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隔多年,我仍是会梦到少年时割草的情景。在这些梦里,我还是猫着腰穿行在足以将我小小的身躯淹没的草海里,我左手不停地向前环抱住一扎又一扎的青草,右手中的镰刀不停地挥舞,将成片的青草放倒……这些梦总是无比真实,甚至在梦里仿佛也能清晰地嗅到青草的芬芳。
那时我只是十四五岁的少年。父亲也刚刚四十出头儿。父亲从年轻时就是生产队时代有名的车老板。他成家立业后,随着土地承包到户,他用积攒了多年的家底养了两匹枣红马,一匹公马,一匹骒马。两匹马一挂车,一副犁,从春种到秋收,这两个大牲口,在很多年里,一直是我们家的功臣。
养马种田,养马拉车,自然要给马准备草料。我暑假里最常干的一件事就是割草。我坐车父亲的马车来到田野。父亲卸下马车,将两匹马分别用拴马桩钉在两个草长得较好的区域,让它们像圆规一样转着圈的吃草,就扛起锄头到田里干活去了。而我则拎起镰刀到田间地头或杂树丛里割草。
马最爱吃的谷莠草,就是狗尾巴草。它的样子很像谷子,草茎较细,叶也是细长的,这种草呈嫩绿色,草香浓郁,对马儿来说,也许口感最好吃吧,或者说是草中的上品,总之马儿很爱吃。还有一种草,长在多水的沼泽地里,称为水稗草,它颜色灰绿色,根部发红,叶子很宽,马儿也还算爱吃。但吃完最糟糕的是马儿会拉稀。父亲说,在老家往西的内蒙一带,还有一种长在草场里的洋草。是比谷莠更好的草,我们那的人常常在冬天买几大车回来,用铡草机铡成寸段,为马当做冬天的口粮。本地没有洋草,水稗草又不能常吃,于是谷莠草便是马儿的最爱了。
我可以在田间地头割草,也可以到杂树林中去。那里草又密又嫩,哈下腰片刻功夫,就能用镰刀放倒一大片,然后用两把草扎成草绳打捆。那两个大家伙比较能吃,我一天最少准备它俩的晚饭、第二天的早饭,算下来至少需要十来捆草。
我爱割草其实是有它的乐趣。且不说这个活计远没有手持锄头顶着大太阳、保持一个弯腰的姿势在田间锄草那么辛苦,还有很多的自由的空间。在杂树林中,夏天我会很快找到杂树林中的一种比樱桃还好吃的野果——欧梨,这种野果大小和颜色与樱桃极为相似,香气扑鼻,口感极为香甜。对于我那严重缺乏水果的童年来说,这简直是天赐神物。
夏秋之际,几场雨后,杂树林中又可以采蘑菇了。油亮肉厚的油蘑,小巧玲珑的草蘑,一股脑地从地里冒出来。蘑菇一般是成片生长,往往发现一个蘑菇圈,就可以采上两大筐。那种乐趣无异于发现了新大陆啊。有时,我在草丛间还能碰见一只小刺猬,和它逗玩上一会儿,看着萌萌的小家伙从抱团装死,趁我这个不速之客不注意时灰溜溜地逃走的样子,让人忍俊不禁。当然,草丛中有时可能也会遇见蛇。我们老家那别的蛇不多见,只有一种低毒的野鸡脖子偶尔会与我邂逅。这种蛇一般见到人就开溜了,很少会主动攻击人。农村长大的孩子基本是不怕蛇的。可为了保险起见,我每次走进草丛都会用树枝打草开路。
黄昏时分,在父母的呼唤下,我把割好的草背到马车上,躺在堆满青草的马车慢悠悠地回到村庄,内心宁静而满足。回到家,母亲准备晚饭,父亲将马拴进马圈。站在槽头前的马儿,看着满车青草馋得不行,虽然它们拴在地头已经打了一个下午的牙祭,可是它们食量太大,仿佛永远吃不饱。这时,我便扔一捆谷莠草到马槽里,他们便开始了美美的晚餐。
如果当天这两个伙计在田里拉犁、耥地干了重活。它们的晚餐就不能这么应付了。就像母亲犒劳父亲炒两个菜、汤上一壶酒一样,马儿的晚饭也要精心准备一番。我和父亲要将割回的青草用铡刀铡成寸段,然后用大葫芦瓢舀来满满一瓢粉碎的玉米料,加上一些大粒食盐和少许水洒在半槽青草段里,用料叉子搅拌一番,一顿美味的草料大餐就做好了。两个牲口俩低着头,眼皮都不撩一下,不停地咀嚼着草料,听着马儿牙齿咀嚼青草的声音和溢满整个马圈的草香味儿,我总有一种巨大的成就感。
那时候,农村老家几乎家家养马,人们用马拉货、拉柴、拉犁、耕地,用发酵的马粪当农家肥。马儿们为农家卖力地干活儿。所要回馈便是农人们天天都要给马儿割草。作为农耕民族,农民与马的关系,似乎从古至今一直这样延续着。直到上个世纪八九十年代,农用拖拉机普遍使用,让马儿在农耕民族的上逐渐被淡出历史的舞台。这些被马贩子收走马儿的命运,大多是被送去了屠宰场。这样的归宿让和马有了深厚感情的农民不免唏嘘和伤感,但却又无可奈何。
而我家那两匹马在“铁牛”普及之前便被卖掉了。那一年,父亲身患重病,急需钱来救治,四方筹借无门,便只好将家中最值钱的两匹大牲口卖掉。在两匹马离开这个它们工作了快十年的家庭时,父亲那一天支撑着病弱的身体,亲手为它俩拌了最后一顿多加了不少玉米面的草料。然后,不停地用手抚摸着两个家伙的头,用刷子为它们最后梳理了一次棕毛,然后又依靠在马槽边看着和两匹吃得正香的大牲口很久很久。
遗憾事的是,我们卖掉了家底儿也没能救回父亲的命。父亲去世后,母亲带着刚刚十六岁的我和十三岁的弟弟陷入重重困境。最后,多亏了我三舅和三舅妈的帮忙种地,才度过了那段万分艰难的岁月。后来,在父亲去世第二年,家里又有了两匹牲口。一匹和我一样年轻不听使唤的红色的小公马,一匹大伯赠送给我家拉货用的年迈的老毛驴。小公马正值青春期,个性极为叛逆。常常是在地里拉着犁便狂奔起来,一直拖着犁疯跑。最后我要费上小半天功夫才能追上它,安抚着把它糊弄因家,等进了马圈里再给它一顿“修理”。老毛驴倒是好使用,可是因为也是头公驴,见到街上的母驴就发疯。有一次,我一个人赶着驴车拉烧柴,它发疯去追路前方一头母驴,我使尽全力也拽不住缰绳,被它拽了一个趔趄从车上掉下车来,所幸是土路,没有摔伤。可是驴车闯进一片树林,木制的车辕被撞得七零八落,最后幸好有一个树丛绊住了缰绳,这头老驴才停了下来,它终于还是没能如愿以偿。
后来,在母亲和舅舅帮助下,在家休学一年的我又去上学了。家中的两匹牲口交给了十五六岁的弟弟,同样交给他的,还有一段更为艰难的岁月。弟弟二十那年,在全村普及铁牛的情况下,弟弟将已经被驯服的小公马和老得已经对爱情提不起兴趣的老驴卖掉了,买了一台二手的拖拉机,家里的日子也是越来越好了。在人们不需要马和驴的年代,这两个家伙的命运可想而知。那时,正在外求学的我,不清楚卖掉这两匹让我们一家人都很难摆弄的牲口,母亲和弟弟是什么心情。我的心里倒是一股说不出的酸楚。毕竟它们为这个家付出过太多的汗水,即便它们是不会说话的牲口,面对这样的结局,我仍感到深深的歉疚。
没有了马,没有了驴,马圈被弟弟改成了车库。不用再割草了。挂在墙上的镰刀也生锈了。此后,我每次回到家中,看着昔年的马圈里不声不响地停放着这么一台带着柴油味的大铁疙瘩,我的眼前总会晃动着在马儿们在马槽前吃草的影子。
在从此不用再去割草的日子里,我却深深怀念那些年里割草的日子,并深深感恩那段贫穷而艰难的岁月里所遭逢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