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雪峰山腹地的洞口县黄桥镇,少儿时代,总是喜欢趴在家中阁楼上的书桌前,拿着一支笔,展开一本书,读写之余,凝望着绵延的雪峰山,这是湖南省境内绵延最长的一座大山,那雄健的峰峦,如同父亲坚实的肩膀,让我倍感温暖。
走出雪峰山之后,和大多数游子一样,我扎进了山外精彩的世界。先后去了大漠孤烟直的雄浑西北,杏花春雨人间的秀美江南,白云黑土大雪天的东北。也曾在花重锦官城的天府成都从军多年,转业后靠着一支秃笔,辗转岭南,最后安家在在此心安处是吾乡的广东惠州。去过那么多风景,见了那么多人之后,我才发现,真正让我无法忘怀的,还是锦绣潇湘,神韵雪峰。
离乡越久,思念越深。那座守护了我的童年,盼望着我归来的雪峰山,就像家乡的父老乡亲一样,无数次走进我的梦中,每当此时,我都会情不自禁想起王昌龄那首《送柴侍御》:“沅水通波接武冈,送君不觉有离伤。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
我的家乡过去一直属于武冈,1952年才从武冈析出。湘黔古道在我家不远处的山中穿过。大唐天宝七年,一位年过五旬的老人从这条古道上漫步徐行,凝望着雪峰山绵延的青峰,他若有所思。他就是在群星璀璨的大唐诗林中,被誉为“七绝圣手”的王昌龄。此时他正行走在“左迁龙标”的路上。
这一句“青山一道同云雨,明月何曾是两乡”抚慰的不仅是王昌龄,更是千年之后无尽的天涯游子。2020年,当席卷世界的新冠疫情爆发时,海外捐赠的物资箱子上,曾经也写着这样的诗句,感动了无数国人,让我们在困难面前,心志更坚。
因为思念雪峰山,所以走进雪峰山,无数次地千里返乡, 在我创办的雪峰山农家书屋,与山村的孩子分享大湾区的生活, 讲述曾发生在雪峰山的一个个英雄故事; 我同时走进雪峰山那绝美的风光,走进她那雄健的气质,走进她那横绝古今的襟怀。每次回乡,我都会深入雪峰山中,寻找儿时的记忆。在岭南时,则会更多地穿越历史时空,走进雪峰山下那些人,把他们的故事,传递给更多雪峰山下走出的游子。
乾隆五十九年,钟灵毓秀的雪峰山下,一声嘹亮的啼哭声,宣告着一个孩童呱呱坠地。此时,正值康乾盛世的晚期,社会矛盾十分尖锐,但是由于这家人声誉极好,远近村民纷纷赶来道喜,小小的沙洲之上,弥漫着喜庆的氛围。男孩的祖父和父亲,都是书香传家,到他这里,学习更加刻苦。有时候他将自己关在家里看,常常连续几天不下楼,以至于下楼的时候,在家的狗都不认不出他,对他狂吠。
六岁这年,一位衣着寒酸年轻人来到男孩家。雪峰山下,与男孩的祖父魏志顺阁楼对坐,窗外稻田涌浪,雪峰山在远处绵延,宛如一副山水画卷。两人侃侃而谈,纵论天下大事,听得小孩满眼敬意。临时男孩的祖父将一袋银子放在了年轻人的手上,勉励他北上秋闱,金榜题名。
此后,这位年轻人一路高歌猛进,官至两江总督,被张之洞誉为“道光以来人才,当为第一”。他的名字叫陶澍,谥号“文毅”。那个六岁的孩子,名叫魏源,成为国近代史上“睁眼看世界”的第一人,戊戌变法领袖梁启超评价他“实支配百年来之人心”,至今“犹未脱离净尽”。那句“师夷长技以制夷”至今依然光芒四射。
作为雪峰之子,魏源在邵阳居住了二十七年。期间他的人生格局、性格气度,都是在这一时期形成的。雪峰山的高拔伟岸,浸润了他的人生。“读古人书,求修身道;友天下士,谋救时方。”成为魏源一生的追求和写照,他也成为湖湘之学的宗师,影响了中国历史。
27岁时,魏源离开了家乡,从此宦游天下,著书立说。写下了六百多万字的著述,一本《海国图志》,不仅打开了当时中国人的视野,更是在日本等汉文化圈,产生了深远影响。而这一切的根,都发自雪峰山下那一方小小的农家院,每次徘徊在魏源故居的小院里,我总会想起在雪峰山之巅见到的云海,汪洋恣肆,无所不包。
雪峰山下另一位骄子,就是“护国军神”蔡锷。他出生在洞口县水东镇,离我家很近。少年时代,常听家中老人讲起蔡锷的故事,智斗劫匪,巧助贫农,吟诗作对,反正种种出类拔萃的事迹,乡人都喜欢附会在这位大英雄身上,久而久之,蔡锷在我心中也如同一座丰碑,高高耸立起来。每次在家乡,凝视着窗外那高耸的雪峰山,我都会在心中默念,这也是蔡锷凝视过的,他和我看过同一片山,走过同一片土地,饮着同一条河流的水。
长大之后,我也穿上戎装,以大英雄蔡锷自勉。在军营里,我可以自己研究蔡锷的资料,这时才发现乡里人讲的那些看似栩栩如生的故事,大多是自己编的,所表达的,只是对这位家乡英雄的敬意推崇。但是当我走进历史,看到那些激荡风云的故事,我对蔡锷的敬意,如同高大的雪峰山,说不完,道不尽。
戊戌变法领袖梁启超,既是蔡锷的老师,也是他的贵人。二人十分投契,这其中除了惺惺相惜外的赏识外,也有几分是他对魏源敬意的延续,在教育蔡锷的过程中,梁启超也将魏源的思想、人品和理想,传递给蔡锷,两代雪峰之子的精神,在言传身教之中,实现了传递和更新。
十余年来,对雪峰之子蔡锷的研究,一直贯穿于我的生活。集腋成裘,聚沙成塔,这些研究熔铸到一起,就成了《儒将蔡锷》这本书。这本书是我写人物传记的开山之作,前后出版印刷了五万余册, 并二次再版;对此,我心里一直牢记,书卖得好并不是因为我写的好,更多的是因为读者和我一样,怀着的是对蔡锷,对巍巍雪峰山走出的这位才俊的无限敬意。
雪峰山是一座英雄之山,不仅孕育了魏源和蔡锷,也孕育了妇女运动的先驱向警予,中华人民共和国十大大将之首粟裕,中国工农红军早期创始人、新中国人民铁路事业的奠基人滕代远,人民海军创始人之一的袁也烈……他们在中国革命史上,书写着各自传奇,为大山增色,为中国添彩。
发生在1945年4月至6月的雪峰山会战,又称湘西会战,是中国抗日战争正面战场的最后一次会战,有“最后一战”之称。茫茫雪峰山,各族健儿组成了铜墙铁壁,打得日军丢盔弃甲。这一战,也彻底扭转了中国抗日的局面,让凶残的日本侵略者在此折戟,被誉为“14年抗战最强反攻战”一战击毙日军数万人。
除了主战场江口、月溪等地的厮杀外,在大山腹地,作为雪峰之子的瑶族同胞,也同仇敌忾,打击日军。那些足蹬草鞋,腰挎长刀,手持鸟铳的瑶族同胞组成了“嗅枪队”。他们多是猎户出身,枪法极好,而且熟悉大山,以“跑得快、枪法准”著称。袭扰击杀敌人的同时,帮助中国军队传递情报,为抗日战争做出了很多贡献。
雪峰山会战中,日军第116师团入侵洞口县高沙、岩塘等地,数千群众被杀害。“嗅枪队”的瑶族同胞面对凶残的日寇,奋勇杀敌,在桐山马颈骨歼灭战击杀日寇数十人。进行英勇不屈的抗争,鼓舞了雪峰山人的抗日热情和勇气。2023年8月15日,抗战胜利78周年之际,“嗅枪队”雕塑被安放在雪峰山下的洞口县桐山乡,他们的故事和形象,血性和担当,成为了雪峰山精神的一部分。
我漂泊异乡一晃三十余载,但时时梦回雪峰山。雪峰为证,信史长存。大山因为有脊梁,所以挺拔俊美; 而广大的雪峰之子, 用性情表达着大山般的坚毅,用大山一样的胸怀容纳着多彩的人生,用大山一般的至诚探索着人生之路。
心中有信仰,脚下有力量。从魏源到蔡锷,从侗族赤子粟裕到瑶族的“嗅枪队”再到当代“稻圣”袁隆平,每个雪峰山下的游子最后都会以不同的形式,梦回雪峰山,成为群山上的一棵树,一阵风,一段故事亦或是一只鸟兽。而雪峰山则会用敦厚的肩膀,等待他们,迎接他们,听他们诉说那一生的风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