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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火雄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散文
202002/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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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老的土地


周火雄

山,层层叠叠,层层叠叠。大别山走到这里,它放下了和缓乖顺的性子,脱衣卸膀,嘿咗一声,发起威来,山体越发丰隆,陡起陡落,忽然耸到天上去,忽然又下切到谷底。于是,山野奇巧,或莽莽苍苍、高峻入云,或绝壁千仞、沉降到深谷,飞瀑轰响。一块块巨石垂挂天地之间,上面留有青黑的道道,那是流水的印痕。抓石留痕,那是柔弱的流水的杰作。流水以柔克刚,日复一日,终见功夫。没有了嘈杂之音,天幕更加蔚蓝,天籁更加明晰,流水落在沟谷,回响不绝。黑黢黢的鸟的翅膀划过清空,立即被青山遮蔽。天地空濛,四野不见人踪。河水在歌唱,那是柳林河水,它清粼粼的,在卵石和沙砾中冲击,铺排出路来,清澈无尘,清鉴天地。

不一样的山里人,不一样的真性情。人心豁达,性格开放,这就是柳林人。柳林人性情豪放,插科打诨,飞短流长,无所不能。促狭的玩笑常常让人捶胸顿足、忍俊不禁。有人夸口柳林的堂客力气大,他们不说堂客的力气,只说堂客撒尿,说有一日堂客尿急,忍不住在古角山头尿了,呵呀,这一尿不得了,一泡尿哗哗淹没了半个县城。柳林区区长早晨从尿河里爬起,懵懵懂懂,抹了一把尿脸说,柳林的堂客真他妈了得。也说男人。说有一年大旱,山上的红薯得不到灌溉,薯苗稀稀落落,黄黄瘦瘦。男人对堂客说,你把我的酒壶泵扛到地里吧 。酒壶泵是什么东西?男人尿尿的东西。这堂客就招来三四个堂客,嘿作嘿作把男人的阳具扛到地里,这男人也是一泡尿,一泡尿从日落浇到日出。堂客说,你贼日的酒壶泵怎么这样大?你贼日的酒壶泵怎么这样大?不能再浇了,再浇你非淹了整个县城不可,你比老娘还来事……

                         一、

时序已是冬日,风吹雪子打在地上,发出硬邦邦的脆响。

我要到塔畈去。

巨大的山冲在沟谷延伸。愈往山里去,愈发显空旷。大山高挺险峻,四面围拥,托举起一方原野。这方土地上,人们沿山沿水筑屋而居。土地肥沃,人丁兴旺,塔畈越发闻名。关于塔畈,脉管里有一丝温暖的东西,那是本能的,与生俱来的印记,这种印记读来显得亲切。这里是我的祖母的出生地。生命的河流里,这里有一股不可小看的支流。啊,塔畈……那是一个叫板桥冲的村庄,依山傍水,秀丽安静。祖母的娘家就在这里。幼年的祖母多病,发烧,说着胡话,眼看不行,却慢慢地,慢慢地好转,就像一株野树,在凌寒的风中摇摇欲死,但是,春天来了,它焕发了生命的活力,树色慢慢青郁,渐渐萌出新芽,发出新鲜的叶子。正读小学的年龄,祖母的娘家人常常到家里来,他们由古角渡船,到停前街办事,我的家是他们的必经之道,也是歇息的中点站。下了船,他们会到家里看看我的祖母他们的姑娘。记忆里,这茬人极其标志,面部周正,皮肤白皙,话语得体。偏偏就是这些人,在特殊的年代,老实本分,过得极其艰难。他们被无形的绳索禁锢在土地上。一些人找不到媳妇,终老一生,一些人看不到希望,寻了短见,成了短命人。那个四表叔,口齿伶俐,长相清秀,三十岁还没有娶上媳妇。生产队让他给庄稼打药,中午,他回家吃饭,将药桶放在地里,被一个寻短见的妇女找到,喝下农药,抬到了医院。这可怎么得了,这可怎么得了?四表叔害怕责罚,欲寻死谢罪。但是,真正想死竟然也是不容易的。他拿起石头狠命砸自己的头,砸得皮破血出、鲜血淋漓,最后,一头碰在田埂的石头上,以奇特的方式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许多年以后,记忆里总是这样的画面。

高天厚地,最值得歌唱的是这里的丰富矿藏。就在这片土地下,磷,农作物的重要生长要素之一,取之不尽,用之不竭。还是学生时代,这里就有一支开采大军,计有数百人之众,他们住在这里,吃在这里。他们吃公家饭,是公家人。他们把矿井打到地底,然后把上好的磷矿一车车运上来,再用货车转运到更加遥远的地方制作磷肥。还是学童的时候,村庄就有人来招工,据说是招到黄梅磷矿当工人。上井下井,虽说工作有点儿脏,也有点危险,但是,因为端的是公家的饭碗,这份工作就极其抢手。跟我住一个村庄的两个小伙到矿上当了工人,穿上了新崭的工作服,不久就找到了俊俏的媳妇,由此可见,磷矿的工人多么的不一般。

关于塔畈,关于磷矿,在儿童的记忆里竟然是与轰隆隆走过村庄的大货车相关联的。那段日子,汽车满载磷矿走过村庄,带来漫天尘土。天长日久,村庄灰蒙蒙一片。公路和车辆给人们带来了污染,也带来了便捷。那些开车的师傅们,总是喜欢笑笑的,笑笑的打着响指,让美美的女子坐在驾驶室,一路有说有笑由山里带到畈外,当然,山里的那些树木、竹子、柴草,也被丢在车厢,哐啷哐啷一路颠簸,片刻功夫就捎带到了城里。

我的三叔就是这个时候到矿上吃上了公家饭。在乡村,三叔实在算不上一个好劳力。高中毕业,不好好务农,仿佛与农村农活有仇,挑肥拣瘦,拈轻怕重,很不被人看重,是典型的吊儿郎当。有人就喜欢吊儿郎当,这个人就是书记的二妹。二妹吊着三叔,村前晃到村尾,全是哥哥妹妹……后来,三叔走了,到矿上当了工人,再后来,三叔不回来了,在矿上吊上了别的妹妹……那个很新潮的二妹后来就常常把司机带回来,她常常那么浪浪地笑着,与司机们打得火热,终于,二妹离开了村庄,跟随那个瘦巴巴的广东人走了,天遥地远,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高中快要毕业那一年,我跟随我的同学来到了矿上。那时候矿山已经出现乱开滥采的端倪。为了赚钱,国家、集体、生产队一起上。集体和生产队打不了矿井,于是创造条件,露天开采。塔畈的山头洼尾,已经百孔千疮,不忍卒看。人们在山体上挖开一个大口子,然后沿着洞壁旋转着往下掘出台阶,一层层深入,把磷矿转运上来。

到处是矿井,到处是工棚,到处是嘈杂的人群。塔畈的夜空不再宁静。塔畈的土地不再迷人……夜晚的矿山透着别样的凄清。在那片高坡上,我听到同样凄清的胡琴。一个人坐在路边的石头上,漠然地拉着二胡,他仿佛是一尊石头,一动不动。唯有手臂随着曲子的起伏在夜色里摇晃。他分明就是一尊石头,在夜色里,在塔畈的天空下。夜色包裹了一切。他的面部该是平静的。仿佛一滩死水,波澜不兴。这时候,他的面部也是如此,你看不到他的内心的波澜,包括他的曾经的爱,他的恨,他的那些深刻的印在骨子上的过往。但是,他的胡琴,他的曲子隐瞒不了,它们坦然告诉了这一切。他是寂寞的。他是思想的。这些寂寞和思想仿佛刀子,仿佛利刃在剥离他的记忆,鲜血淋漓,痛彻心扉……

再后来,三叔离开了矿山,重又回到了故土。他仿佛幽魂,口里念念有词,游荡在村庄。有人说,三叔在追恋曾经的人和事。谁知道,当记忆成为过往,我们又到哪里寻找昨日的温存……

他依然游荡。他仿佛就是这样,游荡于过去与未来。终于有一天,他不再游荡了。那天,警察来了。他被警察带走的时候,村庄没有一个人知道。后来才明白,他无所事事,一个人在高坡上丢掷石子,这一次,石头飞得奇准,无意中竟然飞向一个人的额头。这个人正站在开动的车厢里,石子飞过去,飞过去,子弹一样击打在这个人的额上,当即毙命……

没有三叔的日子,村庄依然还是那个村庄。塔畈的磷矿一直火热。因为磷矿,带动了黄梅磷肥深加工。磷肥企业的供销员走出黄梅,一番游说,就能带回订单,带回钱,真是奇特。这使许多人看到磷肥是个金娃子,大有可为。于是,全县大多乡镇一窝蜂创办乡镇企业,确切地说是磷肥企业,有条件的办,没有条件创造条件也要办,这就为假冒伪劣打开了绿灯。到后来,一些所谓的企业买来硫酸,再将矿粉粉碎,拌合一下,就拿到市场销售,更有人将泥土拌合在一起,以劣充优,换回大把大把的票子。正所谓不作不死,天长日久,黄梅磷肥名扬天下。那样的一天,中央电视台焦点访谈播出了磷肥猫腻。磷肥闹剧戛然而止……三叔回来了。他在改造的日子学到了看病拿脉的手艺,几年来,他在劳改农场卫生室帮忙,医生可怜他,愿意教他,他又读过许多书,一点就通,耳濡目染,竟然精通了医理。时势可以让人颓废,时势还可以让一个人振作起来,多么奇特。

三叔由此沉默寡语,他在用无言的付出为自己荒唐的过去赎罪。

三十年,那些曾经的过往风一样过去。记忆仿佛尘土,掩埋了许许多多。三十年后的今天,塔畈村党支部书记王健华带着我走上曾经闹热的矿井,只觉得满目荒凉。矿井坍塌了,那些厂房早已在风雨中风化,虚弱不堪,似乎随时要垮塌下来。野草霸占了这一切,到处是它们的踪迹,矿井、操场、食堂、厕所、小路……包括三叔拉琴坐过的石头,它们全都淹没在高高的野草中。时光多么奇特,多么奇特,三叔老了,磷矿老了,塔畈也老了,年轻人不知道塔畈曾经的繁荣,不知道这里曾经有过轰轰烈烈的辉煌,不知道,野草淹没了沸腾的波澜,那场壮阔的波澜被岁月埋葬。唯有经历过闹腾的年代的人们记得,这里曾经是一片海洋,波涛汹涌,风急浪高。   

                       二、

           

塔畈。塔畈。

阳光照耀这面山坡。一个农民在坝上砍柴,他的身后,茅草一堆,一堆,铺排得井然有序。阳光安静地落在山野,发出温暖的气息。野山茶盛开了,散发暖暖的味道。

冬日的朔风冷冷地吹着。茶地坐落在一片山岗。茶花,白色的茶花已然凋谢,散落在地上的是细碎的花瓣,和褐色的茶籽儿。严寒的大地,有些植物在转化,它们以另一种形式存在。野草在风中瑟瑟发抖,茶树看起来光秃秃的,没有叶子,没有春色,但是,它的梦还在,轻轻浅浅,轻轻浅浅,等到春暖,等到土地升腾起潮润的气息,等到阳光有了力度和威势,植物生命的迹象就会越来越明朗,越来越明朗,你看,瘦小的枝丫已然结出芽苞,总有一天,这些星星点点的小东西,这些小可怜,它会在春光里,在阳光下散发淡淡的清香,它会以淡绿昭示人,弥漫乡野的天空……

在塔畈,最值得说道的,还有它的银杏树。是的,塔畈的银杏树,积千年岁月的精华,妁妁其华,何其耀眼。在山野,在沃土,在大地,成为一尊绝妙的风景。它轰轰烈烈,轰轰烈烈,遮蔽了大片天空。现在,在凌寒的山野,在寒风呼啸的天空下,它面若冰霜,一言不发。其实,它的内心是多么火热。那身华贵的金色,亮了这片山野,成为这个季节绝妙的风景。银杏树,古老的银杏树,那真是难得的存在。金钱的润滑,已经使许许多多的古树被挖掘,被移走,它们住进了城市,住进了公园。这是城市对山野的另一种掠夺。在更遥远的山村,我见到更为珍贵的树种,二十年前,城市园林公司欲出价百万买走它。但是,在运输方式上,终于没有达成一致。古树太长,大卡车根本无法通行。古树留了下来。

不能不说塔畈的泉水。真正的来自于岩石上的涌泉。站在天然水渠边,你能看到流水涌起的样子,水的流动如花朵初开,是的,一种动态的美丽,一串串,一簇簇,绚丽绽放,质朴无华。真的是上好的泉水,伸手摸一摸,暖透了,润透了,十足的惬意。塔畈村党支部书记说,已经将泉水送检,完全合乎矿泉水要求,所有要素俱全,希望有企业家光顾的慧眼。

天然的、温暖的泉水,让沟谷两岸四季春在。

                    三、

非凡的土地,记载非凡的一笔。

过去了九十多年,那一场声势浩大的斗争仍明晰如昨。站在畈上屋村前硕大的坪地上,你能感受到这里曾经的不同凡响和照亮历史的辉煌。屋舍俨然,四山围拥,书声琅琅。那是艳羡人的好气象。行走在畈上屋的村巷,石子在脚下发出细碎的清响。阳光落在村庄,悄然无声。从风水学来看,这是一处难得的好屋场。是的,数百年来,畈上屋出了许多读书人。这些人一茬茬,一茬茬,清新雅致,有所作为,给畈上屋带来荣光。大革命时期,读书人王达强在武汉接触进步思想,回到乡村,他联络进步青年,成立八青年读书学习会,让革命的星星之火,在塔畈燎原开来。

正如星光,正如星星点点遍布各地的火种,在革命的温床引发燎原大火,轰轰烈烈,势不可挡。以致这片红色的土地相继有数百人参军参战,小小塔畈,仅县志记载的烈士就有90余人,在一次大屠杀中,畈上屋一次屠杀绝户48户,200多人,震惊鄂东的四十八寡妇事件就来自畈上屋。大屠杀带来的四十八寡妇被大恶霸王伯纯以每人两块银元的价格卖到外地,痛绝人寰。

反革命的嚣张气焰令人胆寒。一次,塔畈党支部会议正在畈上屋进行。由于叛徒告密,敌人闻讯疯狂组织大围剿。黑压压的反革命势力围住村庄,刀刃上的寒光让日月逊色。放哨的同志发现了危险,立即发出了声息。同志们从阴沟爬出去,他们翻过围墙,跑进了庄稼地。少数跑在后面的革命者来不及撤退,为了战友的安然,他们自断后路,搬来石头、砖瓦,堵死阴沟,他们视死如归,在劝降声中,用砖瓦、石块砸向敌人,坚守阵地,誓不投降。敌人于是用机枪扫射,许多人被打断双腿,他们用带血的身躯,爬着,爬着,抛掷石头,致死绝不低头。敌人没有办法,近又近不得,劝又劝不了,最后只得一把火烧掉了古老的祠堂。烈火硝烟,轰轰烈烈,烈火托举起英雄的魂灵,飞上天幕,震撼鄂东大地。

著名烈士吴正红在越墙奔逃的过程中,被敌人抱住双腿。敌人劝说他投降,放他一条生路,他坚决不从,双手死死地扒住墙头,敌人无奈,最终将其杀害于矮墙上……

这片土地,侵染着志士的鲜血;这片天空,回荡过英雄的豪气。“为国牺牲岂怕刀,男儿到此是英豪。身遭绳捆心犹乐,肉被刑消志亦高。死后九泉跟马列,生前一叹别朱毛。捐躯革命成功日,血染荒沙尽瘁劳……”这是烈士王万朋就义前的诗作,震撼心灵,光耀日月。

塔畈,有一种英雄豪气,永恒飘荡。

塔畈,有一种精神光辉,永昭日月。

塔畈,噢,塔畈,不老的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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