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园的秋天

周火雄

已经是傍晚，栾树窸窸窣窣，自说自话。嫩黄的花朵正在兴头，它们开得轰轰烈烈，开得成簇成片，似乎转瞬就要布满城镇的秋空；金黄的花瓣已然进入凋谢，步态沉滞，不急不缓……

上弦月挂在了穹庐，秋空被妩媚的光明勾画得有些朦胧。

我行走在游园的树林中，树荫幢幢，月光斑斑，脚踩在松软的叶上，一种绝妙的感觉。“明月净松林，千峰同一色。”古人诗句里的意境与眼前的景象大约是相仿的吧。

我却想起了故乡的秋天。

故乡的秋是安静的画面。水车还静泊在岸畔，荷塘安静地照映秋空和土地，荷花早已凋谢，莲叶仍然青碧，晚秋的青蛙有些迟钝，没有了蛙鸣，听到脚步，却是咚的一声水响，涟漪一层层，一层层荡漾，仿佛少女嫩绿的裙摆在风中的绽放。比较起来，我更喜欢夏天的荷。一叶叶，一秆秆，一片片，它们相亲相抚，絮絮叨叨，沙沙作响，让人疑心夏日都是绿的、缠绵的。这满畈铺展的绿，颤动的随风起舞的绿，偶尔的一点红、一点白点缀的绿，延展向原野深处，扑啦啦一响，把飞翔的秧鸡也染得蓝盈盈、绿油油……

故乡的秋是浓郁的茶香。一畦畦秋茶在天光下荡漾。阳光朗照着它们，浅浅的光晕里，那新嫩的叶儿颤颤的，抖动，没有声息，却又不尽然，分明没有动，在动与静之间，朦胧的一种境况。金色的翅膀倏忽飞起，嗡——一声轻响，噢，却是蜜蜂的影子。狗尾草已经很高了，茎有些微胖，记得春日它是微胖的，孕穗低垂在风中。

故乡的秋飘散粮食的芳香。金色的沉甸甸的稻谷铺满灵性的土地，稻穗划过秋空，一缕优美极了的弧线，走过人生的岁月，当我已然不再年少的时候，我知道，每一穗稻子都印着父辈的指纹，是一个粗粝的罗，还是一个簸箕？祖母的米粑还在昨日的梦中，嫩嫩的白，甜甜的香，呀，上面还有筷子点上去的印，水嫩的红印，好精致，好灵巧。

可曾经，对于食物我是怎样的渴求，饥肠辘辘，对，唯有这个词能够包含那些苦难的全部。四十年前的一个下午，我行走在乡村原野，眼前是“孤村落日残霞，轻烟老树寒鸦，一点飞鸿影下。青山绿水，白草红叶黄花。”的景象。这副美丽的秋景图提不起我的兴致，我空着肚子，一路步行着从十里外的高中学校赶回家。我回家的目的是背米。一个星期一袋，五斤半，没有半粒多余的，也少不得一两半两，否则肚子扛不过去。

母亲不在家。我赶到田野里，只见母亲在给稻谷打药。母亲没有经验，以为卯足劲多下肥就可以粮食丰收，就可以养活她的几个正在读书的儿女。稻谷进入灌浆期，稻穗显出了黄缕，它们一日日弯下腰，弯下腰，好不叫人喜欢。那些日子，母亲有事无事都喜欢往稻田跑，年近八十的爷爷也欢喜的不行，跌跌撞撞站在田埂指指点点，生怕自己的庄稼落人后，那是丢人的事情。打深沟，排水，晒田，爷爷这样嘱咐。爷爷年轻时是公认的庄稼把式，这会儿年纪大了，只有站在田埂干着急。

谁知道，就在这节骨眼上，稻飞虱蜂拥而来，它们成群成群飞来，黑压压一大片，防也防不住，一夜之间，稻叶被吃得一片灰白……

秋月渐渐皎洁。山地，田野，河流，一幅质朴银白的画。

城镇正在欢歌。

黄梅调的哼唱在园子深处高高低低、短短长长。

二胡曲有点儿欢快。一个孩子抱着书，匆匆走在林间道上，仿佛幼年我的身影，但是，他不是我。

鸟儿一点不欺生。它们在游园林下清眠，听到动静，噗地飞起来，舞起一团黑影在穹庐飞旋，成为夜的精灵。

风过林梢，我听到了夜月下鸟的呢喃。暑退九霄净，秋澄万景清。唐·刘禹锡在这样的月夜胸怀万里，阳光满堂。他听到眠床上的鸟语吗？

秋夜，一地流淌的的华光。