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或许是一种特别的乡土记忆。每次我走在故乡的村道上,总会莫名想起二十年前,村里人沿路拾粪的情景。
那是在冬天的清晨,也就在凌晨四五点钟的样子,天刚蒙蒙亮,甚至还没有亮。这时的村道上就有人影出没了。有的甚至还打着手电筒。他们左臂上挎着一个土篮子,右手持着一个小型的密齿的叉子或者小铁锹。他们沿街寻找着,边走边找,地面上模模糊糊的猪粪或者是牛粪。碰到同道中人,不用看脸远远听着脚步响就在道是张三还是李四。然后一个支吾一句“吃了吗”,另一个也回一句“没呢,你吃没?”(除了秋收,零晨起来做活,从来没有人家在冬天吃那么早的早饭)便擦肩而过了。
如今看来,这样打招呼未免有些滑稽。虽然都在拾粪,但村里人在过去的二十年里,见面都喜欢问对方吃没吃饭。好像除了这个问候,不会问候别的。或者没想过问候别的。后来母亲说,那是因为你没有挨过饿,他们那个时代挨过饿的人都知道,吃饭是多么重要的一件事。即便是拾粪,实际上也是为了吃饭。
走到天大亮,从村南沿街走到村北一圈,正好是一土篮子粪,倒在自家的粪堆上。然后放粪筐,进屋洗手洗脸、吃早饭。如果拾到的粪多,早饭吃的也香。
这或许是我老家或者是东北的乡村那些年月里的冬天一个特有的情景,村里人勤奋的很多,即便是冬天里猫冬,那些日子过得好人家的男人,很少懒在被窝里。凌晨四点总是要起床外出去捡拾村道上的家畜粪便。
那时候,村里家家都养一头猪,春天抓来的猪崽儿,到冬天腊月杀年猪,过个好年。这一年里,为了能让猪自由自在的长大,村里人几乎不会圈养,都选择散养。自家的猪村南村北到处跑,只有早中晚喂食的时候,站在自家门前喊上几声“喽喽喽……”自家的猪就和在外疯玩的孩子一样,好像听到他娘在院门外“儿啊,别玩了,饭好啦,快回家吃饭”一样,疯跑回院子里,对着猪食槽的野菜和玉米面和成的大餐,狼吞猪咽一顿。看着它吃得那么香,喂猪的女主人总是摸摸它们有些扎手的头,它们就“呼噜”两声好像在作回应。
吃饱了食的猪和吃完饭的孩子一样,又满村疯跑去了。春天他到街路边的壕沟里拱草根儿,夏天到积了雨水的路坑里洗个泥澡,冬天趴在向阳南墙根儿晒太阳。它们没有圈,整个屯子就是它们的圈。没有圈养猪上膘很快,但它把猪粪也拉得满街都是。全村的猪到处走,最后也分不清是谁家的猪拉的粪。于是这猪粪也就成了公共资源,谁拾起来就是谁家的。印象中,村道上的牛粪不多,因为牛基本是赶到草场去圈养的,只是从外面赶回来时路过村道,那些恰巧需要方便的家伙把粪扔在的村道上。和猪粪相比,牛粪的坨比较大,但这种吃草的家伙,它们粪再大也没有养料。而吃玉米面或糠料的猪拉的粪则是农家肥中的上品。
当然,平常的猪粪是比较臭的。因为天冷短时间就被冻住,不仅从地上铲起形成一坨,就连粪味也被冻住了,不会那么明显。对于那些经常拾粪的人而言,拾粪也是一种乐趣。自己用铁条做的小粪叉最好使,而小铁锹则会铲上太多土,放在土篮子里不堪重担。
记得那时村里拾粪最厉害的人是二舅。二舅那时是村长,是村里有名的会过日子的人。妈妈看到二舅家的大粪堆越来越大,就埋怨父亲懒,于是每天四五点钟也催促父亲起来,出去捡粪。父亲迷迷糊糊坐起来,卷上一根旱烟,抽了一支烟后才起身穿好衣服走出门去拾粪。我上了中学,看到村里我和同龄的男孩子也晨起拾粪,母亲也支使我去拾粪。我起初有些不好意思,象征性地在家跟前转了一圈便回来。后来发现了其中的乐趣,甚至有了想赶超二舅这个“劳模”的想法。尽管如此,我和父亲父子二人合力拾粪的本事还是不及二舅一人,二舅家的粪堆年年都是村里最大的。它家地里的庄稼也年年也长得最好。
这些捡来的猪粪,到了第二年的开春儿,需要用从很远的树林里拉来的腐烂的树叶土掺起来。然后浇上水,天气好时就开始倒粪(把粪堆和树叶土搅拌均匀)在太阳里暴晒多日后,粪开始发酵了,吸足了阳光的粪堆内部铲开后可便呈现出青白的颜色,冒着青烟,温度发烫。此时,猪粪的味道也没有那么明显了。我们把它拉到田里,洒在垄沟里,在没有使用化肥的年月里,庄稼和菜蔬的生长全靠农家肥的功劳,用农家肥种的蔬菜和瓜果格外的香甜。
后来,到了九十年代初,随着农用拖拉机走进农家,化肥也走进了农家。高产量的化肥逐渐替代了农家肥,村里养猪的也越来越少,而且基本都是圈养。饲养羊群的人家多了起来,圈里的羊粪可以充当农家肥。村道上几乎见不到猪粪了。拾粪的记忆也从此断代。
如今,在城市里生活的我经常听到同事说起,他们看到市场上那打着农家肥、生态有机蔬菜标签的高价果蔬,就有一种到城郊开辟一个小菜园种些生态蔬菜的想法。这时,我便想起那些曾经拾粪年代的生活是多么的健康和美好。
如今的老家,家家户户已很少养猪,村道很是整洁,这个早已不再拾粪的村庄,庄稼地里全是化肥已胜过了农家肥,一种对原来淳朴事物和那年代美好又落后,心中涌起一种莫名的忧伤。
如果我们这一代人逝去,那么关于这些生长在村庄的记忆,将成为永远的消失的秘史。也许,我没有必要执着记住一个村庄它曾经生活的细枝末节。可除了这些细节,没有人知道,它是那样的鲜活而又生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