港口小渔村的清晨,万物睡眼惺忪,鸟鸣如滴露清响。不远处,海涛轻抚着海滩,生怕惊忧了这份恬静。站在村口一眼望去,水天一色;大海、蓝天相接于一条微呈弧形的海平线上,天空飞翔着几只白色的海鸥,远远近近点缀着大大小小的船只,海面闪烁着一大片金色的亮光,像金光闪闪的鱼鳞。
突然,礼炮声陆续响起,不一会儿,人声鼎沸,小渔村迎来了热闹喜庆的一天。
一场婚礼正要开始,从场地上支起的桌椅就能看得出,参加婚宴的人肯定不少,至亲好友纷纷前来道贺,脸上乐开了花。然而更多邻里乡亲的表情,则像那在阵阵海涛中惊起又落下的海鸥,让人捉摸不透。
“新娘子叫什么名?长的怎么样?有啥本事?居然把徐军的心给俘获了?”在厨房帮忙的少妇一边择菜一边疑惑地问道。
“就不告诉你,免得打翻了你心里的醋坛子,待会儿吃不下饭。”坐在灶边准备生火的中年妇女打趣道。
“嘚,嘚,别五十步笑百步,咱这小渔村哪个女人没暗恋过徐军,怎么就打翻了我一个人的醋坛子。”少妇急忙辩解,屋里一阵哄笑声。
锣鼓声渐行渐近,新娘挽着新郎,终于出现在祖屋对面的道路上,乡亲们纷纷围到路边,想看看到底是何方“神圣”能俘获这小渔村钻石王老五的“芳心”。
锣鼓喧天,窃窃私语声夹杂着。确实,新郎虽年近五十,但依然高大魁梧,英武刚毅,他是参加过小星山战斗的烈士的后代,又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作战,立过战功,更是市里少有的慈善企业家。仔细瞧瞧这位让他等了几十年的新娘子,矮小黢黑,其貌不扬,虽然穿着雪白的婚纱,但她的外表体形仍令众乡亲有些失望。大家不明白,这样一位功成名就、充满传奇色彩的“男神”,千挑万选之后,竟找了个如此普通的女子。
新郎新娘在至亲好友的祝福和唏嘘声中,依照港口的婚礼习俗,顺利地举行了婚礼,新娘新郎为大家敬酒的时候,大家才通过新郎徐军的介绍,知道了新娘名叫海鸥,是县人民医院的一名外科医生,家乡在稔山。“海鸥”、“医生”,正是这两个简单的词,让乡亲们似乎领悟到了什么。婚宴现场,推杯换盏之际,除了一片开怀的欢笑声别无其它。
婚后,徐军并没有马上离开村子,他和新娘海鸥停留在他毗邻大海的别墅中。每天清晨,都会看到他坐在宽大的阳台上,看着海鸥在惊涛骇浪中,在风雨里,自由自在、无拘无束地翱翔。而他的新娘子,隔不多久,就会递来一杯茶,或是送过一本书,偶尔拿来一盒香烟,端上一碟小吃,简短地聊一小会儿。举手投足间,看得出她很尊重和疼爱自己的丈夫。
悠闲的时光如手中的细沙,从指间缓缓地滑落。转眼就到了结婚第三天,按照港口人的习惯,这天是要“回门”了。一大早,徐军便准备好礼物,满满当当地塞在路虎车的后备箱里,然后和妻子一起,离开了家,朝着稔山进发。
徐军寻思着港口距稔山有一段距离,只顾认真开车,没留意到妻子海鸥的神情,她欲言又止,车内十分安静,安静得令她不由自主地把目光投向车窗外。海浪拍打着岸边的礁石,绽放出无数纷飞的思绪,海鸥伴着海涛向远方翱翔。她不由想起《七绝新韵·咏海鸥》:
凌风有志放歌吟,
敢弄惊涛动魄魂。
振翅盘旋云雾里,
海天日月任追寻。
半晌,海鸥喃喃自语:“徐总,我们家户头小,您买了那么多礼物,太破费……”徐军闻声,赶紧把车刹停到路边,认真地凝视着海鸥,生气地说:“还叫我徐总?你我已是夫妻,携手一生的夫妻,你是我最亲的人,还跟我这样客套,以后叫我阿军吧!”海鸥不知所措,只慎慎地点了下头。徐军爽朗一笑,说道:“不叫阿军也行,就叫阿嚏吧!”说着他做了个打喷嚏的鬼脸,海鸥见状,忍不住笑了。
一路上,夫妻俩有说有笑。车到海鸥家,已临近中午,在稔山一座大山的山腰上,徐军看到了几间古旧的砖瓦房,紧靠蟹洲红树林,高大的树木,连绵的山峦,那几座小房子坐落其中,如同一枚枚小小的蚂蚁窝。他们在山脚停下了车,拎着大包小包地跑了两趟,才把东西都搬到了海鸥家。
走进低矮的门,“哥……”,海鸥一声喊,让灶台角落一个穿着陈旧宽大迷彩服的男人又惊又喜,手里的毛竹水烟筒顿时落在了地上,他就是海鸥的哥哥阿虎,皮肤黝黑,眼窝深陷。
“海鸥,今儿是你回门的日子,哥没有什么好招待你俩,真是对不起你!哎,村里好多人都迁走了,我瞎着眼摸了几里路,也没找到会弄响器,会掌勺的人来帮忙。” 阿虎慌忙道,摸索着起身。
“没事的!哥,您辛辛苦苦养大我,怎么可以说对不起我。阿军都备好了东西,哥,您就安心歇着!不用急!等下我来做饭就可以了。”海鸥眼眶含泪,走到哥的跟前。
徐军也连忙近前握住阿虎的手:“大哥,您别伤心!我们不讲那排场,要是论理,我也该九请九送,依媒妁之言打响器来娶海鸥的,但是海鸥喜静,叮嘱要一切从简,所以我也就没论那一套,特意在我老家简单地举行了婚礼,我今后一定会照顾好海鸥,照顾好这个家!”听到妹夫这么讲,阿虎宽慰了不少。
地处稔山的偏僻小渔村,虽然交通不便,但临海靠山,大自然回馈的是清新的空气,湛蓝的海水,咸咸的海风,令人心旷神怡。
两个男人拣了板凳,并肩坐在屋檐下,海鸥在几间破旧的房子下来回穿梭,收拾了一阵,拿出糖果和茶水,坐在两个爱她的男人旁边,倾听着两个男人的故事。
“大哥,您是兄长,我和海鸥结婚本来是要请您到我家坐主位的,但是给您打电话邀请您,您怎么不肯来呢?”徐军真诚地说道。
“眼瞎了,进山出山路途不方便,你们的情况我都听海鸥讲了,说你是小星山战斗英烈后代,事业有成,又重情重义。她年纪也不小了,当医生,工作忙,一直说没空找男朋友,我知道她是为了照顾我,一有空就回家帮我干活,担心我看不见,什么都替我准备好。我真怕因为我误了她的终身大事,她能遇到你这样的能干人,我现在没什么不放心的了!”阿虎脸上泛起微笑。
“大哥,听海鸥讲您也是雁湖交通总站烈士高汉大爷的唯一嫡孙,又参加过对越自卫反击作战,而您的眼睛是怎么伤到的?”徐军关切地问道。
“我以前是在南部军区服役的,在老山前线上受过伤,立过功。回乡后想为父老乡亲做些事情,把路修通,结果放炮开山的时候遇到哑炮,崩瞎了双眼,路也没修通,村里人大多数人都选择离开这里。县民政局给我在坪山安排了住房,叫我去休养,可我不想给组织上添麻烦,也舍不得离开这片红色土地。”阿虎一声长叹,惊飞了屋檐下栖息的海鸥。
徐军看到这样,连忙转移话题;“哥以前是南部军区的?那和我一样,我也是南部军区的,1979年,对越自卫还击战全面打响,我被分配到团部后勤处。”
阿虎愣了一下:“你们的任务除了普通的后勤工作,是不是还负责为阵亡烈士掩埋遗体?”
“是啊,我也去过老山前线,那场面让我这一辈子都无法忘记,战争是残酷的,但战友们个个都是好样的,真的!”徐军低头哽咽着。
海鸥明白,两个男人相同的经历令他们一起回到了从前,回到了那硝烟弥漫的战场。她去房里拿了一盒纸巾递给徐军,然后一个人去厨房张罗饭菜。
阿虎听到徐军的哽咽声,若有所思:“你知道越战时南部军区的卫生员海鸥吗?她的歌声十分动人。”徐军抬眼看到阿虎眼角的泪珠,他沉默片刻,结结巴巴:“不,不认识!”
“她是我见过最美的女兵,很多伤员受伤之后,由于气候炎热很容易感染,军区医院里很多伤兵都很绝望,火气很大。但是每次一听她唱《是谁折断了我美丽的翅膀》:
我是一只港口的海鸥
只想拥有属于自己的天空
像梦一样自由地飞翔
可是
是谁折断了我美丽的翅膀
阻止着我振翅高飞的梦想
望着美丽广阔的蓝天
白云在召唤我
而我无法张开翅膀
我是一只港口的海鸥
只希望像天真可爱的天使
不离不弃陪伴在你身旁
可是
是谁让我失去幸福的天堂
让我在惊涛骇浪中伤心流浪
望着壮阔神秘的大海
海浪在呼唤我
而我无力展翅翱翔
......
大家都会安静下来,病痛似乎被她的歌声隔离了。”说着,阿虎的眼泪落了下来,他沉浸在回忆里,沉浸在枪林弹雨的战场。
“后来诡计多端的敌军偷袭了我军野战医院,医院里大多是伤病员和医生,但是大家的意志很顽强,依托地形优势,经过一场敌我双方殊死激战后,双方死伤人员都很多。我也受了伤,轻度昏迷,听到子弹呼啸而过,想挺起身来战斗,就在我正要直起身的时候,迷迷糊糊中看到海鸥背对着我展开手臂,嘭的一声闷响,海鸥倒在我旁边,滚热的血流满我的胸口。”说着,阿虎下巴剧烈地抽搐着,回忆掺杂着巨大的伤悲。
徐军的眼泪再也止不住了,他嘴唇咬得青紫,手也颤抖得十分厉害。
“哥,今天是个好日子,别总是絮叨这些,让阿军也跟着伤心,军区那么大,怎么可能什么人都认识。”海鸥不知什么时候出来了,一边给两个男人递纸巾,一边安慰道。
“嗯嗯,树老根多,人老话多,今天见到你,这位妹夫加老战友,我开心!”阿虎的脸上挤出一丝微笑。
时近中午,食物的香味开始从屋内飘散开来。那顿饭,阿虎和徐军吃得十分酣畅,虽然菜不曾多吃,但酒却喝了几瓶,一直喝到太阳下山。此时,天空还燃烧着一片橘红色的晚霞。大海,也被这霞光染成了红色。
夜色加浓,苍空中的“明灯”越来越多了。徐军才迷迷糊糊从桌上回到床上。海滨小渔村的夜,一轮金色的月亮,从小渔村峰峦迭嶂的峰尖钻出来,像一位纯情少女,露出一张稚嫩的笑脸,那红扑扑的,圆圆的,亮亮的月色,多像当年海鸥的脸庞。虫鸟争鸣,山泉淙淙,风影摇曳,一如当年的野战医院。
约摸半夜时分,徐军突然像得了魔怔,不仅身体抽搐,还急切地叫着“海鸥!海鸥……”那声音,凄惨中带着绝望,亢奋中带着伤感,很快,徐军的眼泪和汗水浸湿了被褥。
“阿军,我在这儿,我在这儿。”海鸥一边搂住他,摇晃他的身体,一边叫着他的名字。徐军哭喊时就像个无助的幼童,令海鸥很是心疼,她冲了一杯红糖姜茶,喂着徐军喝下……
过了好一会儿,徐军才缓缓地睁开眼睛,他看了一眼海鸥,翻了个身又睡去了。
第二天天一亮,海鸥主动带着徐军出去散步,二人一前一后,爬上一处高岗,极目望去,海水拍打着岸边,洁白的浪花卷起,又落下。呼吸随海浪的来去而起落。远处镇子周边的村庄田野,如同锦缎,矫健的海鸥点缀其中,十分美丽。
“阿军,你应该也认识我哥说的海鸥吧,其实我心里明白,你和我哥一样,也有海鸥情结,都喜欢看着海鸥飞来飞去,我们是夫妻,这里除了我俩,再没别人,你就对我说说她的故事吧。”海鸥充满怜爱而又深情地看着徐军。
“你不会怀疑我对你的感情吧?”徐军有些惭愧地问海鸥,牵起她的手。
“不会的,一个男人,能几十年如一日地坚守过去,这样重情重义的人,不会是感情骗子的。”海鸥认真地回答。
徐军的眼泪泛上眼眶,他一头扎在海鸥的怀里,痛苦地抽泣着:“我和海鸥都是港口镇的,我俩一块长大的,父辈都是港口英雄民兵连的战士。我父亲1962年10月在参加小星山岛与美蒋武装特务激战中牺牲了,而海鸥的父亲九死一生,因作战有功,被特招到南部军区当侦察员,后辗转多个部队担任要职,海鸥没有随军,一直留在港口生活。尽管父辈都是港口英雄民兵连的战友,但我也从没去打扰过海鸥的父亲。我俩是典型的青梅竹马,你明白吗?”徐军泪眼迷蒙地看着海鸥,海鸥一时间不知道如何应他的话。
“我俩作为港口英雄民兵连的后代,一块报名参军,奔赴对越自卫反击战场后,便不再联系,因为怕影响对方战斗和工作,打算战争结束后就回港口小星山岛旅游结婚,我俩从小就形影不离,一起做功课,一起玩,我的生活里时刻有她,因此我从未想过海鸥会离我而去。那天后,也就是你哥说野战医院被袭后,我怀着沉痛的心情,准备将战友们的遗体集中在一处掩埋起来。就在那时,我意外地发现了一具仅有十七八岁的女兵遗体,从领章上我知道她是军部医院的卫生员,应该是在敌方特工偷袭野战医院时牺牲的,她前胸中弹,背部有一个大窟窿,但面色依然像熟睡了一样,美丽、安详。只是雨水冲刷后,头发上沾着泥巴,很杂乱。那一刻,我心猛的一颤,不会是海鸥吧?”徐军激动地说道。
“当我用手擦掉她脸上干枯的血迹和污泥的时候,我震惊了,那不是别人,正是我的未婚妻海鸥。我的脑子如同惊雷闪过,全无知觉地瘫坐在地上,任凭雨水和眼泪一起落下。最后,怀着深深的惋惜,我特地将她安葬在大批男烈士中间,我想我的爱没能守护好她,就让战友们用更多的爱来保护她!”徐军说到这里的时候,痛哭失声,用力握紧海鸥的手。
“第二天,我们接到命令,要把烈士遗体运回国内烈士陵园统一安葬。在执行这项任务前,团长特意找到我问:‘昨天,你是不是处理了一位女兵的遗体’?我说:‘是!’团长说:‘这个女兵叫海鸥,她是咱们军长的女儿!军长现在要见你。’我见了军长,军长神情凝重,他拿出一套崭新的军装交给我并对我说:‘找到我女儿时,把这套衣服给她穿上吧!’
当时,战争还在继续,远处炮火轰鸣。我冒着大雨,在掩埋坑中找到了她,圆圆的小脸上眉目依旧清秀,雨水洗净了她冰清的肌肤。我把我的雨衣脱下将她裹住,小心地包好,像呵护襁褓中的孩子,将她抱上坑来。随后,军长和我一起为她换上了新军装,重新换上戎装的她,格外漂亮、端庄。我们满怀悲痛,向她深深地敬了一个军礼。军长慈祥地看着女儿,缓缓脱下帽子,细声地说:‘海鸥,你是好样的!你为国捐躯是光荣的,你现在可以飞了,你就放心地飞吧!我会跟你妈妈说,你飞回港口去了!’”
徐军痛哭失声,他泪眼婆娑,望着海鸥。“面对军长,我不敢提起父辈们的港口情结,不敢说自己是海鸥的未婚夫,我失去了至爱,可他失去了掌上明珠、失去了骨肉亲人。我只能把满腔的悲痛和崇敬化作一个标准的军礼献给军长。你知道吗?其实海鸥本来是军文工团的战士,是她自己在战前强烈要求到前线野战医院去帮助抢救伤员的,如果还在文工团,她也许就不会牺牲,后来,我每年清明节都到云南边防烈士陵园去看她,抚摸着刻在墓碑上的她的名字,我总会想起当时为她换上军装的情景,她的音容笑貌总是浮现在我眼前……”
“如果海鸥不是主动为我哥挡子弹,可能也不会牺牲。怪不得当年哥哥在广西收养我的时候给我取名海鸥,原来是为了纪念这位救命恩人。”海鸥颇有感触地说道。
“你是在广西被你哥哥收养的?”徐军震惊地问道。
“是啊,那一年我十一岁。惠东解放前夕,我父母被美蒋特务从港口挟持去台湾的,父母在台湾生下我后,更加思念港口这片故土,希望我像只港口的海鸥自由飞翔,长大后能回到美丽的港口。后来全家从越南辗转回国,又碰上中越关系恶化,父母被越军流弹击中牺牲了,我从越南偷偷跑过来的,当时哥哥从烈士陵园出来,看到我饿得奄奄一息,就把我抱回来,收养了我,送我上学。”海鸥动情地说道。
“是不是边防烈士陵园?”徐军激动地问道。
“是啊!”海鸥点了点头。
“海鸥就是埋葬在那里!”徐军急切地说道。
山风抚过山岗,草木温柔地弯下了腰。
“海鸥,你虽然飞走了,但你永远停在我们心里!”夫妻俩异口同声地感叹。
伫立港湾,海涛阵阵,海鸥时而贴着海面飞行,时而沿着海边徘徊,时而飞向大海深处,时而停留在沙滩或岩缝。它们经常用矫健的身影帮助着迷航者,用弱小的身躯抵挡着暴风雨。它们总是不停地鸣叫,不停地歌颂这人世间的大爱。
在港口东侧风光旖旎的小星山岛上,一对甜蜜的夫妻正携手漫步,一群海鸥在绕着他俩伴舞,场景是那么温馨和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