远近之处一派死寂,于水清一阵凄然。看着那个湿漉漉的坟堆,他不知该说什么。他觉着日本人虽然能打死一条鲜活的生命,但打不垮他钢铁一般坚硬的意志。

于是,他面向坟堆鞠了一个躬,回头看一眼梦中的白桦屋方位,转身朝那里走去。

天将拂晓,借着微熹,可以窥见自己的桦木屋已被炸毁,歪歪斜斜,门前斗筐大的洞,横七竖八着树杆与桦皮。

他的女人呢?是被敌人押去关进了监狱,或者已经亡故?

就哆嗦了一下喃喃发出声:“金中秀,我可怜的女人……”

天亮了,墨汗般的乌云游来游去。手持弟弟遗下的驳壳枪,他伤感地倚在白桦树凝望国境线对面。那边的河道上,是一片土灰色的鹅卵石和杂草,偶尔传来零星的枪声……

 

 

在那动乱的1941年的3月,于水清返回老家哈尔滨。

现在城市的主人是关东军11师团“荣耀和骄傲”的井杉太郎将军。早在1932年,他那支万余名亡命徒的队伍就趾高气扬地开进了城。

从此,安稳的日子被打破。市民们早上起来,揉着惺忪的睡眼,提心吊胆地询问起得早的邻居:“日本人昨夜又抓人没?”

这晚,庆祝“全歼抗日联军”,哈尔滨大剧院举行盛大晚会。出席的有11师团联队以上军官,伪满政府全部官员,另有一些逃亡的白俄军官,本地富商与名媛,还有自称“大和武士”的一帮日本浪人,以及少数德意志国家社会主义工人党的党徒。

剧场里挤得满满的。军官们身着崭新军服,伪满政府官员绅士作派地穿着晚礼服,女人们则穿着鲜艳剌目的绣花和服,饰着五彩缤纷的飘带。她们周围是一群响着马刺的军官,这些军官正在向女人们献着殷勤。

嘈杂声正浓,一个声嘶力竭的声音喊:井杉太郎将军到!

远远的,一个日本军官挎着腰刀进场,时不时耸动着双肩,长着个蒜头鼻子,下面黝黑一撮仁丹胡。

全场肃静下来,目光朝向他。他踌躇满志地走上主席台,装腔作势地把手一扬,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宣布:“尊敬先生们女士们,现在我宣佈——庆祝晚会开始!”

台下一齐鼓掌,接着就端起酒杯,静听他的讲话。

这时候,一个人影窜到舞台旁边帷幕,伸长身子,踮着脚尖,将一支驳壳枪靠在台柱子上,瞄准天棚上那只一千瓦的大灯泡放了一枪,灯泡被击碎,碎玻璃雨点般的撒落下来。

场内立即乱成一团。

紧接着又是“砰”一声枪响,不可一世的日本将军脑袋就象向日葵的花盘一样耷偏到一旁,摇晃着身子倒在了舞台上……

女人们歇斯底里地尖叫,惊慌失措的军官们在场内来回奔跑,拔出枪厉声吆喝,想让混乱的人群让出路道,冲上舞台抓捕开枪的剌客。然而并没有奏效,反倒让场中更加混乱到了极点。

谁都没有注意到开枪者像一条泥鳅,从后台跳窗溜到了空荡荡的后街,顺着绿化树的荫影向居民区跑去。

半小时后,全城戒严,日本兵咚咚的马靴声,打破了夜的宁静。

吓得昏头昏脑的市民们从被窝里爬起来,脸贴着窗户向外张望,满大街除了一队队张牙舞爪的侵略者,就是呼呼的夜风尖啸。

不消说,这位勇敢的剌客不是别人,正是潜回哈尔滨的于水清。此刻,他顺着那条著名的繁盛大街溜进曼古小巷,来到一座俄式楼房前。房子里面住着父亲生前的挚友——皮货商人梁友善。那是个虔诚的教徒,家中仅有他一个人,于水清相信他绝不可能出卖自己。

这是个独立的小院,正中有座两层楼房,生锈的铜牌上刻着:“福尔斯皮货”。

他回过头瞥了一眼空荡荡的巷子,双手攀住栅栏爬上去,翻身跳了进去。

顺着铺满枯叶的甬道来到门前,轻轻地开始敲门:“咚,咚,咚!”

白发苍苍的老人梁友善,像孩子那样瞪着恐惧的眼睛,站在通往屋门的走廊,喃喃地祷告上帝保佑。这个虔诚的教徒用他全部的热忱,祈求全能的耶和华来逃脱不幸。他以为,因为他低声的祷告,能让东洋的魔鬼立地向善。但是,每一次祷告都令他失望,似乎全能的上帝也无法制约那帮东洋恶魔。

此时他侧耳倾听外面的动静,忧心如焚,又心怀侥幸:也许自己听错了,外面是在敲别人家的门?也许门外根本就没有什么人,只是听觉失聪的错误?但是,愈加清晰的敲门声,一下子把他的希望粉碎。

仁慈的主啊,千万别是日本人敲门吧?

心惊胆颤打开门,他陡然怔住了,惊讶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敲门的年轻人多像逝去的老友于仲昌啊!

站在门口的年轻人动了一下,轻声说:“梁伯……还认识我吗?”

老人惊叫了一声,摇了摇动年轻人的臂膀:“你是水清,是你吗?”

“是,梁伯。这些年还好吧?”

“日本人占领着哈尔滨,有什么好?”

打开走廊灯,猛然瞧见于水清腰上的驳壳枪,惊愕地问:“水清,你这是……”

从腰间解下枪解释说:“外面已经戒严,没有可去的地方只能叨扰梁伯了。”

“不叨扰,不叨扰。”他盯着他看,像盯着一个失而复得的儿子,激动得就要流下了眼泪。

已逝朋友儿子的到来使他十分高兴。因为孤独是老人最大的不幸——老伴已经去世儿子去了国外,自从日本人来了以后,他一个人呆在家里,冷清得都将要发霉。一时间,他不知道该说什么,就张口问了句:“你这是从哪里来?”

他率直告诉他:“我们的部队遭到了日本人暗算。”

老人蹙了蹙眉:“听说抗联上万人的队伍,难道就这样被打垮?”

一阵严肃的沉默,于水清和老人互相望着。

“也不完全如此,我们的大部队撤去了苏联境内。”于水清说。

“那怎么办,有什么打算?”

“准备重新组建队伍,继续跟日本干!”

望一眼桌上的《旧约全书》老人没有回答,只喃喃地祈祷:愿光芒沐浴黑夜,主啊,请庇佑那些失散的勇士吧,惩罚那些魔鬼吧……

外面足步声终于散尽,夜空中隐隐传来平安的呼噜声。又唠嗑了几句,便倒床睡觉。实在太疲倦,老人很快就入睡了。于水清却一直睡不着。大地可怕地、不可思议地在旋转,太阳穴怦怦直跳。他从床上起来,光着脚走到窗前,朝街上窥视了一阵又重新回到床上。一只手伸到枕头底下,始终摸着沉甸甸的手枪。

于水清在老人家一住就是四天。这四天相处,成了老人晚年生活中的一件大事。他从失散的抗联战士嘴里感到了未来希望,这么多比圣经还令人激动的新鲜道理,他觉得年轻的布尔什维克——对这个国家有着决定性的意义。

而于水清则像关进铁笼的猛兽一样,躲在这间小屋坐立不安。他对打着建立大东亚共荣,蹂躏祖国大好河山地的日本人充满了仇恨。现在他迫不得已利用闲着的时间,把满腔怒火和仇恨传递给了一位老年的天主教徒。

老年的教徒从他那里知道了爱国者目前的困境,以及不懈的抵抗精神,抗日联军正在境外重新集结自己的队伍。还知道,面前这位小侄的无比顽强,仅一人一枪仍在坚持战斗,以无与伦比的勇敢惩治了那个嗜血成性的魔鬼——井杉太郎。

显然,一场新一轮的抗日风暴快要酝酿成熟。虽然抗日联军损失了大量兵员,余部已经撤退到苏联。但是,他更愿意相信,正是在这个时候,上帝会为魔鬼敲响丧钟,给胜利冲昏头脑的日本人毁灭性的一击拯救人类的挪亚方舟已经出现。

于是,当于水清告辞的时候,他带着他走到耶和华像背后的贮藏室,打开了锈迹斑斑的铜皮门锁。

这是间九尺见方的小屋子,里面布满了灰尘,正中间放着张残破不堪的皮椅子,墙角有一付沉重的古老船锚,旁边的铁杆上挂着彼得大帝时代的铠甲,由于年久月深没有擦拭,表面蒙上了厚厚的尘灰。老人一手撩开,从铠甲后面取出个羊皮袋子。

他说:“孩子,这是主的意思,昨夜主对我说过,今天走进这地方的年轻人,我必须要将这袋东西赠给他。”

满是树皱的手颤抖着,从羊皮袋子唏哗抓出一把,是尼古拉二世时代的金币,上面突显着双头鹰图像。又抓出一把,是光绪皇帝时代的银元,上面跃腾着一条祥龙。

于水清没有收下,甚至有些畏缩:“我……我怎么能要你的银元金币……”

老人有点强制的意思,翕动着干枯的嘴唇:“收下吧,我的孩子,去组建你们的队伍吧。我已经风烛残年,权当是为祖国竭尽所能,这些钱财将为你们带来福祉。”

勿容置疑,应该是老人一生的积蓄。

哆嗦的手久久悬在空中,于水清不得收下,感动地拥抱着老人孱弱身躯……。

 

 

孤鸟一样的于水清,决定将这笔财富交到周保中手里。他相信,他们更需要金钱,更能发挥这笔财富的巨大作用。于是,他潜到中苏国境界。

国境界——两根柱子,面对面地竖立,默默地互相敌视,象征着两个不同的世界。

一根柱子柱顶端刻着高梁花、兰花和代表日本的菊花三花组合变形,是日本帝国的傀儡政权满洲国的国家标志。变形的花瓣张牙舞爪,似乎正用利爪抓住漆着线条的界桩;同时,又如乌贼般伸出贪婪的吸盘,不怀好意地伸向异国的领土。

对面20米外竖着另一根柱子。柱子顶端镌刻着锤子和镰刀图案——代表着苏维埃社会主义共和国联盟。

虽然这两根界桩竖得很近,但是两个世界之间却隔着万丈深渊,有着根本不同的信仰与社会制度。

这就是国界线。

界线那边是苏联的远东地区,布尔什维克的防地。

那些界桩跨过杂草从生的草地,穿越森林中的通道,下到峡谷,又爬上山岗,然后伸向无边无际的森林,注视着异国一草一木。

军靴咯吱咯吱响。一队身材高大的红军战士背着步枪,戴着布琼尼军帽,从锤子和镰刀的界桩走起,迈着有力的步伐,在属于他们自己的国土巡逻。

这边却是一队日本兵,穿着黑色的高统军靴、杏黄色的军服,臂膀上扛着三八大盖,枪剌顶端的膏药旗迎风张扬,在并非他们国土上耀武扬威。

丛生的灌木林前方是战壕,一层一层的铁丝网拉得很稠密,黑洞洞的战壕很深,监视哨湿漉漉的铁护板闪着冷冽冽的光。

于水清悄无声息伏在草丛,注目界桩两边走来走去的背影,眼睛里闪动着警觉的光。

敌对分界线,日日夜夜,时时刻刻,都是死亡和枪剌。风吹草动,他不由自主地想退回去。刚刚一冒头,两边的枪声同时响起,差点将他的左胳膊击中。几乎来不及细想,他就势一滚,几个忽旋滚下了山坡。

身后传来阵阵枪响,界桩两边的枪弹同时射击过来。

他意识到偷越国界几乎是毫无可能,现在他只能带着梁友善老人那颗赤诚的心,走进一望无际的白桦林。在一棵大树下,他埋藏好装着金币、银元的羊皮口袋,摸出匕首在第八棵树杆上刻下记号。

一直呆到次日,他从容换上中东铁路局的制服,怀揣着中东铁路局的证件,踏着黎明露离开了白桦林,坦然向火车站走去。

回家去吧,回家去吧,回到曾经战斗的地方,回到战友们倒下的地方,他默默地一遍又一遍对自已说………

 

 

翌年春天,芳草再一次覆盖了山岗。

珲春至东宁广袤的白桦林又出现了一支抗日游击队。他们的队长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大笔金钱,在白俄军火走私商哈巴莫夫男爵手里,购买到大批武器,其中包括数十支最现代化的苏式波波莎41冲锋枪。

游击队用这批武器装备了队伍,首先摧毁了位于靠山屯的日本监狱,救出了关押在这里边的大批抗日志士。其中,包括一个面容姣好的朝鲜族女人。

那一刻,队长望着她,她也望着队长不知为何,突然间彼此都泪流满面了。雨后初晴,天阔云白,暖阳普照,俩个人紧紧拥抱在一起了。

所有的游击队员似乎都猜到了他们的关系,心中默默为他们祝福。世界已经全部静下来,透过监舍周围的木栅栏,能看到一排排白桦树上的阔叶,都在一张张泄着黄光。偶而能听见杜鹃鸟的鸣唱,像串串黛色的音符落在他二人身上。

他听到她呻吟了一声。

这声呻吟就是回应,就是爱的回归。

但凡尝过爱情的欢乐和失掉爱情的痛苦之人,才知道相依相守的不易,战争,残忍地将他们分开,又将他们幸福团聚。

以后的事情,超越了爱情的轨道,多半被纳入了战斗系列。

历经了长久等待,白桦林又响起悠扬的歌声:

飞过山岗

英勇的游击队员

端着波波莎冲锋枪

我们要把日本鬼子,

全部消灭光

要让我们的孩子,

重新见到鲜花与阳光

    …………

游击队频频出击,不断袭击日本军营,直到1945年8月9日苏联红军出兵东北,他们配合远东国际88旅一道攻占了多个城市。

抗日战争结束,这支游击队编入了由远东国际88旅、挺进东北的八路军、新四军组成东北人民自治军。队长于水清担任延吉军分区特务营营长,解放战争中壮烈牺牲于四平战役。

遵照遗愿,遗体葬于张鼓峰的白桦林。

一个春光艳丽的日子,一个身穿列宁装的女人带着个小男孩来到墓地,在乱蓬蓬的艾草坟堆前献上一束黄灿灿的野菊花。小男孩睁大迷惑的眼睛仰起头问:“妈妈,为什么把花扔在这儿呀?”

女人没有回答,将孩子紧紧地搂在怀里。

头顶,一群野鸽子掠过蓝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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