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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后运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散文
202409/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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绵长的赧水河

我的故乡,在湘西南,是一座位于雪峰山东麓的千年古镇,名曰黄桥镇。古镇四周群山绵延,草木葱茏,再加上充沛的降雨,使得河流纵横,到处绿意流淌。乡村镇街大多沿江分布,江流似一条银线,连起一处处人间烟火。

其实不只是我的家乡,放眼整个湖南,水都是这片热土的灵魂。湖南位于洞庭湖之南,故称“湖南”。别称“三湘四水”。而三湘四水的称呼其实都围绕一个核心,那就是“洞庭湖”。关于“三湘”这个概念,历来有多种说法。之所以有这么多说法,根本原因还是出于大家对这片土地的热爱与思考。相比于三湘,“四水”的概念历来是没有争议的,主要指的是湖南境内四条著名的河流:湘江、资江、沅江、澧水,最后都汇入洞庭湖。整个湖湘大地,几乎所有大中城市都与这四条河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这也包括我的家乡,家门口那条赧水河。

赧水河是资江最主要的支流,发源于城步苗族自治县青界山主峰黄马界西麓,蜿蜒向北,并入资江,是我们的母亲河。“你知道门前这条河的名字怎么写吗?”童年时,父亲每次从河上的大桥路过,经常会问我这个问题。于是我把一个刚学会的“脸”字工工整整地写在了他的手心上。父亲总是一边欣慰地微笑,一边慈祥地摇摇头,然后弯下腰,折一根小木枝,在软软的沙土上,写一个歪歪扭扭的“赧”字在地上。对于这个字,每次我都是将信将疑,因为老师从未教过这个字,我也从不认识这个字。而且母亲也常说,父亲家里穷,没读过书,这样生僻的字,他应该不认识。

记得读小学时,有一次老师在课堂让我们就不懂的问题提问,我把父亲问我的问题问了一遍老师,结果他也不知道,弄得全班哄堂大笑,年轻的女老师尴尬到面红耳赤。上了三年级之后,我们也学会了查字典。当时是和同桌共用一本字典,一人出一块五角钱,算是集资买字典了。拿到新字典之后,我和同桌讨论一番之后,决定第一个要查的就是“赧”字,结果一连翻了好几遍,始终没找到这个字,我心里不禁想,看来母亲说得没错,父亲是不识字的,更不用说这么生僻的“赧”字。

正当我失望的要合上字典的时候,同桌突然惊叫道:“你看,这不是‘赧’字吗?”循着他的手指一看,果然是的。我心中不禁暗暗佩服起父亲了,原来这个字正是形容脸变红的意思。作为水的地名,全国只此一处,就是我家乡的赧水河。后来读书多了,我才知道在春秋战国时期,东周最后一位君王,也叫周赧王,在众多帝王之中,可谓独树一帜。此后我从军、求学、从政及从事文学创作,历经数十年,除了父亲,再也没有人教过我这个字。

那次查字典之后,我对父亲的尊崇也多了几分。之前我对他的了解,只有母亲一些七零八落碎片化的介绍,从未有完整的信息。2014年腊月,父亲的身体大不如从前,我辗转千里,提前回到家乡,筹备过年物资。自从上世纪九十年代离开家乡后,我一直没有这么早回来,正如一位哲人曰:“即便满城灯火辉煌,也不及家灯一盏。”多年父子成兄弟,冬天在一起时间多了,自然聊的也就多了。日日有小暖,至味在人间。尤其是每天晚上,喝上几杯酒,烤着炭火,往事一幕幕,都涌上喉头。

“我记得小时候你常教我‘赧’字怎么写,我后面才知道,还真有这个字,您读书不多,是怎么知道的?”面对我的提问,父亲喉头哽咽了良久。这才缓缓地说起了往事。“这要从你爷爷说起,他是1919年9月出生,当时社会动荡,你爷爷出生仅5个月,便成了孤儿,家境十分贫寒,没办法,只能饥一顿,饱一顿,靠吃百家饭长大。但你爷爷头脑灵活,他上山砍过柴,下河摸过鱼,为人勤快肯干,稍稍长大些便开始跟着村里的大人外出谋生,乡邻和宗族的人都喜欢他。虽然没有机会专门去读书,但只要有识字的机会,他都很珍惜,渐渐地从熟悉的地名到人名,一字一划默默地学,他竟然靠着自己的努力,成为了当时村里少有的“知识分子”,能写会读,这个‘赧’字就是他自学的,然后教给了我。”

因为尝尽百家饭,看尽百家苦,又是个孤儿,尝遍酸甜苦辣,历经人世百态后,爷爷很早就参加了革命工作。解放之后,他因为参加革命早,又能说会写,于是做了古镇黄桥第一任党委书记。当时的黄桥,交通不便,大山重重,下辖范围包括现在的黄桥镇和杨林乡,地域广袤,时常有劫匪猛兽,侵扰百姓,治理起来非常不容易。

洞口这一片原隶属武冈,1952年洞口从武冈析出,黄桥也划归了洞口。爷爷意气风发地带领乡亲们发展生产。当时整个赧水上下游都没有水利工程,每次夏末都会有暴雨,洪水泛滥成灾;其中1957年5月的一天,忽然电闪雷鸣,大雨瓢泼而至,整个黄桥笼罩在一片雨雾中,山洪暴发,冲走了一座座房屋,鸡鸭牛羊也被洪水冲走,一场灾难降临了。当时爷爷作为公社党委书记,奋不顾身,想要拉住一头即将被冲走黄牛,结果被惯性带入江中,胸腔和肺部灌满了浑浊的江水。

自那以后,一向强壮的爷爷本有更美好的政治前途, 可他却因公病倒了,奄奄一息地躺在床上。家里顿时少了顶梁柱,更加雪上加霜的是,奶奶也因积劳成疾,年仅35岁就因病去世了。祸不单行的岁月,面对这样的困局,爷爷并未放弃,一直强撑着家庭,强撑着做些力所能及的工作。时光一晃来到了1967年,在病床上斗争十余年,爷爷的生命走到了终点,弥留之际,他看着几个未成年的孩子,满眼的泪水,迟迟不肯闭上眼睛。

苦难像根绳索,勒住了爷爷的身体,却压制不住他的精神。大舅爷爷知道,爷爷是担心我父亲已经成年,找不到妻子,一旦他撒手人寰,饱受苦难的一家人就会散架。最终在大舅奶奶的极力撮合下,我的母亲走进了这个苦难的家。她是我大舅奶奶的亲侄女,和我们家算是远亲,小的时候在我大舅爷爷家串门时, 我爷爷偶遇过;因此,爷爷一直很中意她。离世前,他把我母亲和父亲两个人的手放在一起,然后与世长辞,时年仅49岁。洞口县县委、县政府当时还在我家里专门为爷爷举行了追悼会;在党和政府部门的关心下,我的小叔叔后来一直由是国家照顾他到成年。

奶奶早逝,爷爷也正值壮年而因积劳成疾离世,在当时的乡村,这对家庭的影响可以说是颠覆性的。再加上我父亲兄弟姐妹多,大的刚成年,小的未成年,一大家子嗷嗷待哺,实在艰难。因此我母亲家里有很多长辈是不愿意她嫁过来的,她自己甚至也有些动摇,怕担不起这份重任。正当她倍感纠结的时候,一天夜晚她做了一个梦,梦见我爷爷穿着军衣,戴着党徽,走进了她的院子,然后将一串钥匙交给了她……

第二天醒来,母亲把这个梦告诉了族中的长辈,大家都很惊异。“周书记这是要把这个苦难的家托付给你啊!周书记是为了大家牺牲的,按理说我们都有照顾他家人的义务,他既然这么看中你,我们也要尊重他,你看看你自己愿不愿意,如果愿意,我们也没意见!”听了这席话之后,母亲坚定地点了点头,凄风苦雨中撑起了这个家。

如果爷爷算是为国尽忠,那么父亲和母亲则是秉承爷爷的优良传统,为家尽责。母亲的嫁入,让焦头烂额的父亲有了提升自己的机会,他靠着自学,成为远近闻名的厨师和木匠,带着手艺,他投入辛勤的劳作之中;父母亲在生活上相互关心、相互尊重,用自己勤劳的双手与辛勤付出,不仅在致富的路上越走越宽广,也成为了帮助群众、带领群众勤劳致富的模范典型。

没过几年,我姐姐出生了,她为我们这个家带来了新的生机和活力,父母在田地里忙碌劳作着,那份劳作之中蕴含的着一份特别的温韾;后来“三线建设”的需要, 修建湘黔铁路, 母亲怀上我不到两个月, 父亲就被抽调到距家数百里外的湘黔边境修铁路; 当时湖南省出动民兵100万,邵阳地区出动民兵25万,洞口县出动民兵约2万人,指挥部设在了接近贵州的新晃县。

父亲就扎根在湘黔边境的大山深处修建湘黔铁路, 母亲有孕在身, 在黄桥小山村既要到生产队挣工分, 还要照料嗷嗷待哺的女儿。爷爷生前的战友多次来到修建湘黔铁路的工地看望我父亲,并想将他调回家乡县城工作, 而父亲不想给国家和党组织添麻烦,一直扎根在大山深处劳作。两年后,衣着破烂的父亲返回家乡黄桥时,我己会咿咿呀呀说话了。

父亲外出的这两年,母亲有孕在身,又要照顾姐姐和叔叔,无疑是非常辛苦的。再加上当时物质极其匮乏,家里常常只有粗粮和野菜,地瓜成为了充饥的主要食物,一家人的生活非常艰苦。但他们不管多苦多累,舍小家顾大家,义无反顾地支持国家“三线建设”。

回到家乡之后,有了父亲的照顾,母亲轻松了一些,他们两人之间,主内主外,公私分明,极少有矛盾。包产到户后,家里的土地虽然不多,但是母亲伺弄的非常仔细,用邻居的话说“玉良啊,你家庄稼就像是机器做的一样,一颗杂草都没有,比你人还漂亮。”每次听到夸赞,父亲总是嘿嘿一笑,说道:“都是我堂客弄的,我是吃现成的。”

农业生产责任制后,农民具有了生产经营的自主权, 行政村和村民小组不再直接介入农户生产经营事务, 村干部主要工作包括政务和村务, 政务主要指上级下达的行政任务, 最典型的是收粮派款、抓计划生育、调解农户之间的纠纷矛盾、解决灌溉和机耕道修建等事务。作为基层共产党员的父亲, 做了近二十年的村委会干部;二十年里一边躬耕田土一边履职村务的, 母亲因而得承担更繁重的农活;没有工资和任何报酬; 但我的父母亲见到乡邻们有困难, 常常不忘喧寒问暖,总是给自已多分摊一些任务, 常常不忘给有困难的乡亲排忧解难。在我家经济并不宽裕的情况下,记得一个个寒假,我与姐姐正为来年学费发愁, 但父亲从自已牙缝里开始节省, 在冰天雪地里给村里的几位孤寡老人送去粮油和猪肉,用朴素的行动践行着中华民族的优良传统美德。朴实淳厚的父亲不断为村务努力奉献着,饱经沧桑的脸庞却时时洋溢笑容。

父亲和母亲对我的影响是深远的,上世纪九十年代,我南下创业,初到南粤惠州的时候,我遇到了各种困难,甚至睡过桥洞,露宿过街头……但是一想到父亲和母亲的经历,我总是信心百倍,无所畏惧。最终在这片远离家乡的土地上,我和妻子也开拓出自己的事业,有了自己幸福的家庭,成为了惠州市退役军人创业先锋典型, 并当选为奥运会火炬手。

正当我们有了些许条件孝顺父母的时候,2018年9月17日,秋风萧瑟,父亲却永远地离开了我们,当时我就守在他的身边,一向高大的他,此时瘦到不足七十斤。摸着父亲寒冷瘦削的手,我心如刀绞,不仅写下祭文“戊戌之年,时惟肃杀之秋。草木凋零,风雨含悲,家父仙逝,痛哉我心。丧过三日,乃能洒泪成文以祭之。父在之日,勤勉持家,和睦乡里,堪为模范,允称梁柱。子孙感其高义明德,效法而行,兢兢业业,孜孜不倦。每有小疾,为免子孙之忧虑,总不以为意,隐忍不言,乃至于斯,竟溘然长逝,呜呼悲哉。其丧之日,邻里无不垂泪,子侄无不嚎啕,孝幔挽丈。绵延不绝于道路,上至于官长,下至于贫寒,咸感念其德业。言短意长,惟传其道;以光至德,不负先人。”可以说这是父亲一生,最为真实的写照。

在收拾遗物的时候,一向节俭的父亲,并没有给我们留下什么物资财富。只有一个小小的木盒,他悄然放在枕头边,始终没有打开示人。

为了收拾他的遗物,在母亲的见证下,我们全家打开了这个小木盒。里面是一本鲜艳如新的《中国共产党党员党费证》和一本《中国共产党章程》。上面是他入党近五十年来的党费清单。半个世纪的时光凝聚在这两个红色本子上,足可父亲对中国共产党党员身份的无比珍视。

安葬了父亲,我们陪母亲在一起过了很久,一向坚强的母亲始终无法走出伤痛。她也知道,我们无法长久陪伴她,因为都还有工作和学习。那天晚上,她找到我,说道:“后运,你带孩子回广东吧,不要影响工作,我在家一切都好,这房子、家具都是你父亲做的,我在这里和他在世的感觉是一样的,不要担心!”

听着母亲这么说,我知道以她的性格,我们再待下去,那就给她增加心理负担了。于是,在征求家族长辈们的意见之后,请他们一起吃了顿饭,一方面感谢他们在父亲丧事上帮忙出力,一方面让他们也多照顾一下母亲。

走的那天早上,母亲依依不舍,送了我们很远,很远……晨雾中的赧水河泛着银光,静静地从车窗外一晃而过,一切过往皆已成为历史,而真实鲜活的生活正热气腾腾地扑面而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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