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撷没有寂寞
周火雄
每年的三月,前来五祖寺看花的人格外繁杂。春花,暖阳,禅音,画中的境界。春日的东山,阳光透着暖意,花草也绽放幽香,人们在拜谒佛祖后,闲适地走在寺院,说说笑笑,满心欢喜。最惹人的是樱花树。小天竺殿堂内外,几棵粗大的樱花枝繁叶茂、花枝招展。花瓣落在石板上、座椅上,台阶上,白的,粉的,新鲜如画,每一朵,每一瓣,让手指染着浓郁的气味,久久放不下。
到了祖庭,你的心就安定了。五祖寺监院惟道的话语仿佛飘散在空气中的花香,流淌在鼻息。
花瓣落下来,落在茶杯,淡黄的茶水荡开涟漪,一层层,一层层……
一杯茶,一缕花香,片刻的歇息,这个春天不再落寞,它带着阳光的暖意和人间的芬芳充盈心怀,鲜艳饱满。
由此,每年的春天,把匆忙的脚步停下,在寺院走走,聆听禅关的梵音,思索人生因何而来,因何而往,人生的脚步更有意义。
明董其昌在《画禅室随笔》中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胸中脱去尘浊,自然丘壑内营,立成鄄鄂。相同的话语,杜甫却简介明快不少,他在《 奉赠韦左丞丈二十二韵》中说,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神。大约就是这样的意思。
鄂东黄梅是一块瑰丽而神奇的土地,这里孕育许许多多的宝贝。黄梅戏、黄梅挑花、禅宗发源地、岳家拳,每一样都很沉重,每一样都叫人惊喜,每一样也轻慢不得。它为什么历久弥新、震聋发聩?后来,终于想明白了,这片土地有大江大河的护佑,有铺天盖地的水泊的滋润……
常常窃想,北鲲,你狗东西真是幸运,真是幸运,这辈子的如意肯定是上辈子积下了德,肯定是,你在出生时,孟婆怜惜你,往你的手里做了印记,不然,怎么一落生就在黄梅这块土地上?就在梵音缭绕的五祖寺东山下?这样一想,我把自己经历的一切当作一场修行,那些个苦难和不如意再不放在心头,我像一个农人,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我不再遇事急躁,而是平和安静,那些对我鼓眼斗睛的不是嫌恶我,他们是我的兄弟姐妹,那是情之深爱之切;那些算计我挤兑我的,是有意磨炼我修炼我成全我。遇事心怀感恩,往宽处想,竟然好脾气起来。掏心掏肺的朋友多了,热心仗义的朋友近了,这多么好。
人生需要采撷。采撷让人丰富,深刻和开阔。
我们有理由告诫自己,放低姿态,揣一颗虔诚的心,做一个辛勤的采撷者,以匍匐的姿态,向前。
真的是机缘巧合,我在读书的时候,找到了我的同乡废名先生笔下的许多场景。这真是一件有趣的事情。《芭茅》里的芭茅街和家家坟,《浣衣母》里的河荡……过去了大半个世纪,废名先生早已作古,他的文章仍在他的故乡流传,有人踏着他走过的脚印,温习那些精彩的段落句子,想象那些画面,很是亲切。隔着一条简陋的巷道,我甚至来到他的外婆的祖宅,站在高处,朝黑黢黢的房顶望过去,望过去,却什么也没有看到,除了青色布瓦,就是一片杂木的横陈……
十年前,加入中国作家协会以后,我愈来愈感到自己的浅薄。我督促自己,更加勤奋地行走在江河山川,或者沉溺于书海,努力做一个采撷者,以匍匐的姿态……
离开故乡那片村庄已经好多年了。但是,我记得故乡的河流在村头划了一个弯。河滩上静静立着几棵老枫树,枫树上住着鹭鸶,春天一过,鹭鸶雪花一样飘散在田野和河滩,幽淡的鸟鸣飘过村庄,溜舟咿咿呀呀弄皱河水,鹭鸶哗地飞起来,飞起来,成为天空洁白的花朵。我知道,这是常开不败的春花。
离开家乡愈久,记忆的墨痕愈深沉。三十年过去,那条叫古角的河流,那个叫周井头的河滩和村庄仍是我动情的歌唱……
不能忘记贫困的日子,一把青菜,一个馒头,支撑文学的信念。在漫长的夜晚,一床书,一叠稿纸,一摞挂历制作的信封,一码复写纸誊写的稿件,把黑夜坐残、坐穿,迎来黎明。
不能忘记找不到出路、双眼一抹黑的时刻,在黑黢黢的长巷走走停停,在漫长的日子放大了焦虑对着内心哀嚎,在身心疲惫的路上甚至想着要不要放下……
生命仿佛我们的写作,曲径通幽,曲折迂回,君不见钱塘江八月的浪潮,平缓和顺,暗流涌动,终于推波助澜,铺天盖地,构成天下奇观。
走过了艰难的日子,我们会感谢采撷。
采撷者是寂寞的,那是一个枯瘦的身影。
但是,采撷让人生丰满、生命重生。采撷不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