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每个人心中,永远都有一片属于自己的月光的森林。
事实上,那只是一片普遍得再普通不过的杨树林,就在村子的东面。
我对这片树林有很深的印象主要是不仅每个春天都会看到它绿成一面墙,每一个秋天洒一地金黄的叶子,每一个冬天铺一地无痕的雪。也还因为每一个安静的夜晚,总会看见一轮或半者半轮月亮从树林中升起。月亮从东边的树林上升起时还是一轮金黄,但升到半空时却洒下冷冷清辉,把乡村的夜照得如流水般宁静,地上的东西也清清楚楚,有如分了白昼的三分之一的光。和春、夏、冬相比,我更喜欢在秋天去林中赏月。尽管那些个夜晚月凉如水,但那月色会让人的心也如水般沉静,不喧嚣,不浮躁,不茫然。
当然这不止是一片供我们村里人赏月的去处,实际上这片树林还是村里年轻人约会的最佳去处。我小时的时候,和小伙伴们玩耍时如果疯跑进树林,总会在林中的某棵树下看见一双人影,他们一个靠着树,另一个靠着那一个,一个人把嘴贴到另一个的脸上或者是嘴上,或者紧紧依偎着低声说些听不清的话。他们看到小孩子总会匆匆走远。后来,我们这些小家伙长大了,才明白他们在干什么。但因为毕竟不是白天,虽然月色如练,在斑驳的树影下,我们无法辨清到底是哪一对。只有一次,我偶然路过树林边上,听见我小姨和一个男青年在说话,我小姨说话的声音我听清了,而且,我还听到她还嘤嘤地哭声。
后来,我才知道那个男青年和我小姨私自谈了恋爱,可我的姥爷却不同意这桩婚事。知道小姨恋爱还用烧火棍狠狠地打了我小姨一顿。这一切都因为那个男青年的父亲和我姥爷从年轻时就互相看不顺眼,两家人也不知道因为什么事,虽然没什么仇也没什么恨,却疙疙瘩瘩地积了不少怨气。后来,我小姨在姥爷找的媒人介绍下,远嫁到外村去了。小姨的生活过得不好也不坏,看上去也没什么波澜。但我想,小姨的心里一定记得村子里这片洒满月光的森林。
这片森林不仅洒了小姨的泪水,也有我失落的心。上中学时,我因为在地区的报纸上发表很多诗歌,受到班上同学的崇拜。其中和我同村的一个女孩和我走得很近,她是我小学班主任老师的女儿。在初三那年,因为父亲去世,家中变故,作为家中长子,我不得不辍学回家务农。就在许多知心好友都不再和我联系时,那个女孩多次来我的家中鼓励我重返校园。还经常给我买许多书看。她有的时候是自己来,有的时候带几个同学来。而且都是几个女同学。
我格外的自卑,起初我从没有注意过这个同村的女孩。因为,我从小就认识她,她学习并不是特别的好,她还经常和男生打架,这些都是我一直没有太在意她的理由。直到我辍学在家的那个夏天,她带着鼓励和希望还看我,我心生感动的同时,意外的发现这个曾经不起眼的丑丫头已经是婷婷玉立的大姑娘了,眉眼间尽是春风暖意。当她一袭长长的白色连衣裙,抱着一堆学习资料来到我家凌乱不堪的院子时,一向从容不迫我的,突发手足无措,心跳加速,不敢正眼看她。
也就在我决定放弃我那美好的理想时,是这样一个善良、美丽、知己,让我充满了希望。
但悲哀的是,年轻的我,以为这就是爱情。
我开始给她写信,用比女孩还是娟秀的小楷字体,每一天都借着明亮的月亮趴在窗台上给她写信。写的内容是什么我已经记不起来了,只知道每次都要在大笔记本上写上四五页。那些夜晚,我在纸上写下她的芳名,把她的姓氏省略,只写上她的单字的芳名,就感觉满屋子的月光都是芬芳的。
我辍学有整整一个夏天,农事繁重,我每天下地锄草、割猪菜、放马……夏日的骄阳的暴晒,和田野间的野风骤雨已经把我打造得初具农民的模样了,但每个月亮如水的夜晚,我只要拿起笔在纸上给她写信,我就仿佛又重拾回了我高贵的灵魂和理想,我是一个诗人,是一个王子。而她仿佛就是我的公主,我的红颜。
同情是无法变成爱情的。友情也无法变成爱情。爱情就是爱情,无可替代。这些都是我在多年之后,在回忆那段心灵之恋时总结到的。只是当时惘然其中的那个傻小子,固执地将信托人捎给她。她开始是沉默,然后是慢慢地疏离,后来终于回信,婉言拒绝了这份感情。
那是一个深秋的夜晚,在亲属们的帮助下,我终于又回校复课。老师和同学们都主动帮我补课,我对未来再次充满信心。她却没有再走近我,尽管我们只隔着一个同学距离那么近,却有如隔山隔海般的存在。
在一个深秋的夜晚,我一个人漫步在村东的树林里,轻轻的秋风已预言了季节的凉意。我裹紧外套靠在一棵树上望月冥想。每天写完作业累了,我都会步行来到这里。这片树林在那些岁月里是寂寞的。好像除了我没有人愿意再来这里徘徊。也许,村里处对象的人有了比这更好的去处。
那是一个月光很好的晚上,晚饭后,我怅怅然地来到林子里溜达。远远的一个身影向我走来。起初,我并没有在意,直到那身影的步履和身形让我熟悉起来,我才知道是她来了。我在信中曾不止一次地约她出来,到这林中走走。可她从来没有答应过。不想今晚却不约而至。
见到她我只有手足无措,也不知说什么好。爱是一件多么富有魔力的事情,当一人爱上另一个人后,原来聪明无比也会变成笨猪。她在我的身边停下,只说了几句话,就离开了。是的,她来得快,走得也快。似乎只有这样,才能更让我明白她说的那些话的道理。
她说,不要因为感情影响了学习的心,她很欣赏我,但她这并不是爱。或者说,欣赏并不等于爱。她说,我们还是朋友。事实上,从那一晚她就不再是我的朋友了,她在校也不和我说话,放学她不会和我一道骑车回家。即使在周末回村途中途中遇见了,她也不再和我说话。我和她也无话可说。
尽管如此,爱深成魔。在那之后的许多夜晚,我都曾借着月色去她家院门外徘徊。即使是冬天满地的积雪,她家的门外也会留下我的脚印。中学毕业后,我们终于各奔天涯。她了师范学校,最后嫁给了我们班的一个男同学。是的,直到她和他结婚,我才发现她爱的人,原来是他。他们一起读的师范,可谓双宿双飞,生活得很幸福。多年后,她们家搬离了我们那个村子。
同样在外地工作的我,再回村时,分外觉得村子空空落落的,实际上,村里不过少了她们一家人。或者说少了她。尽管她走出这个村子已经好多年,好多年前就注定了她的就一去不返。
可直到她们家搬走,我才觉得那个村子顿时荒芜起来。那片在月光下洒满忧伤的树林也荒芜起来。一切都变得模糊而不可信,随着时间的冲刷,我甚至忘记了我到底爱了她多少年。我是否又曾恨过她多少年。在爱恨之间,我又执着了多少年。
幸运的是,我们都不会再回那个村庄了。我们都成了远方的城里人。都不必再面对曾经的往事和往事的尴尬。我们可以老死也不必往来。
不幸的也是,我们再也回不去那个村庄了。事实上,我们从那里离开后,就将注定这一生将不能复返。我们既使拥有了全世界,却不能再拥有一片属于自己的月光的森林,哪怕是洒满了忧伤的森林。
不知道在我们之后,那个月光森林又演绎了谁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