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时分,下了一场大雨,天还没完全晴呢,真真就顶着毛毛雨丝冲出了屋门,院子里的积水被她踩出一溜烟的水花。“一会儿回来吃饭!”真真妈在屋子里喊,真真应都没应一声就不见了踪影。真真的心早就已经到了河边了,“那里一定聚集了好多人”。夏天,只要一下大雨,河边就会聚集很多人。有什么好看的呢?滚滚的洪水,冲破了堤岸,涌向人群,人群欢呼着后退,在拥拥挤挤地后退中,有的孩子被大人拽倒了,一身的泥巴,大人一边埋怨着:“冲跑了怎么办,非要来,有啥好看的,赶紧回家!”一边情不自禁地往河边靠。有的孩子的凉鞋被冲走了一只,都知道没办法追了,但眼睛会一直随着凉鞋而去,心里不住地感叹:“这只凉鞋会被冲到哪去呢?还能不能找回来呢?”翻滚的河水还在不断地往岸边涌,人们的裤脚被打湿了,大人孩子们纷纷把该做的事做了:村子里有个习俗,端午节那天系在手腕上的五彩线一定要扔在端午节之后下的第一场大雨所引发的洪流中,一条条的五彩丝绳瞬间就没了痕迹。慢慢地,洪水的水势弱下来了,可是人群还不愿意散去,大家好像还在期待着什么,“快看”不知是谁突然叫了一声:“鱼—鱼——”,真的是鱼,而且是好多鱼。人群欢呼着,但是没有人敢靠近洪水,此刻去捞鱼,是在拿生命开玩笑。那一条条的鱼,个头都不小,捞上来任意一条,都够一家人吃一顿的。鱼顺着水势漂下去,人群在岸上奔跑,目送着鱼远远地离去,心有不甘,但没有人是沮丧的,大家都是情绪高昂的。村子里的人是热衷于看热闹的,只要有热闹看,甭管是什么,都会在第一时间跑来看。其实,大家都知道,那些鱼都是从水库中冲下来的,但这种事不经常发生,所以,每次洪水到来,大家都希望这样的奇观能够再现。人群中开始有人转身要离开,天不早了,该回家换换衣服吃晚饭了,晚饭过后还要出来呢,人们习惯了吃过晚饭要聚到村口聊聊这一天了,今天聊天的话题一定是那些鱼。可是,就在这时,又有一个声音高叫道“又来了!”“什么又来了?莫非又冲下来一拨鱼?”迈开脚步要回家的人即刻转身,目光投向河中。远远地,从上游冲下来一物体,太远,看不太清楚,等近了,才看清是一棵被连根拔起的大树,树枝上缠绕着各种不明物体。其实,这大树没什么可稀奇的,村子里有的是树,好几百年的大树不就在后山的山顶上站着呢吗?但是,大家偏偏对河里漂来的大树格外感兴趣,目不转睛地忘着它,目送着它离开,就像目送一位尊贵的客人离开一样。这大树的福气可真不小,如果大树有灵,它能知道同时有那么多双眼睛目送它离开,它得多么感慨自己这不凡的命运啊。这回,大家可以安心地离开了,水势已经很小了,再也冲不下来什么奇观了,还是回家吧。人群慢慢地散了,岸边满是人们留下的泥脚印。
天色渐晚,天边的彩霞慢慢地没有了彩色。岸边的人都已经走光了,真真也得回家了,不过回家之前,得收拾一下残局。真真从岸边的小水洼里聊起一股水流来泼在谢上,鞋上的泥巴顺势就流下去了。刚才的人简直太疯狂了,既争着抢着往前涌,又争着抢着向后退,她这小小的身躯有好几次都差点被挤摔在地,好在摔了也没关系,地上都是泥巴,摔不疼的,但是脚上这双鞋可是太惨了,糊满了泥巴,不像是塑料凉鞋,倒像是泥巴做的鞋了,这个样子回到家,妈妈一定会唠叨的,还是好好处理一下吧。真真一点一点地往鞋上撩水,泥坑里的水太少了,岸边是不能靠近的,虽然生在水边,但不会游泳啊,会游泳又怎样呢,每年都会有会游泳的人被淹死的事情发生。终于,真真可以回家了,转身离开的那一刻,真真不舍地望了望大河,这一眼,就是小半生。
真真的闺蜜禾禾要结婚了,真真是禾禾所有闺蜜中关系最蜜的那一个,自从得知闺蜜要在五月的一个礼拜天结婚,真真把原本有可能被占用的那一天早早地就空出来了,乖乖地等着那一天,好像要结婚的不是禾禾,而是她真真。禾禾也够不容易的,没能像真真那样,在考学的路上,一路飙升,最终在大城市落脚。禾禾先是和父母来到一座二线城市,跟着父母一起打工,后来,自己又到了另外一个陌生的一线城市,一路打拼,在那里买了房,买了车,站稳了脚跟,可是就在房子到手的那一刻,闺蜜却有些慌了,因为那一刻,她才意识到她已经三十一岁了,身边的人,尤其是那些在农村结婚成家后又来到城里的人,她们的孩子可都已经上了小学,有丈夫和孩子在身边,才觉得生活是真实的。三十一岁,还没有正经八百地谈过一场恋爱,曾经有过的暗示与暧昧在自己心无旁骛地为车子、房子奋斗的过程中是不会修成正果的,否则,那老天岂不是太偏心,好事都让自己占了?有钱、有颜的女人是很容易在婚姻的跑道上被落单的,尤其是像禾禾这种人生起点低的女人,真的是高不成低不就了,如果找一个心胸与格局都不如自己的男人,那还找男人干什么?禾禾叹了口气,隐隐约约中,她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她觉得自己有可能孤独终老。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格外的清晰,好久,房门才被打开,开了灯,才感觉到原来自己一直嫌小的屋子,此刻显得好大,好空旷。好干净的一间屋子,自己当初就是看上了前房主的干净,才买下这二手房的。此刻,她真希望屋子里没有那么干净,哪怕餐桌上有一瓶喝剩下还没来得及倒掉的饮料呢。走进卧室,床是干净的;走向阳台,一排衣挂空空地悬在那里;衣柜里是空的,冰箱是空的,连洗手间都是空的。第二天,禾禾在商场、超市和家之间来来回回地折腾了好几次,终于,床上有了一只猫、一只狗、一个小女娃,毛绒绒的感觉真是好。花瓶里插上了花,餐台上放了几个并不是用来喝水的杯子,冰箱里装得满满的,她甚至把方便面也装在了冰箱里,为的就是一拉开冰箱的门,就能看到冰箱被塞得满满的样子。装上了电话,实际上自己已经好久都没用过固定电话了,但那架电话真的好看,所以就买来了。窗帘都换成了新的,从样式到颜色,都不是她一贯的风格,嫩黄鹅黄的,料子的质感摸上去就像摸了一只刚出壳没几天的小鸭子,小猪储钱罐也被派上用场了,就让它站在床头柜那冲着自己笑吧。
准备好了要一个人过的,不知道要一个人过多久,也许很久,也许终身。但是,缘分却在这个时候来了。他和她是老乡,无论出门在外混得是哪般模样,禾禾心里还是很清楚的,找对象一定要找一个门当户对的,这是爸妈对她的婚姻所提出的唯一的建议。样子说不上好,也说不上不好,别人介绍的,初次见面,一点都不尴尬,聊得来,这样就可以了。什么都没问,聊得来的人,还需要问其他的吗?问了又怎样?说出来再体面的一个家庭,其实也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在外这么多年,已经过了能够被假象蒙蔽眼睛的年龄了。
能够简简单单地结婚,挺幸福的,简单意味着能够把婚礼办得更属于自己。
真真是第一个被禾禾通知要当伴娘的。伴娘的礼服该是什么样的,禾禾征求真真的意见,真真说“红色的吧,红色的喜庆”,“我得穿红色的,那种传统的大红色,”“你确定伴娘可以和新娘穿一样的颜色?”禾禾觉得今天的真真有点让人看不懂,她知道真真喜欢红色,但没想到真真给自己做伴娘也要穿红色,这不是她所认识的真真啊。“哦”真真有点回过神来,她得听禾禾怎么说,禾禾说她想定紫色的伴娘礼服,那种很柔和的紫色,是禾禾平时最喜欢的颜色。“那就紫红色的吧!”禾禾真是服了这个闺蜜,她对红色的喜欢超出了自己的想象。
真真也要结婚了,真真的伴娘团的礼服都是粉粉的,自己挑了大红色的中式礼服,又挑了酒红色的西式礼服。婚纱照照好后,在选片的时候,真真几乎毫不犹豫地留下了所有红色的片子,似乎并没有关注样子好不好看,真真的男朋友表示不理解,但这样的小事,何必计较呢,她喜欢就好了,“她喜欢就好了”,真真就是因为这样一句话才嫁给他的,当时,真真是无意中听到了男朋友这样跟一起吃饭的朋友讲。
结婚后,真真甚至跟老公说:“我们生个粉嫩粉嫩的宝宝吧”,“那是怪物”,老公认真地说。
真真真的生了一个粉嫩粉嫩的宝宝,当然,这是真真自己的描述,她喜欢用粉嫩粉嫩来形容自己的宝宝,其实,别人都夸她的宝宝是白胖白胖的呢。
宝宝百天照相,真真为他挑了一对粉色的天使翅膀,老公不悦,“我们这可是大小伙子啊,都被你打扮成啥样了?”真真说那翅膀真好看,老公就不再多说一句话。宝宝的百日照出来了,真的好,像极了真真小时候,真真妈拿来真真的百日照,一对照,真真的儿子活脱脱就是一个小真真,只是小真真的头发少了一点。
晚上,真真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背上有一对和宝宝相片上一模一样的翅膀,她扇动翅膀,飘在空中,像仙女一样,老公和宝宝开着飞机和她一起飞。
真真醒了,发现昨天晚上放在床边的红裙子不见了,“老公,把我的红裙子拿过来!”“什么红裙子?没有啊,你真的放在床头了吗?”“穿这件吧,这件好看”老公拿过来一条跟昨晚放在床边的裙子一样的裙子,只是它纯白如雪。真真笑了,她穿上了这条美丽的白纱裙。
一大清早,她在窗前独坐了好久,宝宝和老公在她面前晃来晃去了好几次,好像都有叫过她,但她听不见,她又看见了那条河,涨水的河,被人极度疯狂地去看的河:
真真在转身离开的时候,望了一眼大河,河里漂来了一件红裙子,虽然河水的浑黄已经把它染得看不出是红色了,但真真确定,那就是自己想要的那条裙子,而且真真相信,它一定是漂亮的红色。真真望着它,它快速地漂走了,在水里打着卷,一会儿沉下,一会儿浮起,真真真是望它沉下之后不再浮起,它最好被河底的有棱角的石头挂住,可是,那裙子还是在真真的视线中漂走了。
真真很早就起来了,真真起床的时候,家里的鸡还没打鸣呢,真真的步子迈得很轻很轻,真真甚至觉得,自己如果是个贼的话,也一定是个优秀的贼,怎么能有那么轻的脚步声?连家里的猫都没被她惊扰到,大黄狗只是抬眼望了她一下,随即就把眼皮耷拉下去了。真真来到河边的时候,天刚刚亮,河水已经不再咆哮,谁也想象不到眼下的这条河就是昨天那条咆哮的能吞噬掉人性命的河,河水已经很清了,比山洪没来前宽了,深了,但河水流动的声音依然是哗啦啦的。真真顺着河岸走下去,真希望能看到点什么,哪怕看到的是别的,至少会让她感觉到眼前的一切是真实的,不是在梦里。什么都没有,昨天自己是亲眼看着红裙子消失在视线中的,怎么能还在呢?真真不抱希望了,但她也不想回家,只想在河边走一走,那是一条多么漂亮的红裙子啊,真真断定那条红裙子来历不凡。镇上的集市自己逛遍了,邻镇上的集市自己也逛遍了,都没有,她笃定县城也不会有,也许,只有大城市才会有。那条红裙子穿在班上一个叫小菲的女孩儿的身上,她本来就好看,穿上那条红裙子就更好看了。真真有时候真想去摸一摸那女孩儿的红裙子,可是无论如何她都做不出那样的事来,去摸人家的裙子,表现出很喜欢的样子,这是从小就不被允许的。从真真能记事儿时起,妈妈就很严肃地嘱咐过她,别人在吃东西时,不管你有多馋,都不要去看。虽然红裙子不是馋人的吃食,但道理是一样的。
看来是不会有那条红裙子了,真真开始往回走。昨天晚上短短的几个小时内,真真无数次幻想自己是怎样把那条裙子洗干净,要小心翼翼地洗,要洗好多遍,要轻轻地甩而不是拧,甩的时候不用太用力,甩不干也没关系,就让水自己滴下来或蒸发掉,不能直接晾在晾衣绳上,要挂在衣架上,再把衣架挂在晾衣绳上,要挂在不太晒的地方,太晒也许会掉色,要挂在风小的地方,风太大会把裙子吹跑,土会被刮到裙子上来。等裙子干了,就把它穿在身上,妈妈问起,就说是捡来的红裙子,捡的时候也不知道是裙子还以为是一块布呢,是要给妈妈拿回家当抹布用呢,没想到是一条裙子,扔了就可惜了,先穿着吧,如果有人来找,就还给人家。
也许,那真的只是一块布呢?这样想着,真真那空落落的心才好受点。走到小河分叉口的那一刻,真真忽然明白了什么叫“念念不忘,必有回响”,这本就是不可能的啊,裙子怎么跑到上游来了?不会是做梦吧?真真使劲晃了晃脑袋,睁了睁眼睛,没错,就是那条红裙子。红裙子漂在水里,水灵灵的红,就像鱼缸里那最漂亮的水草,它的一角被挂在了那棵已经卧倒在水里的歪脖老槐树的一根细细的树枝上。真真把它轻轻地捞起来。一路上都没有碰到任何人,天还早呢,路上连一只动物都没有。悄悄地进了院子,家里人还都没起来呢,真真把裙子放在了西厢房的一个盛鸡蛋的柳条篮里,那是家里最好的一个篮子。真真确认妈妈今天不会进来拿鸡蛋,那些鸡蛋都是用来卖的,而不是吃的,今天,这些蛋只能安安静静地躺在这里,家里不会来客人,大人也不去赶集,爸爸妈妈去地里干活去了。真真拿出裙子,把它洗了,动作是那样的熟练,就像是演练过无数遍。真真一边洗,一边想着如何来回答妈妈的问话。
裙子干了,真真穿着裙子在镜子前走来走去,由远及近地走,由近及远地慢慢后退,从左边走到右边,又从右边又走到左边。她觉得家里地柜上的镜子如果是一大整块就好了,可惜不是的,左右走照镜子的时候,地柜的那几扇镜子的边框老是不能让自己从头到尾始终都能看到自己。地柜的下半部分是没有镜子的,真真撩起裙子,小心地爬上炕,站在炕上看镜子里自己的下半身,裙子太美了。妈妈相信了自己,阵阵偶尔会穿一次红裙子,然后小心翼翼地叠好,放到柜子里。
真真是不能把裙子穿到班级去的,她怕她的裙子会引来同学的围观,如果人家问起裙子的来历,她不知道该怎么说。其实,她很想把裙子穿到班级和穿裙子的小菲比一比,她想不起来身上的这条裙子和小菲穿的有什么不一样,也许,就是一模一样的,她希望是一模一样,但又不希望是一模一样。上学的路上,真真一直都希望穿裙子的小菲会突然出现在自己眼前或远远地向自己走来。坐到座位上,真真一直盯着教室的门口,希望小菲早点出现在她的视线中。一整天,小菲都没来上学。
第二天,小菲来上学了,但她并没有穿她的红裙子,真真想问一问,但没问。第三天,小菲还是没穿红裙子,没穿红裙的小菲似乎不漂亮了好多。第四天,真真想直接问小菲,她为什么没穿裙子,是坏了吗,还是借给或送给了别人?还是?真真不想有下一个答案。
小菲很久都没穿红裙子了,真真不能再穿红裙子了,哪怕是偷偷地穿也不行。有好几次,远远地走过来一个女孩,真真都以为那是小菲,如果真的是小菲,她一定拿出那裙子问一问,是不是她丢了裙子,最好是她确实丢了红裙子,但不是自己家里的那一条。
那个夏天,格外的漫长,真真努力地去帮妈妈干活,她想让妈妈用卖鸡蛋的钱给她买一条红纱巾,然后给她缝一条红裙子。妈妈的手很巧,自己的很多衣服都是妈妈做的。她可以向妈妈承诺,过年的新衣服可以不要,头绳、发带可以不要,连最想要的塑料圈耳环也可以不要。
那天下午,小菲真的找自己来了,小菲要退学了,小菲要到城里去打工,她来和菲菲告别。真真翻遍了那个放红裙子的柜子,她要把红裙子拿出来问一问,那到底是不是小菲的裙子,但是裙子不见了。她跑去地里找妈妈,妈妈说裙子被表姐穿走了,表姐竟然连问都没问自己一下,就把红裙子穿走了。
真真跑回家,小菲已经走了,从那以后,她再也没有见过小菲……
2019年除夕的前一天,真真赶回老家。路过那条河时,河道已经快被那些不允许被焚烧的秸秆堵死了,只有一丝丝的水流从秸秆底下冒出来,因为秸秆的覆盖,水不会结冰,水流缓缓地冒出、缓缓地流走。真真只知道它一直在流,但不知道它都流向了哪里,也许很近,也许很远,也许流着流着就没了,也许流着流着就到了大江、甚至是大海。脚下的这条河,会不会如这眼前的村庄一样,说不定哪天就永远消失了呢,那么,真真就再也回不去了吧?有老公和孩子在的家是家,有父母在的家是家,有村庄的那个地方,也是家啊。这个家有太多的故事,虽然它很小,但它很有历史,这里的人心心念念地想要逃离这里,有的人,永远都不想再回来了。每年开春时节,你只能在那一片片的田地上看到几个留守的老人拉着牲口在那里原始的播种,零星的几个孩子,现在,连留守儿童都已经没有几个了,他们被父母接到了城里。即便是儿女城里的家能容得下这些老人,这些老人也是不会离开的。真真懂这些老人,就像这片土地懂她那样,这是真真最熟悉不过的地方,就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她也能准确无误的走进自家的院门。山顶上的那三棵老树,它们是不会老去的,真真想把家留住,哪怕只是留在记忆中,她想写一写她的这个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