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的小狗

2024年7月，骄阳似火，经历了十多年的等待与沉淀，一向调皮活泼的小儿子也中规中矩，顺利完成了高考。也是在这一年，大儿子法学硕士毕业，找到了自己心仪的工作。

回首过往，抚今追昔。这二十几年，我们全家寓居南粤，筚路蓝缕，以启山林，这期间的辛酸与辛苦，恐怕也只有自己能够体会。而今花开结果，也算是给这份长卷填上满意的答案了，我也有一种交出接力棒的感觉。

精神松弛了之后，游子自然会想起家乡。我也打算利用暑假的时光，带着老婆孩子一起，回到雪峰山下的家乡，改造一下院子，陪伴母亲避暑消夏。记得上次回家乡是初春时节，寒风料峭，万物初萌，无论是山水还是草木，仿佛都瘦削、颀长而瘦小；而今再次回来，正值盛夏，芭蕉叶大栀子肥，所见之物，好像都大了很多。

但是，母亲在厅前用绳子系着的那条狗却变小了，我分明记得上次离家的时候，那是一条大狗。狗子毛色灰黄，耳朵短小挺立，是湘西农村最常见的土狗，看着威严而又机敏。对我这个最熟悉的“陌生人”，总是充满警觉地看着，仿佛随时会扑上来。入夜之后，一有些风吹草动，它总是会发出嘹亮的叫声，一般它的叫声响起之后，周边村子其他的狗子也会跟着加上一两声，沉沉的黑夜中，仿佛有无数狗子严阵以待。对此，习惯了小区宁静的我刚开始很是不习惯，后来慢慢地离不开狗叫声，没有这种声音的时候，感觉像是少了些什么。

我当时还一脸欣慰地告诉母亲，有着这样一尊门神，估计她睡觉都会更香。而今，系狗的绳子还是那条，廊柱也没有变，狗子却小了很多。虽然颜色也还是灰黄，但看着毛茸茸、肉嘟嘟的感觉，叫声也是奶凶奶凶的，显然这条狗还未成年。看着我好奇地打量着狗子，母亲显得淡定从容，我知道，这是村子里的狗子，完全不是城里宠物的样子，自然不会被人当宝似的宠着，对母亲那代人而言，尤其是如此。

在我的再三追问下，母亲才告诉我原委。原来是四月份的时候，我接她去南粤惠州度假，她讲之前那条狗子托付给邻居照看。这户邻居和我同宗，按照辈分我应该叫他爷爷，现在整个村子基本都没什么人了，他和我母亲算是为数不多的“守村人”。这位老人家一直都是孤身一人，平时生活很不规律，狗子去他那里呆了几天就彻底放飞了，在周边的山上抓野兔、黄鼠狼，自给自足。刚开始三五天还能见到一次，后面慢慢也就消失了。等母亲回来，没有了狗子她又觉得有所缺失，于是在邻村抓了一只小的，继续养了起来。

当问起这只小狗的情况时，母亲不住地摇头：“不行不行，这条差远了，天天围着柱子打转，绳子都快磨断了，有时候没有外人，对着我也叫嚷，声音也细小嘶哑，简直是条傻狗，要是有人要就送人算了……”听母亲这样说，看着狗子那稚嫩忧郁的眼神，我心中不禁有些莫名的失落。“现在村子都没人了，狗不嫌家贫，它们也是生命，能活到老不容易，还是别扔了。”我不住地劝着母亲，她也只是点了点头，并未回答。

或许是因为那次站在它面前讨论过它的未来，这只小狗和我亲切了很多。那天我正带着孩子，在院子里收拾家务，突然小狗急切地叫了起来，抬头看看周边，并未见有人，但是当我低下头时，它又狂吠起来，还不停地朝柱子上摩擦脖子。我不禁凑近了过去，这才发现柱子上有血迹。细致观察之后，原来是打了死结的狗绳勒住了狗脖子，拨开毛发之后，能看到有些细小的铁丝甚至长在了皮肉里。炎炎夏日，这该多疼啊，于是我尝试着解开狗绳，从脖子上给它分离出来。但是可能因为太疼，狗子总是本能地挣扎着，但始终也没有咬我。

尝试了几次，还是没法分离。于是我果断地剪断了狗绳圈，看看它能否自己扯下来。当时已经是傍晚，我关上了院门，让它自由活动，那一夜，隔着窗户，我不时听到低沉的狗叫声，那种叫声，稚嫩中带着坚韧，不禁让我感动。第二天天一亮，我洗漱之后连忙下楼，发现狗子欢快地站在廊下，脖子上的毛还凝结着红褐色的块，但是它的眼神里，很明显少了之前的焦躁与痛苦。

在院子里找了一番，始终没找到从它身上脱落的狗绳。傍晚时分，一群小朋友来院子里捉迷藏，在假山的石头缝隙中找到了那条狗绳，绳子夹在石头缝中，一端还带着些许皮肉和凝固的伤疤，已经被炽热的骄阳烤干了。我不禁又佩服起狗子惊人的毅力。自那以后，我不再为狗子系绳，让它自由活动，它则每天跟着我，无论是下田劳动还是在家看书，总是形影不离。

一天夜晚，我去书房拿水杯喝水，昏昏沉沉之间，仿佛有东西一闪而过，当时困意正浓，也没太在意。第二天天亮之后，在小院散了一会儿步，但始终不见狗子。我不禁有些心神不宁，发动大家去找，从山头到河谷，村子都找遍了，就是不见狗子的影子。母亲也不禁埋怨我“都和你说了狗子要系着，你偏不听，现在走丢了吧……”

此刻，我不禁也生出一丝懊恼。心想，要不是我一时冲动，解开绳索，或许狗子也不会丢。那天整整一个上午，我的内心都觉得空荡荡的，仿佛缺失了很多东西，心神不宁。这种忐忑焦灼的状态，一直持续到下午。最后，我还是打算放弃了，或许小狗也有自己想要的生活，去闯荡它的世界去了。

想到此，我释怀了许多，决定去书房安静一会儿，认真看看书，排解一下。结果就在我打开门的那一刹那，我心中不禁大惊，书桌的椅子上，翠蓝色的蒲团正中，一团毛茸茸的东西安静地睡着，傍晚金色的阳光照在它身上，散发出阵阵暖意。

听到我的脚步声，狗子起身跳了下来，一个劲地在我腿间狂嗅，那感觉，像是遇到久别重逢的故人。此情此景，我也不禁感动得眼泪打转，紧紧地抱起狗子。美好的时光总是短暂的，在雪峰山下的农家小院没住多久，南粤的电话便不停地打了进来，各种需要处理的事情不断增多，我只得再次启程。

走的那天清晨，持续的阴雨天气，使得整个村子都变得泥泞潮湿。本不想打扰母亲的清梦，但是当我出门的时候，发现她已经打着伞站在门口了。叮嘱了一番之后，我启动了车辆，回头看一眼后视镜，狗子是那么的失落。车子开出了村子，它依然在后面追赶，满身都是泥水……

回到广东之后，每次给母亲打电话，我都会问起那条小狗，叮嘱她少干点活，多喂养狗子，为此，我还专门让人在狗窝上方，装了一台可以随时观看的监控。

有时候看着监控，我常常在想。有朝一日，我们这些游子在家乡既能安置灵魂，也能安置肉体时，老人有人陪伴，狗子有人爱护，田园有人耕种，或许，那才是乡村真正实现振兴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