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乡村(一)
周火雄
柴米油盐酱醋茶,厨房大合唱中,柴禾挑头,排在第一位,可以想见它的显赫和重要,能排在日常用动的第一位,能不重要吗,于农民而言,简直就是命根子,不可或缺。
七十年代末,物资匮乏,八月,烈日当头,生产队忽然通知各家各户第二天上山,干什么?当然不是吃闲饭,砍柴。
夜晚,祖父把刀鞘上的柴刀悉数拿下来,放在油石上慢慢磨,磨一磨,歇一歇,不时浇上水,再磨,眯着眼睛,用结满老茧的手试一试锋芒,觉得差不多了才罢休。
夜色中,祖父是一尊雕塑,枯瘦,干瘪,在沉默中完成手里的活计,唯有一双手在移动,僵硬且机械。睡梦中,祖母在厨房忙了大半夜,米粑一锅锅蒸熟,就是隔日的干粮。
第二天,天蒙蒙亮,队长的喇叭筒已然响起,祖母摸索着点亮油灯,起床,洗漱,把鸡们吆喝出去觅食,接着,是祖父起床的声音,窸窸窣窣,还带着咳嗽。祖父是老烟民,一杆黄烟筒成年累月不离手,这会儿依旧叼在嘴上,烟火在黯黑中明明灭灭,接着,屋子里充满呛人的烟味。临出发前,祖父看看我,脸上有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我明白他的笑,在他的心里,这个家有一个顶天立地的劳力,就是希望,就是期盼,愣头竖脑戳在那里,谁也不敢小看,谁也不敢欺负。但我的志向不在这里,不在庄稼地,不在琐屑的柴米油盐上,我喜欢文字构筑的世界,这个世界很大也很华美。当然,这个世界不为祖父所理解,正如我不理解他的世界一样。直到祖父去世,他也没有明白我的心思。年复一年,踏着清明节的节点,前三后四,我会如期来到他的坟前,给他烧纸祭扫。烟雾缭绕,阴阳两隔,仿佛看到他的身影还在这个世间。这个时候,他的絮叨和刻板,他的朴素如土地的话语成为碎片,复活在脑海,虚幻而真实。但是,现实告诉我,祖父已然走远了。三十余年弹指一挥,他留给我的仅是一个背影,一个梦幻,这个背影给了我诚实、勤奋的某种暗示,并且引领我踏实地走自己的人生。
生产队的柴山在水库的另一边,需要隔水渡船。前去砍柴的劳动力围拢来,推的推,划的划,船底擦着泥土絮絮响,终于,嗬嗨一声,船儿荡向湖心,划向对岸。
那时候还没有自留山一说,一切都是公家的、集体的,砍柴也一样,按人口出工,三个人出一个劳力,不够的请帮工,有请亲戚的,也有请邻居的,大家在山下一字排列,一人一丈远,然后抡起柴刀,稀里哗啦往上砍。砍到山顶差不多四五天,山下的柴禾已经干枯,正好打捆,称重,匀分到各家各户。物资匮乏的年代,缺吃少穿,柴禾论斤称,但是柴禾有优劣,分到谁的名下,谁都笑一声接纳,绝没有斤斤计较,那是一种质朴的无产阶级感情。在搬运柴禾的时候,劳力少的家庭不必畏短,必然有劳力多的家庭腾出手来帮衬,邻里之间,透出亲友般的温暖……
去年的中秋,我回到熟悉的乡村。乡村已没了旧模样,房舍更宽展更亮堂,道路也更平坦坚硬,但是村庄已经没有人气和喧闹,几个老人在房前打着纸牌。年轻人走了,都走了,走进繁华的都市,在遥远的地方,他们一边打拼,一边做着思乡的梦。至于柴禾,早就没人要了,不烧了,改烧天然气。问到柴山,他们说密山密林,白天都不敢进山,野猪怕有百十斤……
在乡村,柴禾已经是一个陌生的话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