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 爱

立春，是一个充满思念和萌动的节气，每逢这个时候，阿蕴总会想起父亲，还有他那不为人知的“偏爱”。

事有凑巧，立春那晚，阿蕴下班回家，妻子正在看电视剧《红楼梦》，放的是贾府夜宴的故事，换鞋的间隙阿蕴看了一眼屏幕，正好看到了贾敷在讲笑话。

“一家子人中有一个儿子最孝顺。偏生母亲病了，各处求医不得，便请了一个针灸的婆子来。婆子原不知道脉理，只说是心火，如今用针灸之法，针灸针灸就好了。这儿子慌了，便问：‘心见铁即死，如何针得？’婆子道:‘不用针心，只针肋条就是了。’儿子道：‘肋条离心甚远，怎么就好？’婆子道：‘不妨事。你不知天下父母心偏的多哩!’”听完这个笑话，看着剧中贾母那僵硬的笑容，阿蕴也感到一丝的沉重。

回想读初中那几年，正逢肇庆大涝，鼎湖山一连几年都没正儿八经晴过一个月，不光是从前肥沃的良田被冲刷得贫瘠，就连雄浑的大山也变得伤痕累累，滑坡和泥石流随处可见。阿蕴三兄弟都在读书，家庭开支全靠父亲做篾匠活，因此只要晴天，他们都会随父亲一起上山砍竹子。

那个时候，阿蕴第一次发现父亲的“偏爱”。每逢中午，他都会拾起一把竹枝，然后用石头垒起一个小小的窑，把竹枝点燃，将铲下的竹笋放进去，连着笋壳一起烧，等火灭了，剥掉笋壳，里面的笋肉雪白而柔嫩，父亲喜欢坐在高处，用烧熟的竹笋蘸着盐水吃。

但是很奇怪，父亲从不让阿蕴兄弟们吃这个，他还常嘱托阿蕴的母亲，让她不要把咸盐给孩子们，显然是怕孩子们偷着吃。对于父亲这种偏爱，阿蕴可以理解，毕竟粮食不够吃，而且父亲的活扛得重，也是要补充一些吃的了，但为什么不能一起吃哩？竹笋也不缺，阿蕴感到有点儿寒心。可是父亲接下来的偏爱，更让他寒心。

那个时候四个人中午要在山上吃饭，管理和分配饭食的是父亲，开始四个人聚在一起，分好后一起吃，虽然都吃不饱，但是大家心里开心，因为有一种平等抱团，同甘共苦的感觉，可是渐渐地，父亲有意将大家分开来吃。

“阿蕴、二崽，你们两吃吧，我和三崽已经吃过了。”父亲说完，就和三弟一起扛着竹子下山了，兄弟两风卷残云，很快吃完了小半盒饭。但肚子还是没吃到七成饱，虽然以往连五成饱都吃不到，但是他们心里还是有些犯嘀咕。尤其是看到父亲和三弟回来时候那平和的笑容，阿蕴更觉得有点儿难以琢磨。

那天又到了饭点儿，旁边的竹枝烧的笋已经透出一些清香，在以往，父亲是要打发阿蕴和二弟扛竹子下山的，然后上山时会把剩下的饭给两个兄弟吃。那天阿蕴和二弟扛着竹子，走过拐弯处的时候，他们并未直接去山底，而且轻轻放下竹子，偷偷折回了吃饭的地方，想去看个究竟。

两人蹑手蹑脚，很快就到了，扒开茂密的竹叶，他们看到了父亲和小弟，父亲用竹铲从竹饭桶里铲出饭食放到了小弟碗里。“吃吧，正在长身体，多吃些。”父亲慈爱地看着小弟。

然后转过身去，从火里刨出竹笋，剥开之后一个人蘸着盐水吃。小弟则偷偷将盛到碗里的饭匀出来，倒进了饭桶中。父亲回过头，有些不悦。“哥哥他们都要干活，我干得轻，吃不了那么多。”小弟憨憨一笑。

藏在竹林里的阿蕴和二弟，不禁泪流满面，他们从竹林中走了出来，紧紧地将父亲和小弟抱在怀里……

那一年下半年，风调雨顺，粮食和牲口都长的非常好，甚至连以往不长庄稼的荒地，都长出一尺多长的玉米和面盆大的南瓜。一家人再也不用担心吃的问题了。

立春刚过，阿蕴的生日到了，一大早起来，母亲便把红鸡蛋分给三个孩子。“说吧，你想吃啥？今天都给你做。”父亲憨笑着说道，脸上堆满幸福的皱纹。

阿蕴沉思了一会儿，说道；“我就想吃楠竹笋，火烧的蘸盐水吃的那种。”没想到一向乐观的父亲却面露难色。但是一看，不光是阿蕴，两个小儿子也都充满期待的等着回答。他最终还是点头答应了。

父亲在鼎湖山上采下最小最嫩的楠竹笋，洗剥干净，倒醋浸泡了良久，然后分别用糖开水和盐开水过水，再用菜油煎黄，捞起来放凉。然后把腊肉和葱姜蒜一起爆香，最后把笋放进去，那种细致，就如同父亲在破篾子，一丝不苟。

菜都端上来了，大家纷纷伸筷，想尝尝这么精致的楠竹笋味道。筷子伸入嘴中，一阵触电的感觉，很麻很黏。腊肉香郁的油脂依然掩盖不住其中的苦涩。

阿蕴和两个弟弟看着父亲，父亲显得有些尴尬，但眼里分明闪烁着晶莹的泪珠。他们这才彻底明白，父亲偏爱的，根本不是竹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