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段宁静的记忆
周火雄
那是露水最重的早晨,阳光肯定还没有出来。我静静地走在寺院的草地上,没有声息。“你好”,她说。她在菜地里蹲着,背向我。我不知道她的模样,年轻抑或苍老,清秀抑或丑陋。她留给我的只是灰色的一身袈裟和一个剃得很是光亮的脑袋。
那是进门左侧的一块菜地,很大,也很肥沃。黄瓜的藤蔓看起来鲜嫩而碧绿。不经意似的就抽出柔弱的蔓来,在竖立的竹竿上攀爬。花开得极其鲜艳,那是黄瓜的花朵。它们一朵一朵缔结在禾杆底部,十分随意,似乎无心打理,慢慢地就露出倦态,色彩定然是淡了,一点一点地,漫不经心地退去当初的鹅黄,却叫人惊叹地在花托下生出毛茸茸的瓜儿来。
这是东禅寺里的一幢建筑,不大,但四合院似的结构看上去极其紧凑。院中空旷的平地上,有一座青灰的石塔。这座建自唐代的石塔至今完好地保存着,端端正正,精致如初。后人为了保护它,在石塔的四围建了更大的亭台,以遮风挡雨,抵御风寒。
阳光慢慢地散落在寺院的空地上。鸟儿嘹嘹扇着翅膀,悠然地落在飞檐的砖垛上。它们的歌唱在这充满阳光的早晨显得悠远而嘹亮。阳光明亮起来,温暖的色彩落在香樟树、铁树、斑竹上,生机和妙趣就一点一点地多起来,像极了水墨画师的轻涂慢抹,优雅而自在。
“今儿起就在这办公吗?”还是一袭背影,但是,那声气儿很脆,亦很嫩。它带着长长的余音,很耐听。
“嗯那”,我应着,找了一把椅子,坐下来。我应宗教局朋友的邀请,将要来这里工作一段日子。也就是为前来办理资格认证而年龄又偏大的僧人、尼姑、道人、道姑填写表格、照相。对于将要接手的工作我是极其乐意的,因而很爽快地就答应了,我希望藉此更多地了解出家人。
菜地里的蔬菜长得不算好,豇豆苗稀稀拉拉,蔓儿萎靡地皱缩在一起。上面沾满糊拉拉的东西,那是虫子的分泌物。你这样种不出好菜的,得治虫,我说。我们......不能杀生的。她回过头,轻声说,那一瞬,我看到她的脸。那张脸很年轻,也还算俊秀。只是她的俊秀让出家人的光头掩没了。女人的美需要秀美的头发装饰。我想起母亲用蚊香灰治虫的样子,立即告诉了她。但是,她坚决地摇了摇头。蚊香灰大约也是能够杀生的。
阳光热辣起来。时间还早,我踱步到竹林的阴凉里。那是一片斑竹,茎杆粗如拇指,高约丈余。黄色的泥土地上,稀稀落落地有竹笋挺立,淡黄的笋尖还挂着透明的露珠。也有些迟来者,刚刚把土地刺破,刺出几道纵横交错的裂痕,甚至还来不及探出脑袋。春深似海,这莽撞的迟来者大约不敢再懈怠了。
这幢建筑其实就是尼姑庵。在这里修行的都是比丘尼和一些沙弥尼。八点刚过,两个五十多岁的比丘尼拿了小铲子,带了小板凳,不声不响地在花圃里除起杂草来。
宁静、肃穆、庄严,没有人高声说笑,没有人抽烟。所有人都是脚步轻轻,想必佛是喜欢清静的。“坐吧,你坐,站客难当呢。”那个年龄跟我的母亲差不多的比丘尼这样说,同时将一把没有靠背的椅子递过来。我说,我的母亲常常来这里敬佛,她一笑,张开手掌,举在胸前念了一句阿弥陀佛。
寺院的大门开启了。渐渐地,有挂着布袋身穿法衣的出家人赶来。今天是第一天,来的都是佛教人士。你不要让他们在寺院里抽烟,那个和我母亲年龄差不多的比丘尼第二次嘱咐我。我点头应着,心里在想这些僧人该是怎样的呢?
主持早已为我们腾出了一间寮房。寮房不大,也就三五十平米,但装修得很精细。办公桌椅似乎还散发油漆的清香味。办公桌纤尘不染。湿漉的毛巾折叠成方形摆放在桌子的右上角。干净、整洁、舒适,这是进入寮房的第一感觉。推开纱窗,外面是一片绿色的植物,很大的花盘里栽种的是铁树,原本应该散开的枝桠被修剪一净,唯留一蓬蛋黄的芯儿箭一样指向苍穹。铁树与铁树的空挡里种满草本植物,我认识它们,俗名“端阳景”。五月的阳光照耀它们,五月的雨露滋润它们,于是,这些灵性的植物尽兴地绽开了枝叶和花朵,在风中,在天光下,在禅的乐音里,悠然舞蹈。舞蹈是展示,也是回报,对天地雨露的回报,对柔和温暖的佛乐的回报。佛说天地万物皆有因果,结善缘,得福果,花枝草叶亦如此吗?佛说:前生500次的回眸才换得今生的一次擦肩而过。我无语。
十年、抑或二十年前,曾经固执地以为寺院是灰暗的地方。现在回想,应是出家人灰暗的衣着和面颊加深了这一印象。当我一步步接近他们,认识他们,了解他们,我知道,我的臆想真真切切错了。
打扫得干净整洁的走廊里被放上了开水桶。一大叠饭碗倒扣着摆放在桌子上。开水桶上贴了一张16K白纸,上面用毛笔清秀地写着“滴水不易,请节约!!!”貌似冷漠,内心热情,扑面而来的人情逼真在纸上,让人生出暖意。
探出头往外望,一个熟悉的背影悄然消失在走廊尽头。那是早晨在菜地认识的年轻尼姑的背影。我不能因为年龄断定她是沙弥尼抑或是比丘尼,在寺院,年龄的大小与修行的深浅无关。我多么想跟她深入交谈,但是,我不敢造次,尽管我知道她的背影里有很多动人的故事。谢谢!我说,但是,话到口边却没有声息。真的是有点奇怪,自视一向过高的人今儿变得卑微了?
寺院的脚步多起来,一点一点地多起来。布底鞋蹭在石板路上,寂寂的,荡出悠远的清响。他们走在悠长的寺院走廊里,衣装飘逸,古怪而神秘。
人声繁杂起来,脚步亦繁杂起来。
一只穿了布鞋的脚踏进寮房,但是,犹豫了一瞬,又立马折转:“我该向菩萨行个礼。”
青色佛袍在门前荡了一荡,不见了。
再次出现在寮房,是几分钟后的事情。她笑着,露出满口细密洁白的牙齿。“我是一宿庵的出家人黎高崇”。一宿庵,就是五祖送六祖慧能去南方,在江边留宿一晚的那个一宿庵?“是哦,是哦,”,眼前的年轻出家人快人快语。
眼前有一幅画,水墨一样地浮现:扬子江轻歌曼舞。紧随着江湾的臂膀,一带柳烟慢慢地,慢慢地袅娜,成为青灰,成为嫩绿,成为浮躁人心的安定。树影深处,飞檐回廊,经文回响,这一处幽静的建筑就是一宿庵。
特定的环境,成就了别样人生。
这是一个忙碌的上午。
临近吃午饭,扶着携着的僧人还在往寺里赶。他们是一群年迈的出家人。黎高崇活跃在他们之间。很热络地打着招呼,为他们填写表格。她该是佛教协会的头儿,我窃想。但是,接下来的几天,她都来,来了就忙碌,仿佛一只鸟儿,不知疲倦地飞来飞去。
您喝水,她把水杯递给我。
谢谢!我从表格里抬起头,看到一双清澈的眼睛。
您客气了,填表、照相,一上午没抬头,还分文不取,您在做功德,就不兴我们也学一学?能碰在一起,这就是缘分。黎高崇很会说话。
一宿庵远不远?照相的小姑娘跟黎高崇混得熟了,话也多起来。
说远也远,说近也近。你若心里没它,再近也隔山隔水。
慢慢地,从纸堆里抬起头,一幅画,一幅水墨画朦胧地浮现,一个青年女子头戴灰色帽子,风吹着她的宽松的佛袍,发出寂寥的声响。
午饭开得有点早。
哎,你说奇不奇怪,寺庙开饭敲木板,为什么要敲木板呢?照相的小姑娘提醒我。黎高崇笑了,说,这是佛祖传下的规矩,我们庵里开饭也差不多。
斋堂在寺院的东面,大红的廊柱上刻有楹联:“试问世上人,有几个知道饭是米煮?请看座上佛,也不过认得田自心来”。看完,有些不明白。我把楹联讲给黎高崇听,她笑了,说,斋堂又叫五观堂,五观就是僧人吃饭时应该想见的五种境界:计功多少,自忖德行,防心离过,正事良药,为成道业。古人说:“一粥一饭,当思来之不易。”我们吃的饭菜,都是由农民种植、灌溉、施肥、锄草、收成,然后由小商小贩贩卖,再淘洗、炊煮,最后送到我们面前,不知已花费了多少人的功夫与心血。所谓“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所以,当我们用餐时,应当要心存感恩及惜福的心。这只是表达了其中的一层意思。
哦,简单的吃饭竟然蕴含如此深奥的学问。
斋堂里寂无声息。哦,有的,那是电扇运行发出的咝咝的响声,极细微,极清凉。那个早晨在菜地见过的年轻的沙弥尼正襟坐在上座,手里拿着铜质的敲击能发出清脆响声的器乐,十几个年长的沙弥紧傍主持依次坐下来。于是,我们也坐下来。在我的面前,并列摆放两只饭碗,饭碗上横放一双筷子。
寺院碗筷的摆放跟俗间竟然有很大的区别。
那个年长的沙弥尼盛上一碗饭来,举过头顶,敬献在斋堂的佛像前,之后,唯唯退下。无边的虚空中,我双手合掌举在额前。我知道很多人已然在这样做。在我似有所思,似无所思时,锐声的一响,主持手中的响器发出了悦耳的乐音——“啊......”主持一边打击器乐,一边优雅地唱起了供养咒。依稀记得她念的是“供养佛,供养法,供养僧,供养一切众生”,其间穿插着佛号。
无边的虚幻中,一个声音告诉我,“人之所以痛苦,在于追求错误的东西。”
另一个声音告诉我,“如果你不给自己烦恼,别人也永远不可能给你烦恼。因为你自己的内心,你放不下。”
三遍供养咒之后,年长的沙弥尼撤除了佛像前的米饭。主持停止了供养咒,拿起了碗筷。
摆放在面前的两只碗,一只被装上了米饭,另一只则装上了蔬菜。蔬菜品种还不少,有生菜、茄子、萝卜菜、莲藕,它们被前来寺院帮忙的居士收拾得清清爽爽,色彩分明。
整餐饭没有声息,当吃饭与感恩还有思过联系在一起,谁还会大快朵颐?数千年的佛教文化,孕育了多少光彩夺目的东西,我无话可说。
站在门前,阳光正照在青色石阶上,斑鸠成群成群起落,在高高的寺院飞檐上腾挪,灰色的翅影飘逸而美丽。“阿弥陀佛”,一位年轻的沙弥尼递给我一只苹果。握在手里,它的颜色跟眼前的太阳相仿佛,我想寻找阳光在上面留下的印记,但是,大千世界,谁又是谁留下的印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