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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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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30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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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与子

“叮铃铃,叮铃铃……”放学的铃声终于响了!一位面容清秀、皮肤白皙的少年顶着中午火辣辣的太阳,正急匆匆地往回赶。早已饥肠辘辘的他没有直接往家走,而是径直来到自家的红薯地。果不其然,爹和娘正在地里忙碌着呢!他随手放下书包,拿起锄头,熟练地挖起红薯来……

挖着、挖着,少年突然感觉有个影子一晃,紧接着是右小腿传来一阵钻心的疼痛,他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急忙卷起裤腿一看,只见腿上兀然爬着一条硕大无比的蚯蚓(受外力而凸起的青筋)。

“你再哭,看我不打死你这个讨债鬼?!”爹手里举着一根扁担恶狠狠地说。少年感到莫名其妙,却又不敢分辩,他强忍着泪水和剧痛,又继续劳作起来。

“一条命还不如一条裤子值钱?!”娘嗫嚅着,虽然心疼自己的儿子却又无可奈何,她只好小跑着来到少年身边,蹲下身帮儿子把两个裤腿都扎了起来……

1

这个挨打的乡村少年就是我,施暴者就是我的父亲马前进,别看他皮黑体瘦个子矮,手上却好像有使不完的蛮力。他属牛,他的牛脾气在全村都是出了名的。印象中,打小我就不怎么招他待见,马前进对我经常是“开口就骂,举手就打”,我一直怀疑,莫非我不是他的亲生骨肉,不然他怎么下得了手?!是的,只要马前进的牛脾气一上来,我就成了他的“出气筒”,火钳、板凳、砖块、锄头、铁锹、烧火棍……,他顺手抓到什么就是什么,大多时候,一见情形不妙,我往往拔腿就跑,马前进拿着他的“十八般武器”,就像凶神恶煞一般在后面追,因为场地限制,我的逃跑路线也基本固定不变,每次都要纵身跳下一个三四米高的土墈,久而久之,便有了一个“飞将军”的外号。

俗话说,屋角出头先遭难。作为长子的我,从童年到少年,从少年到青年,完全是在苦水中泡大的。无论是每天放学归来,还是慢长的寒暑假,繁重的家务劳动,让我没有喘息的时候,挑水、砍柴、挖地、锄草、耘禾、挑粪……总有干不完的农活。好不容易遇到个雨雪天,本以为能心安理得地坐下来翻几页书、写几行字,可往往事与愿违。

“你怎么这么不想事?别人家的伢崽都在街上找事做,一天少说也能赚块把钱……你倒好,晚上看书看到半夜,煤油灯的煤油不用花钱买吗?光知道读死书有个屁用……”马前进黑着脸喋喋不休。

我爹马前进没读过几天书,也没有一技之长,为了养活六个子女,只能起早贪黑,一锄向天,一锄向地。每次他打我骂我,我都觉得是自己理亏,怪自己不会察颜观色,不会善解人意,所以总是低着头,不敢顶撞半句。

家里穷,物质极度匮乏,经常是一碗咸菜端进端出。小小年纪,连做梦都在盼着一年三节早些到来,好解解馋,填补填补缺少油水的肚囊。有一年中秋节,我从外面回家,看到灶台热气腾腾的样子,忍不住打开锅盖一看,里面竟然炖着一只香喷喷的鸡,我不由深深地吸了一口弥漫着的油气,嘴里咂巴咂巴着直呑口水。这时,马前进不知从哪里冒了出来,他以为我要偷吃,揪着我的耳朵又是一顿臭骂。我委屈地哭出声来,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这个“中秋劫”太让我刻骨铭心了!刚学过反义词的我,在自家茅房的墙壁上重重写下五个粉笔字一一“打倒马后退!”发小看到后有些不解:“你不是从小就怕你爹的吗,今天是吃了熊心豹子胆了?”我狡黠一笑,不怕,反正马前进也看不懂。

一晃几年就过去了,当年那个因为学习成绩拔尖,先后两次跳级的少年转眼高中毕业了!高考刚一结束,屁股还没落座,马前进就递给我一个布包,里面放着两件换洗的衣裤,逼我跟随村上的大人远走他乡,帮着田多劳力少的人家收割水稻。

现在想起来,那段时间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早晨天还是朦朦胧胧的,我们就已经出现在田里,拼死拼活累了一天,晚上还要借着月光干到十一二点。最难熬的是头顶着炎炎烈日,脚踩着散发着腐臭的泥水,时不时还有蚂蝗来侵袭,身子长时间像把弓一样弯着,那腰酸背痛的滋味简直无法形容,最难忍受的是身上的背心和短裤压根儿就没有干的时候,上面沾满了泥水与汗水,还有偷偷流下的泪水。邻居桂伯看不下去了,他私下里对人说:“这个马前进也太狠心了!为了几个零花钱,硬是把一个细皮嫩肉的儿子当作牛马来使唤!”

高考成绩公布了!我以3分之差名落孙山,这个结果出乎很多人的意料,却在我自己的意料之中。当同学们都在全力以赴备战高考的时刻,我却不得不一如既往的抓紧点滴时间干着永远干不完的家务活。试想,一个准备不足、仓促上阵的士兵,怎么可能在你死我活的战场大胜而归呢?

班主任急匆匆赶来了!几个任课老师也紧随其后,他们来家访的唯一目的,就是劝爹让我复读二战,然而,任凭几个老师苦口婆心、费尽口舌,马前进硬是不松口,他认为我已经长大成人,应该帮他一起分担生活重担,不能为了我个人前途而影响一大家子。几位好心的老师见九条牛也拉不动他,一个个为我惋惜不已,最后只好起身悻悻而去。

于是,我仿佛成了一个有着三头六臂的人,村里第一个出省打短工的人,是我;第一个烧窑做砖瓦的人,还是我;第一个外出垦山造林的人,是我;第一个出没在崇山峻岭的挑夫,还是我……

如我爹马前进所愿,随着家庭田产承包责任制的落实,我们的家境日益好了起来,粮食年年都有节余,每年还要出栏几头牲猪,房子也做起来了,弟弟妹妹正逐步长大,有的还可以在农忙的时候搭把手,爹的脸上渐渐有了一点笑容。

出乎我爹马前进的意料,建国35周年的那年秋天,我在电视里看完盛大阅兵式后禁不住热血沸腾,竟然瞒着他去检了兵,眼看入伍通知书马上要发下来了,马前进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找来所有他认为可以说动我的人来做我的思想工作,甚至还托媒人跟我介绍对象,想以此来拴住我的心。我知道这是我唯一一次改变命运的机会,所以任凭别人说得唾沫横飞,我硬是油盐不进,一向顽固不化的马前进终于领教了什么是蛤蟆吃秤砣一一铁了心。

2

告别家乡的那一天,原本宁静的山村变得喧闹起来,热情的乡亲们将锣鼓擂得震天响,鞭炮声更是此起彼伏。我身披大红花,一步跨上了送兵的汽车。我看到所有的新兵都面色凝重,一副依依不舍的样子,有的甚至泪流满面,抱着亲人久久不放,只有我神情淡然、一脸轻松。当时,我心里其实在笑,这下好了!终于摆脱了马前进的魔爪和家庭的束缚,从此获得真正意义上的自由和解放了!

我刚当兵的那阵子,南疆的硝烟还未散去,对越自卫还击作战还在进行着,国内也不怎么太平,娘不放心我,不知怎么说动了爹到部队来看过我一次,当时驻地正好发生了一起军火库被盗的惊天大案,我们武警全部上去了,统统一级战备,人人枕戈待旦,也没时间好好陪陪他,想着爹一个没出过远门的人转辗千里找到部队来实属不易,心里也久久过意不去。

回乡探亲的时候,听乡亲们说,“自从你当兵以后,你爹的脾气改了好多,就像换了一个人似的,再也没出现过打骂现象,你几个兄弟姊妹可是托了你的福喔!”我听了心头一软,但又不知道说什么好。

部队真是一座大熔炉啊!当年那个被人笑称为“飞将军”的少年,经过摔打和磨炼,逐渐成长为一名能文能武的优秀军人,虽然未能实现自己的“将军梦”,但也是部队叱咤风云的人物。因军事素质过硬,尤其是枪法好,我被分到机动中队,也就是现在的武警特战队。在面对滴血的匕首,面对黑洞洞的枪口,面对滔滔洪水,面对熊熊火焰等生死关头,我一次次化险为夷。我心里想,或许是自己运气好,或许是娘每天在家烧香拜佛的原因吧!因为笔头硬,我先后从中队调到大队、支队、总队,直至武警总部,成为一名令人艳羡的军中记者。军旅15载,部队一次次为我挂上金灿灿的军功章,将立功喜报寄往我的家乡,当地政府又一次次敲锣打鼓将喜报送到家里,爹娘的脸上乐开了花,在他们看来,这毕竟是倍有面子的事,别人就算花再多的钱,也买不到这份光彩和荣耀。

3

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时间真是一条永不停歇的河流啊,两鬓斑白的我站在故乡那条熟悉的大河边感叹不已。如今的我早已在城里安居乐业,也早已为人夫为人父,对爹的感情也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

说起来,爹的身世其实挺悲催的,他是遗腹子,那年腊月二十九,他的生父上街置办年货,谁知正碰到国民党抓壮丁,结果有如黄鹤一去不复返……

爹一辈子不知道他的爹长啥模样,更不知道父爱是啥滋味。他的姐姐做了别人家的童养媳,他的哥哥做了别人家的上门女婿,他的妈妈也跟着哥哥一起走了,他自己被过继到几十里以外的一个马姓人家,一个好端端的家就这样散了!爹从小没有感受过家的温暖,长大后感情比较粗砺,似乎也在情理之中。每每想到这些,我对爹的同情明显多于怨恨。

随着子女一个个成家立业,爹也渐渐步入老年。我虽为长子,但结婚最晚,为了爹娘能颐养天年,我尚未成家就带头交纳赡养费,逢年过节,还额外寄点钱或各种营养品回去。手机刚开始流行的那阵子,我第一时间为爹娘购置了手机,并手把手教他们如何使用,让他们成为村子里最先拥有现代通讯工具的人。爹每年也会到城里来小住三五天,有时是他一个人,有时是他跟娘一起,每次来总要带些干菜、红薯、玉米等农产品,过年边的话还会带点腊肉、油豆腐什么的,我好这一口。不知不觉中,我跟爹的裂痕似乎越来越小,到后来好像完全弥合了!

娘过世以后,爹变得孤独落寞起来,他一个人不敢住在老屋里,就弱弱地对小弟和小弟媳阿英说:“我能不能在你屋里摆张床?你这门口人来人往热闹一些,晒太阳也方便一些。”小弟夫妻俩异口同声:“没问题,只要你乐意!”为了爹在小弟家住得更安稳踏实,生平从没求过人的我,一回城里就破天荒地去找门路、托关系,不到一个月就把侄子的工作搞定了,小弟与小弟媳高兴得合不拢嘴。

想起爹一辈子没出去旅游过,我特意请了年假,带着他上庐山、下长江,还长途跋涉,到西安、洛阳等旅游城市转了一大圈,什么大雁塔、华清池、兵马俑、华山、壶口瀑布、大唐不夜城、少林寺、白马寺、轩辕庙、龙门石窟……许多4A5A级景点都留下了我们的身影。爹虽然心疼钱,觉得旅游比种田还累,但心里是高兴的,我听他对同行的岳父说过,跟他一起长大的那些老汉没有谁享受过这样的待遇。

4

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前年11月,我因为长期高血压引发冠心病,在医院住了一个多星期,出院的那一天,突然接到弟媳阿英打来的告急电话:“哥,爹现在在医院里做肠镜,医生悄悄告诉我十有八九是直肠癌,而且是晚期!”

“天,不会是误诊吧?”我心乱如麻,胸口又在隐隐作痛。

“听说这个主任医生的临床经验很丰富,好歹就等明天的正式诊断结果了!”

“千万别吱声,尤其不能让爹知道真相,不然,以他的性格脾气如何受得了?”

“我们兄弟姊妹多,屋场上又人多嘴杂,就怕……”

“能瞒多久就多久吧!”

“我跟你嫂嫂明天就赶回去照顾他,你跟爹说我身体有点状况,回去疗养一段时间,千万别让他起疑心哈!”

“好的,你们能回来就再好不过了!”

我之所以如此火急火燎,是考虑到家里两个兄弟及弟媳都做着小本生意,三个妹妹也都各有各的事,各有各的难,谁都抽不出时间整天围着老爹转,只好我做老大的硬着头皮上。我和妻连夜收拾行装,除了必带的衣物、被褥、日常用品和自用的药品外,还有米、油、盐及各种调料等,七七八八塞了一整车。

次日一大早,我就迫不及待地发动了自家的帕萨特,途中特意拐到县第一人民医院。当时,拿着诊断书的手一直抖个不停,只见上面赫然写着“直肠Ca”几个字。仔细一问,跟专科门诊医生昨天的判断一模一样。

我坐在驾驶室一边不停的打电话,一边不停的刷着网上的相关资料。不到一个小时,我托熟人找的老专家回信了,像爹这样80多岁的老者不建议手术治疗,否则可能会弄巧成拙,加速死亡。网上也说像爹这样的情况最好采取保守治疗。我继续开着车,心事重重地往前走,不知不觉就到了小弟家门口,老爹正斜躺在竹椅上晒着太阳,见他一副病怏怏的样子,我心疼不已……

“爹,诊断结果我已拿到,放心,你就是肠里长了点息肉,医生说服点云南白药胶囊,止止血、消消炎,就会逐步好起来!”我故作轻松地晃了晃手中的诊断书。

“没有大问题就好!”爹有气无力地说。

时候不早了,妻手忙脚乱地开始烧水泡茶、做午饭……

我搬了根凳子,坐到爹的身边,正准备说点什么,爹突然坐了起来。

“糟了!老三的几头猪还在圈里饿,老二的一窝鸡也没喂食,这么晚了咋不见他们的人影呢?”爹说着说着就要挣扎着起身去代劳,我急了,一把按住他,“你昨天做肠镜,被折腾得只剩半条命,这时候还管那么多闲事干嘛?”

“你懂个啥?他们的事我不管行吗?”爹的口气一点都不好。

“爷有爷世界,崽有崽乾坤。你不管,难道他们就不生活了?就好比我,当年转业安置、结婚生子、买房装修,都没要你操心,不也办得妥妥当当的!”爹无言以对。我急不择言,说过之后又有点懊悔和担心。

我的担心并非多余,爹转个背就跟左邻右舍说,我那几句话就像几把尖刀在剐他的心。唉!这个马前进又误会了做儿的一片好意!

在家呆了仅三天,爹就开始下“逐客令”,他的理由是城里的家不能长期关窗闭户,水电五金及灶具容易生锈,我哭笑不得,心想把我当三岁小孩哄呢!我爹马前进的真实想法是,我在家里没有自己的落脚点,住在兄弟家里要多用水电气,生怕兄弟们吃了亏。我不理会这些,硬是死缠烂打呆了20天,见爹的身体状况日益好转,自理能力又比较强,也就放心地走了。

5

纸终究包不住火。我离开不久,我爹马前进就知道了自己的病情!他气得火冒三丈,怪我没有做主送他去大医院治疗。其实当时我们是背着他开了家庭会的,所有在家的,儿子、儿媳、女儿、女婿全都到了场,考虑到手术风险系数太高,而爹又年迈体弱再也经不起折腾,尤其想到他含辛茹苦一辈子,实在不忍心看着他临了还遭那个罪,大家的意见高度一致,决定采取保守治疗方案。爹不知道这些细节,也不理解儿女的良苦用心,一天到晚像祥林嫂一样,逢人就诉说他的不幸,逢人就指责我的不是,还说我当初不顾家人反对去当兵,是自私自利的表现,骂我是黑了良心的、枪炮子打的、不得好死的……

大妹忍不住说:“爹,你别再咒哥了,他也一把年纪了,身体也不好……”

“等他下次回来,我不仅要骂他,还要打他!”

我没想到自己的亲老子对我这么恶毒,心一直在滴血,接连几天茶饭不思。想打电话解释,他要么不接,要么等我一开口就挂机。端午节到了,我按例转了一笔过节费给他,当天晚上他总算是开了一回恩,跟我说了几句。

“爹,持续下了那么久的雨,这两天转晴了,是不是舒服点?”我没话找话。

“是是是,天一晴我就好过了,等到六月天太阳大的时候,我的癌症会自动好。”

“你别动不动呛人嘛,目前全世界都没有根治癌症的方法……连专家都说,你这样的情况越做手术走得越快,多少名人有钱有势有地位,照样是束手无策……”

“你糊弄鬼,别人的都能治,就我的治不了。梁家×××也是癌,前不久在南昌做了手术,现在活得好好的。”

“是吗,他多大年纪,他是什么癌?”

“对门山的青光岩!” (在我老家“岩”与“癌”同音)

“嘟、嘟、嘟 ……”电话又被挂断了!

我爹马前进的心态越来越差,脾气越来越大,上厕所的次数也越来越多,伺候他成了天下第一难题,花钱请人,他不同意,别人也不敢来。我跟两个弟弟商量,你们体谅下老哥吧,我离得远,在老家又没自己的窝,最主要的是爹一直不待见我,要不我多出点钱,你们两家轮流照顾,再说还有三个妹妹隔三差五搭把手。兄弟们支支吾吾,“哥,还是三兄弟轮流来吧!”

“我理解,我不怪你们,是爹太难伺候。这样吧,我先请3个月病假回去照顾爹,你们跟他打声招呼!”

“哥,住的地方你不用担心,因为做生意,我新做的房子暂时不会去住,你就住这,离爹那儿只有几十步路。如果担心爹啰嗦,水电气的钱你自己交。”大弟主动说。

妻有点畏难情绪,心里跟打鼓似的。我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安抚道:“别怕,千难万难总比坐牢好点。我已作好思想准备,保证做到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别忘了,你自己也是病人,医生反复交待,你需要静养,尤其不能劳心,更不能生气啊!”

“放心,我的身体我有数,更何况我跟爹毕竟情浓于血,再怎么也不可能闹得那么僵。”

跟上次一样,又是满满一车,这回还多带了几样炊具,并给爹准备了十盒药和几条烟。

6

怀着忐忑的心情,我们到家了!爹虽然样子不好看,也不正眼瞧我,但他既没骂我也没打我,让我感到些许宽慰和庆幸。

第二天,我们就正式接手了。我每天早上负责采购,妻负责一日三餐。考虑到病人胃口不好,加上爹又比较挑食,我们尽量做到荤素搭配,合理调剂,确保三天之内不重样。

说实话,每次采购食材的时候我头就有点大,牛羊肉爹从来不碰,鸡鸭鹅他也不沾,除去这些,选择余地小之又小。好在我早就摸清了他的“底数”,腊猪脚、腊猪肠、腊猪耳……总之,只要是腊货都比较对他的路,油豆腐和烟熏小河鱼他也能接受。另外,什么猪肚汤、墨鱼排骨汤、人参肉饼汤,他也不排斥,但有个前提,外地来的饲料猪肉是不能进门的,必须是本地现杀的土猪肉。

其他都好办,价钱高点也无所谓,难办的是,猪肚是乡下的抢手货,貌似这里的人都很作幸(喜爱的意思),物以稀为贵,不是有钱就能买得到的,起码要提前一个礼拜打招呼,还要托人情、卖面子,听说之前有人为了抢个猪肚争得面红耳赤,甚至动起手来。

一天早上,天刚破晓,我冒着严寒早早守候在别人家的肉案前,大概花了800块钱的样子,抢到了一个大猪肚和一块前腿肉,我兴冲冲地跑回去,叫妻趁新鲜把猪肚给炖了。妻立马挽起袖子,洗、焯、捏、搓、刮、切……每道工序有条不紊,弄得干干净净的,然后用武火压、文火熬……为了保持原汁原味,妻没敢放其他佐料,只放了几片生姜和少许盐,两三个小时过去了,掀开紫砂砵的那一刻,一股香气扑鼻而来,我舀了小半碗尝了尝,清清亮亮,粘稠而不油腻,味道异常鲜美。

“你这是用河里的鹅卵石加水炖的吧?没一点看相和滋味!”爹把筷子一搁,把满满一碗猪肚汤往外一泼,邻居家的三条狗马上簇拥过来,有滋有味地吃着地上的肚条,并用舌头舔着地上的汤汁……我站在原地呆若木鸡。

立冬过后,山村的天气越来越冷,早上起来一看,门前的菜地覆盖着一层厚厚的白霜。我见爹房间没一丝热气,怕他冻着,特地买了一板车无烟炭送去,当我堆放整齐,准备离开之际,爹正好从外面蹓跶回来。

“赶紧搬走,这不是你的家,也不是我的家!”

“爹,买都买了,你叫我往哪搁?”

“谁叫你买的?你问过我了吗?”

唉,一片好心又被当作驴肝肺了!我只好乖乖地搬走,暂时存放在祖堂的角落里。

看样子,我爹马前进还是因为没送他去大医院而耿耿于怀。他哪里明白,要是一查出来就做了手术,也许他坟上的草都长一人高了。小弟媳阿英说,为了堵爹的嘴和世人的嘴,还是送他到南昌去一趟吧!我想想也好,你哄一下他试试。

没过多久,阿英就从爹房里出来了,“爹答应了,这会儿正在收捡衣服呢!”

“还是你的面子大!”我朝阿英竖了一个大拇指。

凌晨四点钟,我们三个兄弟、两个妹夫陪着老爹分乘两辆轿车向省城进发。当天上午就在有名的二附医院进行了一系列检查,第二天早上CT和核磁共振的结果也都出来了,跟县医院之前的诊断并无二致。当着肿瘤科医生的面,我和弟弟都劝爹赌一把,把手术做了。

“你们是懵的吧,我可不想把一条老命丢在这里!”爹的头摇得像拨浪鼓似的。

“爹,这个决定只能由你自己拿,现在改变主意还来得赢。”候诊大厅里,我们不死心,还在轮番做着劝解工作……

“我保证以后不怪你们了,要不我敲个牙齿给你们作证!”

话都说到这个份上,我们只好尊重爹的意见,打道回府了。

谁知回来以后,爹的话风又变了,跟外人一个劲地埋怨,怪我们没有早采取措施,现在一切为时已晚……

几个月下来,对爹的出尔反尔、黑白颠倒我已见怪不怪。我和妻每天都低眉顺眼,陪着小心,挖空心思为他改善伙食,他却从不领情,不是嫌咸了就是嫌淡了,不是嫌硬了就是嫌软了,不是嫌多了就是嫌少了,反正没给过一个好脸色。我俩走的时候,二妹说,爹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有你们这么悉心照顾,他的气色好了很多,脸上都变得圆润了。大妹也附和着:“是哦,你们走后,看他咋办?!”

7

阳春三月,本是春暖花开的好时节,爹的病情却日见严重,已经不能出门蹓跶了。为了履行做儿女的责任和义务,我和妻不得不再次奔赴那个没有归宿感的老家……

爹越来越憔悴,也越来越挑剔。帮他倒马桶、洗内裤的时候既不能戴口罩,也不能戴手套,否则,他肯定要骂人,说我们嫌他脏。有一回,我做完这些事,用肥皂多洗了几次手,结果被他骂得狗血淋头。

提起饮食就更令人头疼了,这也不行,那也不好,分明就是鸡蛋里挑骨头,我和妻都感到无所适从。

了解内情的邻居大嫂悄声说:“我见过偏心的父母,但没见过你家老头子这样的,他平时对你两个兄弟总是和风细雨的,弄什么你爹就吃什么,没见他这么挑三拣四的。”

“我也百思不得其解,感觉他的疑心病越来越重,好像生怕我往他碗里放毒药似的。”我苦笑着说。

“没办法,他不待见你,你就是从自己身上割块肉下来给他吃,他也会嫌你的肉酸。”

唉,邻居大嫂的话不无道理,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啊!

日子越来越难熬了,我真切地体会到了度日如年的滋味。

晚上,趁着没人,我为爹泡了杯菊花豆子茶,想坐下来跟他好好沟通下。

“不要在我面前虚情假意,你们都舍不得花钱花时间,都盼着我早死,你们这帮没良心的畜牲!”爹恼羞成怒……

“我也是你的亲崽,你有话就不能好好说,能不能像对两个兄弟一样对我?”我尽量放慢语速,压低自己的声音。

“你不是!你赶紧死走,我不要你照顾…”马前进,这个我叫了50多年的爹突然变得暴跳如雷,像疯了一样,只见他随手去抓身边的小板凳,我赶紧拔腿就跑……

我的心死了,彻底死了!我失神而又无力地瘫坐在床上,吩咐妻连夜收拾东西,第二天早餐也没吃就灰溜溜地走了。车上,我咬牙切齿地对妻说:“他死了我都不会回来了!”

约摸过了一个月,我没再往老家打电话。一天晚上,最小的妹妹打来电话:“爹已经不行了,现在在县第一人民医院……”

我心里五味杂陈。当天晚上两点左右,左腹部一阵紧似一阵的剧烈疼痛把我疼醒,我爬起来揉啊揉啊,没有丁点效果,妻六神无主。我想拖到天亮再去医院,一分钟、两分钟、三分钟……不行!我实在熬不住了。妻见状,当即拨打了120,救护车很快就到了。送到就近医院后,急诊室马上对我进行了诊治。特事特办,CT结果十来分钟就出来了,输尿管结石!医生说,一个不规则的结石正好卡在输尿管的狭窄处,既不能上也不能下。除此之外,左肾上还分布着几个小结石。医院马上跟我打吊针,内服外用的药一起上!折腾到天亮,我感觉好了许多,经过医生同意,我带着一堆药回了家。

到家没多久,疼痛又上来了!妻赶紧打的将我送到医院,如此反反复复半个多月,没睡过一个安稳觉……就在这时,老家的电话又响了,是大弟媳阿梅打来的。

“哥,爹现在已到弥留之际,他四处张望,想找你说话……”

“我结石患了,现在正疼得厉害,等会好点马上打过去!”

过了一会儿,我感觉好了些,马上拨通了阿梅的视频通话。

“爹、爹、爹……”见他头发稀松,脸上痩得不成人样,我的心像被什么东西扯了一下。

“老大,老大啊……我脾气不好……”爹的话有点含糊不清。

“爹,你放心,没人怪你!你坚持住,我明天天一亮就回去看你!”

爹“哦”的一声,好像一块石头落了地。

放下手机没多久,二妹三妹相继打来电话,她俩都拖着哭腔说,爹现在就是吊着一口气,盼你回来!

“我也想今晚就回去,可我结石疼得厉害,自己没法开车啊!”

“这个你不用担心,阿伟答应开车来接你。”

“好吧!那就辛苦外甥阿伟了,只是这一晚上他都得在路上颠簸了!”

凌晨五点半钟,我们终于到了家。我三步并作两步来到爹床前,三个妺妹正在帮他擦身子。我轻轻喊了一声“爹,我回来了!”爹吃力地点了点头。见他嘴唇又干又紫,我用棉签醮着凉开水小心翼翼为他擦拭。

爹躺在床上不能动,用眼睛的余光久久盯着我不放。

“爹,这是哥啊,你不认识了?”

爹没有吭气,仿佛有很多心事要对我说。

爹眯着眼,呼吸突然变得急促起来。妹夫说,听爹的呼吸还蛮有力气,今天应该没问题,你们有急事的就抓紧去办吧!听这么一说,兄弟姊妹们也就陆续走开了……

我站在爹床前没有挪开半步,我久久望着他,也有千言万语想对他说。

爹的呼吸时而急促,时而停止,直至最后没有了一点声息……

爹就这样安详地走了,永远永远地离开了我,离开了我们。

按照当地风俗,丧事简朴而不失隆重。三方四处的亲戚朋友和方圆几里的父老乡亲纷纷前来吊唁。走完所有流程用了三天三夜,滂沱大雨也下了整整三天三夜,一如亲人眼里的泪。道士做法事的间隙,几个妹妹特意找到我,哽咽着说:

“哥,算命的早就说了,爹过世的时候,只有一个儿子送终,谁也没想到这个为爹送终的人是你。”

“回过头来想,你的结石早不疼晚不疼,等爹一住进医院就疼,这是爹在念你啊!”

“由此看来,爹其实最在乎的人是你,他故意把你气走,是心疼你身体不好,也知道你心气高,不想你长期住在兄弟家里,有寄人篱下的感觉,怕你受委屈……”

我的胸口像被什么撕扯一样疼。我知道,这是妹妹们的猜想,也是对我的一种宽慰,但我宁愿相信她们所说的这一切都是真的。在如泣如诉的唢呐声中,我披麻戴孝,紧紧搂着爹自己早早准备的瓷板画遗像,围着他的灵柩不停地转着圈,泪水一直在眼眶里打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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